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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7十六

    众人出谷之时,已是薄暮黄昏。历过激战,纵然是仪萱、苍寒之辈也有疲累,加之其他弟子现时还都在小镇上,众人便决定回镇歇息一晚,明日再动身回派。

    待夜色初染,留守在镇上的易水弟子等到他们回来,无不欢欣宽慰。而后,众弟子看到苍寒怀中的芳青,又皆生惊恐惶然之色。苍寒略作了解是,只说她是妖魔幻化,且与遗失的九华宝镜有莫大关联。弟子听闻,岂有不信,皆咒骂殛天府行事卑鄙,更为当年芳青离世唏嘘了一番。但身为同门,亲如手足,众弟子顾忌霖川,很快便停了话题。

    众人入镇之时,租下了一幢宅院。如今,便在宅中寻了一间空房,布下拘魔法阵,又用神钢铁锁将芳青锁起,暂时关押了起来。

    霖川看着众人行动,神色微微戚然。但他终究一语不发,待一切完毕之后,便回了房休息。

    周遭安静下来的时候,纷杂混乱的心情才得以平静。心中有太多的疑惑,他却不愿多想。先时的畏怯和慌乱还残留在心上,有些事情,他不敢触碰,更不敢确证。

    不要想,维持现状就好……

    他这样告诫自己,继而正身打坐,慢慢排空思绪,闭上了双目。

    然而,他一合眼,她却那么清晰地出现。被记忆勾勒,因怀念生动。他慌忙睁眼,却为时已晚,心神意识刹那被她侵占。动荡的心潮,起一声回忆的低喃,幽幽诉道:“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开始……”

    心口的悸动,纠缠出痛楚。他躺下,蜷起了身子,将自己抱紧。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地摆脱这妄念,却终究无能为力……

    沉痛和恍惚,将时间无限拉长,迟钝了感知。不知过了多久,他朦胧听见有人敲门。神识乍醒,他应了一声,起身开门。

    长勤站在门外,敲门的手还举在半空。他堆了满脸笑容,对霖川道:“师兄,该吃饭了。你是跟我们一起呢,还是我给你送进房来?”

    “一起吧。”霖川说罢,走出房外,轻轻带上了房门。

    长勤望着他,笑容里忽然了多了些许不安,问道:“师兄,你脸色很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霖川听他这么问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微微发烫,冷汗涔涔,湿了衣衫。他抬手,抹了抹自己额上的汗水,漠然道:“没事。”

    长勤皱眉,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师兄……其实,芳青师伯已经去了六年了……”

    听他提起芳青的名字,霖川的心头微微刺痛。但诸般感伤,他终究没有露在面上,只是淡淡应他:“是啊。”

    这句回应,让长勤生了满目哀伤,“师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已经六年了,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好吗?你若难受,就痛痛快快哭出来。要不……要不我陪你打一架也行!”

    霖川微微一笑,道:“好奇怪的话……”

    “不奇怪!”长勤忿然道,“我知道你不对劲。那只妖魔化作芳青师伯的样子,你见了岂有不伤心的道理!可恶!殛天府竟如此玩弄人心!”

    “长勤……”霖川叹了一声,道,“我没事。去吃饭吧。”

    他不再多说一句,径自往前走去。长勤忙跟上他,随有满心担忧,却不知还能说什么好。两人沉默着走了片刻,正经过那拘禁着芳青的屋子。眼看霖川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长勤心一横,正想再劝几句,却忽听守门的弟子开口叫住了他们。

    “霖川师兄,长勤师兄。”守门的两名弟子见他们来,喜形于色,快步走了上来。年纪稍长些的,名唤怿修。他开口,道,“两位师兄来的正好。那妖魔说饿……呃,怎么办好?”

    “饿?”霖川怔然重复了一遍。

    “是啊,是啊!”另一个弟子名唤涵远,听霖川问话,连忙应道。

    长勤看了看霖川的表情,正色道:“别听那妖魔胡说。”

    两名弟子皆一脸苦色。怿修道:“可听她有气无力,若是有什么长短可怎么办?呃,万一饿死了,岂不是耽误了九华宝镜的事……”

    “妖魔是吃人的!难道给她找个人吃不成?必是奸计,别管就是!”长勤不满地打断怿修的话。

    眼看那两名弟子依旧为难,霖川开口,问:“问过坛主了么?”

    怿修答道:“方才去问,可坛主已经歇下了。吩咐不得打扰。”

    “那仪萱师叔呢?”霖川又问。

    “坛主恐妖魔再来侵扰,先前就吩咐仪萱师叔带弟子去巡查了。”怿修道。

    霖川沉默,低头思忖。

    长勤见状,忙道:“师兄,你不是真的要送吃的给那妖魔吧?这肯定是陷阱啊,说不定你一进去就被她吃了!”

    霖川看他一眼,道:“拘魔法阵和神钢铁锁两重束缚,她能有何作为?”

    “这倒也是。”长勤想了想,“可是,我们拿什么给她吃?要不我去买只鸡?不过我们是修仙之人,杀生不好吧?”

    霖川无奈地拍了拍这聒噪师弟的肩膀,道:“我们去吃饭吧……”他说罢,又吩咐守门的弟子道,“你们且先守着。”

    守门的弟子只好答应下来,乖乖回了门口站好。

    霖川同长勤一起到厅内吃过饭,费了一番功夫,才摆脱了他,独自一人去了厨房。不消几刻功夫,他看着自己面前的松仁粳米粥和鲜菌炒春笋,萌生出无比深重的无奈来。他将食物整齐地放在托盘上,却迟迟没有拿起。心中有两个念头打着架,让他犹豫。

    眼看粥菜渐凉,他纠结一停,抬了托盘就要把食物倒掉。但碗碟倾斜之时,他却又不忍。他努力稳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最终还是向涵远那句“万一饿死了,岂不是耽误了九华宝镜的事”妥协。

    霖川端着食物走到那小屋外的时候,守门的怿修和涵远都一脸解脱之色,两人齐齐伸手,推开了门。

    霖川冷着脸,抬了抬手里的托盘,对他二人道:“你们送进去吧。”

    怿修和涵远一听,又齐齐摇头。

    “霖川师兄……我……我们道行低微,万一……”怿修认真道,“要不,还是你进去吧。”

    涵远点头应和,生怕自己轮到这差事。

    霖川无语,只得带着忐忑抗拒,硬着头皮进了屋。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幽暗。她的声音轻幽哀怨,只道:“好饿……”

    这句哀叹,如此熟悉。六年前,这句话便是他一切的行动轨迹。心头的怀念,又引出纷乱情绪,让他愈发想要逃避。他循着声音走了几步,将托盘放在地上,转身就要出门。

    一声抱怨如此及时,阻了他的步伐:“够不到。”

    他皱眉转身,斥她一句:“亏你说得出口!”

    幽暗之中,她的声音带着隐约笑意,“真的够不到啊……”

    他为自己太过自然的反应感到一丝畏惧。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又把什么重叠了起来。这般软弱痴枉的念想,让他恼恨非常。

    但片刻之后,他便平静了下来。这不是六年前的场面和对白,现在的她够不到,不是因为虚耗无力,而是因为神钢铁锁……

    他想到这里,拔出了星流宝剑来。光辉一闪,映亮满屋。她的手脚被锁链绑缚,莫说站起,连坐着都困难。她看着那盘食物,挣扎良久,努力试着蠕动接近。

    这个场面,让他暗生笑意。但他终究没有将它露在面上,只是淡然走过去,将托盘推近了她一些。

    她抬头望着他,一脸哀怨。

    片刻对视,他叹了一声,将星流宝剑插在了地上。伸手端起粥碗,舀了一匙粥,递到她唇边。她顿生笑意,不客气地一口吞下,而后,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又舀了一匙喂她,漠然道:“你既是魔物,应当无需饮食才是。”

    她咽下口中的粥,也不答他的话,只是赞美一句:“好吃。”

    笑意,不由自主。原本心上的压抑慢慢卸去,生出了久违的轻松。他察觉自己的心绪,不由惶恐。他忙低下头,收敛笑容。

    但她早已截住了那个瞬间,无比认真而诚恳地道:“你终于笑了,真好……”

    他心里一怯,皱眉望着她,冷然道:“你可知道自己的处境?”

    她并不回答,低头就着他的手,又喝了一口粥。

    她的态度,让他莫名急躁,“你是妖魔,身上还带着我派宝器九华镜,待回到易水庭,你只有死路一条!”

    她轻轻一笑,对他道:“那你放我走啊。”

    这句话太过出乎意料,让他一时怔忡。

    她见他如此反应,问道:“你希望我死?”

    他答不上来,依旧沉默。

    “先前好好的,突然就要杀我……”她凑近他一些,继续问,“为什么?只因为我说我喜欢你?”

    她的眼神太过明净无邪,让他无法直视。他移开目光,道:“够了。我不想听你胡言乱语……”

    她却不依不饶,“还是说,因为我像你师父?”

    他心口一惊,眼神里霎时染上了痛楚。

    她微蹙起眉来,带着些许委屈,道:“我并未刻意幻化,你若不信,用镜照我便知。”

    世间妖魔,虽能幻形变化,迷惑人眼,却不能易镜中真形。故而明镜照妖,世人皆知。——这个道理霖川自小知道,如今听她提起,竟有些愕然。

    她等了片刻,不见他举动,心上微微有些失落。她叹了一声,缓缓道:“霖川……我没骗你。”

    听她叫出自己的名字,霖川的身子竟是一僵。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和语气,这声呼唤,他等了很久很久……

    正当两人都沉默下来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惨叫声。霖川一惊,回过了神来。他忙起了身,望向门外,却见一片血色,染尽不祥。先前还在门口守卫的怿修和涵远竟倒在了血泊之中,不知生死。

    他克制着自己的骇然,快步走过去,想看清究竟。却听一个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带着几分熟悉语调,对他道:

    “六年了,又见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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