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小说 > 月懒云疏

正文 16十五

    霖川正疑惑之时,芳青的身子一软,顺势就倒在了他怀中。他微惊,自然而然地伸手揽着她,问道:“怎么了?”

    芳青轻轻一笑,用疲惫得近乎无力的声音道:“好困……”她说着,伸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襟,头枕上了他的肩膀,慢慢合上了双眼。

    那是一种可怕的相似,仿若将六年前的时光唤回了一般。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语气,一样的动作……这是最精巧的骗局,还是,她真的重新回到了他身边?

    霖川全身一僵,竟克制不住自己意识的恍惚。怀里的她,睡得如此安然,唇角那抹笑意久久停留。单薄的衣衫,交融彼此的体温。她的肌肤,微凉,一如记忆里那般……

    就在她睡去之时,那消失的魔气复又出现,淡淡笼罩她的全身。

    ——她是妖魔。这个事实,再清楚不过。

    他望着她,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向自己的软弱妥协。他抱着她起身,循着依稀的记忆,往来时的方向去。

    ……

    她从未睡得如此深沉甜美。

    那包覆着她的温暖,带着久违的熟稔,令人如此安心。她在满足中醒来,就见自己躺在山洞中厚厚的松针上,身上盖着已经烘干的衣裳。周围的安静和孤寂,让她有了片刻的失落。

    忽然,耳畔传来水声轻微。她心生窃喜,忙站起身来,往洞外去。

    果然,他没走。

    他在潭水中寻找那把丢失的剑,衣裳就整整齐齐地叠在潭边。

    她笑着松了一口气,走到潭边蹲下,抱着膝盖,看着他寻剑。

    他察觉,却一语不发,全然无视她的存在。

    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小潭不大,却不浅。幽深潭水,匿去宝剑的光辉。偶有几点明灭星辉闪过,做着微弱的指引。所幸易水庭的弟子皆谙水性,他几次深潜,终是找到了它。他探身出水,半跪在潭边,深深地呼吸。

    便在那一刻,她看见了他赤/裸的肌肤上,满布的伤痕。深浅不一,新旧交杂,狰狞地盘踞着他的身体。

    心口微微一紧,扯出陌生的痛楚。她忍不住问他:“你的伤,是谁弄的?”

    他并不答话,俯身捡起衣裳,背对着她穿上。

    她皱眉,起身绕到他身前,问道:“是谁伤你?”

    他看她一眼,漠然反问:“与你何干?”

    眼看他要回避,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是谁伤你?”她问了第三次,不依不饶。

    他望着她,感觉着无奈慢慢占据心头。原来,早就成了习惯了……只要她坚持,他就无法拒绝。

    他轻叹一声,用颓然平淡的口吻,回答她:“我自己……”

    她微微怔忡,不解他话中的意思。那些伤口她看得很清楚,除却刀剑之伤,还有尖牙咬噬之迹、利爪抓撕之痕,绝非自己能够制造。她忆起了先前的那两次战斗,明知危险,他却还是将自己逼进生死一线的境地……

    她忽然明白了过来,明白了初见时,他是因何哭泣无助,因何悲恸绝望……只是,这样的明白,让她难过无比。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涌起,在胸口冲撞,带出深沉的痛。她没有多想,只是依循自己的心意,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别这样……让人好难过……”她开口,低低说道。

    他怔了片刻,方才想起退避。他垂眸,刻意避开她的目光,漠然道:“我该走了。”

    听他这么说,她凑近他一些,笑问:“不报恩就走?”

    他又退了几步,思忖再三,道:“你要如何?”

    “跟我在一起。”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神色坦然,笑意温柔,并无丝毫捉弄戏谑之色。可便是这样的态度,让他惶恐。他皱眉,吼她一句:“混账!”

    她却不怕,依旧笑道:“这算什么回答?”

    “大胆妖孽,再胡言乱语,休怪我剑下无情!”他怒极。

    “我没胡言乱语啊。”她答得诚实认真,“我喜欢你……”她稍稍停顿,带着一线回忆的悠长,“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开始。”

    一瞬安静,湮灭所有纷乱的思绪。幽寂之中,一滴水珠入心。先时,不过涟漪。而后,骇浪惊涛。诸般感情纠缠,激起心跳如狂,震痛胸膛。忿然、羞恼、惶惑、迟疑、畏怯……理不出头绪。他觉得自己如被蛛网困住,迫切地想要挣脱。终于,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答案摊开在他面前——

    无耻妖孽!化形幻象,妄图迷惑人心。纵然有救命之恩,也绝不能容她如此辱他师父!

    他思定,利剑一扬。锐光倏忽,她躲闪不及,脸上瞬间被划出一道血口。她捂着自己的脸颊,愕然退开,带着迷惘望着他。

    他神色冷极,压着嗓音道:“我说过了,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剑下无情!”他言罢,剑锋一震,喝令道,“海纳!”

    威赫剑光覆盖,侵吞万物。一击之下,那山洞小潭竟被轻易夷平。余威散尽,他紧握宝剑,努力平复下自己凌乱的呼吸。待他稍稍平静,他抬眸,却见她安然站在不远处。颊上血痕,让她白皙的脸庞徒增艳色,隐隐凄然。可她还是笑着,笑得悠然安静,神情之中全无恶意。她笑叹一声,说出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事实:

    “何必慌成这样?”

    他握剑的手微微发颤,方才平静下的心绪复又混乱,乱得让他无所适从。

    正在这时,有人飞身而来,急急唤他:“霖川!”

    听到那个声音,他的心神稍定,答应道:“仪萱师叔。”

    来者,正是仪萱无疑。原来,长勤一行回返镇上,将霖川孤身入谷的事告知了苍寒。苍寒向来严酷,先斥霖川独断独行,又说入谷寻人事关重大,须从长计议。弟子们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可同行而来的仪萱岂能妥协。她不顾众人阻拦,闯进谷中,一番寻找,如今见了霖川,才稍稍松了口气。

    “哎哟,可找到你了……”仪萱笑着吁了口气,正待上前,却一眼看到了在场的另一个人。她惊骇无比,颤着声音道,“师……师姐?”

    还不等仪萱确认,霖川开口,急躁道:“她不是我师父!”

    仪萱一惊,细细辨了一番,道:“魔物……怎么会……”

    从旁人口中确证的话,让霖川的心思彻底沉淀下来。眼前这个“景芳青”是毋庸置疑的魔物,而他能做的,就是杀了她,告慰他师父在天之灵。

    心念一定,他扬手唤道:“渊澄!”

    宝镜得令,皓然绽现,浮在他的掌心。他举剑持镜,朗声令道:“镜剑双解!神荒太虚!收!”

    芳青想要说些什么,那宝镜灵光却已迫至,如千锁万链将她缚定,更狠狠将她拖向镜中去。镜映万物,影成幻界。这一招乃是封印之法,意将妖魔永困镜中。

    她眉头一皱,脚下站定,出声道:“九华!”

    令罢,一面宝镜赫然出现,高悬在她身后。但见那面宝镜,折齿连纹,刻日光之形;整肃乳钉,铭星云神采。质清明,光皓洁,比旭日,较朗月。正是易水庭遗失的宝器:九华。

    “九华宝镜?怎么会在她身上?!”仪萱大惊。

    还不等她寻得答案,芳青令道:“明光洞照,镜界开解!”九华宝镜得令,赫然闪耀,恰如护庇,瞬间屏退渊澄的光辉。

    力道一松,霖川不禁踉跄后退了几步。仪萱见状,也起凝镜之法,唤道:“湛露!”一面缠花明镜现于她掌心,她持镜,同样令道:“镜剑双解!神荒太虚!收!”

    这一次,法术未起,便被九华镜光化解。

    芳青俨然有些不悦,开口对霖川和仪萱道:“我无意争斗。”

    “由不得你!”

    一声厉喝从上而下,霖川和仪萱抬头,就见苍寒飞身而来。满面冷然,如冰似雪。他看到芳青,却无半分惊讶,更无犹豫,做法道:“潜寂!”

    话音落定,宝镜乍现。这面“潜寂”却与所有镜子不同,那镜身漆黑,如影覆盖。镜中更无半点光明,幽暗如夜。

    苍寒持镜,并无累赘咒语,只道:“收!”

    刹时,黑影如墨,从那镜中涌出,汹涌扑向了芳青。芳青退了一步,泰然应对,道:“燧火!”

    她身后的九华宝镜骤生一点火色,嘹亮清鸣透镜而出。只见一只金乌引赤焰灼灼,破镜展翅。一时间,火光四溅,燃亮四野。星火崩落之处,暗影怯避。

    苍寒皱眉,却并无退让之心。他持镜,一意相抗。

    眼见他们僵持不下,霖川暗暗咬牙,起手挥剑,以一招“悬瀑”攻向了芳青。

    芳青一惊,竟有了片刻失神。九华烈火动摇之时,暗影覆上,瞬间将她缠住。她正要应对,心口忽然一紧,一股强大的无力感席卷全身,夺尽她的法力。她的脑海骤然一空,思维全部凝结。四肢一软,往下倒去。漫天飞火刹那熄灭,九华宝镜光辉一闪,倏忽没入了她的体内。眼见那黑影就要将她吞没,苍寒收了法术,将潜寂宝镜纳进了掌中。

    一切平静下来,霖川的心绪却还震荡。他看着倒在地上的芳青,太多的疑惑盘踞心头。

    为何遗失的九华宝镜会在她的手中?为何她身为魔物却能操纵仙家宝器?……现在想来,她使得,为何都是易水庭的法术?

    他正惶惑之际,苍寒的声音冷冽响起:“此地不宜久留,速速出谷。”

    霖川回神,轻轻答应了一声。

    仪萱此刻也是极乱,听苍寒这么吩咐,她开口,问道:“那师姐她……不,这魔物要怎么处置?”

    “既有九华宝镜,她的来历必不简单。且带回去,交由掌门处置。”苍寒说完,将芳青抱起,腾身往谷外去。

    眼见他们离开,霖川却还陷在思绪里。

    仪萱见他不动,关切问道:“小川儿,你没事吧?”

    霖川闻言,浅笑着摇了摇头,应道:“没事。我们回去吧。”

    他收剑,飞身凌空。然而,纵然御风疾行,迷惘却始终纠缠,不可摆脱……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