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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求仁得仁(二)

    五叔张岩之子张淮,也即张汪的小堂弟,不过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别说张汪夫妇不愿意过继,哪怕是堂弟本人,来的当天,也是哭哭咧咧地被其父敲了通板子才来的。

    六岁的小孩昨日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娃娃,到了今日一早便被父母叫来训话,懵懵懂懂的还听不懂什么叫“过继”,却是听懂了从此就要叫别人“阿爹阿娘”了,顿时哭了起来。

    张岩与妻子柏氏两个也是听了更是比剜肉还痛,孩子硬哭着不肯走,只肯认亲生爹娘,但为了孩子的前程,张岩硬下心来又一通训斥打了几下板子。

    再舍不得孩子也得为他的将来着想。

    柏氏毕竟是心疼孩子,想着张汪家此刻条件算不上好,不愿委屈了孩子,派上了一干得用的老人服侍跟过去。却未预料到母亲的此项短见作为,成了孩子的阻碍。

    平心而论,大族出身的公子哪怕只是个庶系旁支的小孩,得几个下人照看也是正常的。

    奈何张汪自家日子过得紧巴巴,主子四个佣人只有七个,这么一来当小堂少爷由人带着在门口等候的时候,可谓是大排场了。

    小张淮红肿着眼睛,纯粹是早上出门前哭的,原本便是心不甘情不愿,此刻见堂哥家的住处如此低矮破落,不如祖宅气派,锦衣玉食长大的他更是对这里反感。

    不说他,就算是他从祖宅跟来的下人们也多有看不起的意思。

    再看不起,带他来的也有稍主事的下人上去通报。

    “小少爷来访,请大哥行个方便,速去转告大孙少爷。”

    张贵横了一眼,作为家中管家主家的事自然也是隐约知道细末的。

    下人心里也是有着倾向,哪怕是不悦,面上却不得不恭敬地接过老太爷的书信。

    老太爷的信也简单,还是很给长孙面子,没直接下命令,然而也算是意有所指了,人都住了过来,先改了称呼,到时候名正言顺,真是想抗议都没处使。

    张汪脸色阴郁,因为当时家中人口简单,也没避讳着山氏。

    见丈夫脸色不好,山氏不用问都知道又是为了过继的事,却还是多余的问了句,“家祖信中说了什么?”

    “他要让堂弟搬来住。”

    搬来住,就是过继的前兆了。

    山氏出身名门,这些弯弯绕绕自然清楚,从席上站起,“如此,我这个做嫂嫂的又怎能让小叔在外面多等了,也该尽主妇之责。”

    这话说得义正言辞,让张汪如鲠在喉,然而妻子说得也没错,无法反驳,气闷道,“你去吧。”

    山氏含笑,悠然地起身,转过角的时候先甩了裙摆拂拢外衫,优雅自如,脸上平和笃定之态让熟识他个性的丈夫都有些不明就里。

    夫妇俩都是对这个小堂弟反感的,原本两人统一战线,怎么临阵妻子就变卦了呢。

    却说山氏让人开门,亲自迎了出去。

    长嫂较小叔年长太多,此刻也不用避讳,山氏一脸慈和,未见已经是带了三分笑意,姿态端庄有礼,这样亲和的任谁都难讨厌起来。

    见了个皱眉肿了眼的小孩,小张淮毕竟还稚嫩,把苦大仇深的样子做在了脸上,山氏心里轻笑,却迎上去和蔼地说,“这就是咱家小叔了吧,来堂哥堂嫂家玩儿,可在外面久等了?”

    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并不像张淮心中想象着的抢人小孩的巫婆形象。

    小孩心中的天枰瞬间就倾斜了,本是讨厌这对夫妇,然而现在又有些羞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山氏那么大个成人,自己女儿都三岁了,哄哄孩子是稳赢的,“外面日头晒着呢,小叔快进来,堂嫂给你做甜汤吃去。”

    张淮不太会说话,在家里是被捧着长大的,脾气娇惯,除了父母对着外人都是爱理不理,要他作个欢喜小孩说讨喜的话实在对这位小少爷有些强求了。

    他不讨厌这位待人亲和的堂嫂,堂嫂说的话他听完了也点点头,却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这就把张岩夫妇出门前教给他的一套都给忘了。

    按着父母对他所说的,看到了堂哥就直接跪下认父,务必要做到情真意切,留点眼泪也行。

    哪怕再不喜,张汪夫妇却也无法和个小孩计较,骑驴难下,只要自家儿子先叫上口了,又有老太爷在,名分更是定下了大半。

    原本小张淮的确是记下了父母的嘱托,心想着等门一打开,走出过中年男人,自己就立马跑过去跪下叫父亲。

    然而这样的打算,全被山氏了有亲和力的出场给打断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该怎么叫这个女人,却全被哄了过去,一出“感人至深”的认父戏全被她搅断成了叔嫂相见。

    不过六岁的张淮自己心里也没觉得可惜,让他叫别人父母他本也不是愿意的。

    这么一缓和,倒被岔了过去。

    等晚上事情过去了,夫妇俩在房里,山氏让人给打了水给张汪泡脚,夫妇俩松快下来,自然是要说到堂弟的处置。

    张汪随口一问,“堂弟哪儿住的可还妥当?”

    妻子是个最能干的主妇了,又哪里需要担心,不过是找个话头。

    山氏也知道丈夫心思,说道,“全安妥着呢,您就别担心了。”

    一边用干巾给他擦干脚,一边又问着丈夫下步怎么打算。

    早上张汪不过是被祖父长久的压力给逼急了,这么大半天的也早缓过脑筋想通了,任他们夫妇俩再怎么不喜,面上却必须做得周到。

    例如今日山氏去迎,不过是叔嫂相见。对于个六岁孩子,虽然他有一对算计着自家家业的爸妈和祖母,夫妇俩的不喜也不能放脸上。

    不但不能表示得不喜,还得好好养着他供着他,得比亲闺女还周到的对待他。

    要哄个六岁孩子还不容易?名分上不定,这就是个堂弟。

    “先让住着吧,他今日才来,还是祖父来的信,现让回去太拂人面子。”张汪如今也冷静下来,恢复了一贯的果断。

    山氏也应声,“便是这样。”

    又凑近带着点儿亲昵地小声和丈夫嘀咕,“那孩子身边光乳母就带了两个,咱家毕竟不如大宅的条件,也不用咱们多说,他便先觉得受罪了吧。”

    这话的确说的不错。

    张淮在家是最小的孙子,向来被老爷子娇惯,其祖母还是老爷子晚年最宠爱的糜氏,可真是在糖水里泡到现在,一点苦也没吃过。

    论起娇养的程度,可谓比他侄女春华还金贵,后者可是到了祖宅,老爷子连卖她爹面子都不肯抱她一下。

    在整个物质条件匮乏的时代,张汪家的条件并不差,当官任上颇有孝敬,就算灾乱连年,也不见家人饿过肚子,拽着地契田产,日子过得稳当又不显山露水。

    谁都不知道他家塌下究竟压着多少斤金。

    但毕竟小家庭不如百年的大家族讲究摆谱,菜式饮食可口却不讲究样式精致,起居用品舒适却不贵重。

    生长环境不同,春华对于目下的日子很是珍惜,而同样的日子,她的小叔叔张淮只住了一宿就在棉麻制的榻上辗转难眠,夜里叫苦,把下人们怨气地支使着。

    对于一个一出生就用最柔软料子蓐着,平日最差也是盖锦衾的孩子,不过就是让他用寻常的棉布做的被子,对他自己心里,却有一种被虐待了犹如赶去睡在贫民干草铺地的草窝一样。

    日后便是回去了,就连他带来的下人们也绘声绘色地给柏氏吐苦水,“咱们少爷打娘胎里出来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那哪是个士族大公子该过的日子,拮据小气得也不害臊,家中一日两食,每饭只有两个菜和黄黍米,夫人女眷穿着随意,不戴贵饰。不说旁的,就连咱们少爷每天早上的蜂蜜水都供不上。”

    世家的起居矜贵自有一套养生,张汪也没虐待堂弟,平时怎么过日子堂弟来了依然这么过,甚至还要更好上些,但即便是这样两边的家境差距仍是不可逾越的。

    送儿子去过继,心里知道是为了他好,母亲柏氏心里却苦的和黄连似的,不说其子在棉布铺就的榻上辗转难眠,就连她这也睡在丝缎铺就的榻上也同样辗转难眠。

    儿行千里母担忧,一早上起来外边有昨日儿子身边的人跪在屋外,等着求见。

    一听说儿子夜里睡不好觉,白日又吃不好,柏氏急得真恨不得马上过去亲眼见见儿子。

    才有这么个念头,就被丈夫张岩拦下了,“荒唐,孩子是去过继的,你去做什么?”

    “老爷,”柏氏用帕子抹了眼泪,“咱们儿子可在人家家里受苦,您让我这个做娘的如何放心的下。”

    张岩听了这话真以为侄子侄媳在虐待孩子了,但到底是当家做主的人,问了下人后才发现,不但孩子吃不上肉食,他家也是没有肉吃的。

    只得宽慰妻子,“他们家境本就比祖居差些。”

    柏氏见和丈夫哭闹没成效,也确实见不上儿子,倒是安分了下来。

    只是当日便派人把儿子在家常用的铺盖器具给送了过去。

    隔日听了下人汇报,又担心儿子过不惯送去什么。

    张汪家的人又哪里毫不知情了,每天张淮带来的下人鬼鬼祟祟地跑出去,一去就是大半天,隔三岔五又给送来东西,哪里是瞒得住的。

    更何况张淮的下人们都出自祖宅,自觉高人一等,对原有的下人们也是傲慢得像半个主子似的驱使做这做那。

    大家都是下人,何来谁比谁更高贵了?张汪家中的下人们也有不服气的,两边差点起了冲突,到底最后还是主母山氏出来约束了自家下人,“来者是客,你们也该客气些。”

    玉桂仗着是山氏娘家跟来的心腹丫鬟,也有这份体面和夫人提了这事,“夫人是心善,可他们也太不识相了。您在不去管管,早上奴婢去给大姐儿做米糊吃,都被这些人赶了下来,说是要开灶给堂少爷炖食。又说咱家大姐儿是个丫头片子,等会儿也是应该。”

    这话真说到山氏的心坎上去了。

    正如柏氏作为母亲会担心儿子吃不好睡不好,山氏也一样心疼孩子。

    虽然是因为要过继的原因,山氏对张淮并不喜,然而却也没虐待过孩子,自家条件比不上祖宅的世家作风,但也依然尽可能地让他日子过得舒适了。

    如今不是她刁难人家孩子,是人家孩子欺到自家孩子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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