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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九品中正

    由于第二日便要启程,没办法回家与母亲道别的姜维,只得留下封书信,托人代为转交。而他则是陪马盈在上邽城中闲逛了大半日。在这里,宝刀、宝甲与宝马的踪迹,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至少囊中羞涩的姜维心中是这样企盼的。

    若是徒步行军,以姜维的体力,一日一夜也不会觉得疲倦。但跟在马盈后面,东游西逛了大半日,便已觉疲惫不堪。果然,陪女孩子逛街对于男人来说不亚于一场战争。在姜维的苦苦哀求下,马盈才答应放过她的这个小跟班,早些回去歇息。

    添置了一大堆上京路上的必需品,其实有的也并不是很需要,心满意足的马盈拖着精疲力竭的姜维返回了他的公廨之中。公廨便位于郡守府内二堂两侧,马盈在略微打点之后,也顺利进入了府中。

    由一间间几无立锥之地的瓦屋所组成的公廨,便是姜维等郡守属吏平日办公与居住之所。姜维引着马盈打开其中一间属于他的瓦屋房门,乍一进入,便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马盈不禁捏起俏鼻,眉头紧皱。

    一盏昏灯燃起,视线渐渐清晰。整间屋子里除了一张寒酸的书案,并无多余陈设。马盈并没有找到床榻一类可供歇息的家具,只有一张仅容一人侧卧的草席,中间部分已呈“弓”字型的凹陷下去,看上去应该便是“床”了。

    平日公务繁忙之时,姜维便在这张“床”上过夜。不过上计掾的工作对于姜维来说,并没什么挑战,整月的工作只需几日便能全部做完,因此忙碌之时并不多。一旦空闲下来,他总是会回到姜家村的家中居住,陪伴母亲。

    对于姜维来说,居于这样一间陋室尚能安贫乐道,顺带还能学一回古人,寄两袖清风,“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但这些对于马盈来说实在只能算是将就,而且是很将就。从她记事起,还从没在如此简陋的屋内歇息过。自从认识姜维以后,姜维家的卧室、姜维公廨的草席,正在不断刷新着就寝环境的下限,但她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比以往多了许多。

    一张草席难容二人,因此,姜维又只能是一夜不曾合眼,幸好他还有计簿要整理,还有书卷可以阅览,漫漫长夜有它们作陪,倒也不算太孤单。

    孤灯一盏,美人相伴,昏暗的屋子内,两颗悸动的心随着灯芯上蹿腾着的火苗,砰砰地跳动着。看着那仿佛在扭动着妖艳身姿的火苗,姜维的心中不知何时窜起了一股无名火,一些不该有的幻想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尤其是当马盈由于独占了整张草席而感到有些难为情,或是因为其他一些难以启齿的原因,而开口邀他同席共枕时,那方面的念头更是猛烈地侵蚀着他的理智。是做一世君子,还是逞一时欢愉,只在一念之间。但这一切的胡思乱想都被手上传来的阵阵痛感迅速地抛出脑外。

    第二日一早,伴随着第一缕晨曦带来的清爽,马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朦胧的视线中,姜维手上的齿痕仍是十分清晰,这令她似乎想起了昨夜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某一幕自残行为,搞得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尴尬地付之一笑。

    估摸着太守必然不会这么早便到,闲不住的马盈又缠着姜维出去逛了半个晌午,快到正午方才返回太守府。这次马盈依旧选择呆在门外等候,但姜维没敢再借用她的匕首防身……

    虽不曾完全地卸下防备,但姜维此次入府显然要比上次轻松了许多,从他那轻健的步伐便能瞧出些端倪。同行之人是谁?太守今天又要自己来此做什么?一路之上,姜维没少寻思这些。但这次,很显然他并没有往坏的方面去想。

    见了太守方才知道,说是同行,其实就是要自己做一回免费的保镖。要保的人是雍州刺史赵昂的侄子,姓赵,名进,与赵昂均是出自本地的望族天水赵氏。

    这天水赵氏,起源可上溯至战国末年。赵国灭亡后,代王赵嘉投降,秦王对他礼遇甚厚,并派赵嘉的后人赵公辅出主西戎,世居天水。赵公辅主西戎期间,深得民心,西戎各族人民世代感念其恩德,号其曰“赵王”。

    汉代时,封侯的赵氏后裔中,近一半出自赵公辅的天水宗族,其中以营平侯赵充国最为著名。赵充国是赵公辅六世后裔,西汉时人,为人有勇略,能征善战。迎立宣帝,威震匈奴,平定西羌,屯田西北,积功爵至营平侯,位列“麒麟阁十一功臣”。

    凭靠着赵氏先祖的世代打拼,天水赵氏已成为本地首屈一指的豪门大姓,如同一颗百年老树,盘根错节地扎根于这片黄土地上,其势力已渗透到天水郡的各个角落,甚至在雍州也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如今的天水郡中正,便是出自这天水赵氏。赵进正是被天水郡中正官评定为上品人才从而受到朝廷征召,此行正是要去京城报到的。

    日头高悬于头顶,已是正午时分,但偌大的后堂停院里并无赵进的身影出现。又过了三刻钟,赵进方才姗姗来迟。

    姜维远远望去,来者中等身材,衣着光鲜。待其走近细瞧,此人五官端正,容貌俊朗,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是他那雪白的肤色,仿佛从未见过日头,将身上的一袭白衣,映衬得黯然失色。

    姜维看着这个少年从自己身前缓缓踱过,却始终没有和自己打招呼,甚至没有偏过头来瞧上一眼,只当自己是空气一般视而不见,心里略有些不爽,这人的架子倒还真大。

    赵进与太守相见,恭敬地行个礼,太守也颇为客气的还礼。虽说马遵是长辈,但在这天水做官,离不开赵氏一族背后的支持,他又是赵昂的老属下,能有今天的地位也多亏了赵昂,此刻对赵进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见礼毕,二人特意压低了声音,耳语了一会儿,赵进又从太守手中接过一片木牍,其上覆有一块大小相近的木板,用青泥封缄,看上去应当是封书信,只是不知要寄予谁。姜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些,面无表情,但心里却满是狐疑,从两人谈话时不经意间暴露出的鬼鬼祟祟的气质可见,他们所密谈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经过太守的引荐,姜维与赵进总算是结识了,简单的寒暄几句后,便与太守道别,一同出了太守府。等待姜维的还是那张熟悉的俏脸,挂着甜美的笑容,不过这一次,没有了其中隐含的狡诈。而等着赵进的,是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车夫却是衣着寒酸。

    赵进也注意到了马盈,显然以她的绝代风采,想要不被注意是件很难的事,也许只有以纱步蒙面方有可能。赵进眉头微微皱着,缓步向二人走来。此刻在他的眼里,姜维已变成一只又臭又肥的猪,而马盈却是一颗上好的大白菜。

    近得前来,赵进姿态优雅地问道:“请问这位姑娘也是一道去往京城的吗?”

    “是啊。”马盈爽快地答道。

    “前路漫漫,有美女相伴,幸何如之!在下的马车上空间宽敞,姑娘可乘此车而行。”

    “不用了,谢谢。”马盈嘴上毫不留情,直接而又冷淡地拒绝后,便扭过头来目不斜视地望着姜维,再也不去搭理旁人,只留下对面一张面色铁青的脸,青里还透着红。

    这虽是个好意的邀约,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马盈已不知不觉地不想与除姜维之外的任何男子产生任何联系,哪怕是善意的。

    女人便是这样的简单,当她心中真正装着一个男子时,便再也容纳不进第二个男子,哪怕这男子比她的心上人好上一万倍,都只如同是空气一般。况且那时候,她的眼里也不会再出现比她的心上人更好的男子了。

    吃了一个闭门羹,赵进眼中燃起妒火,但又没什么缘由发作,只能悻悻地走回自己的马车。“姜维啊姜维!你也嚣张不了多久了,等到那时……哼!”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心情方才有所好转。

    那车夫见到赵进走来,急忙跃下马车,恭敬地弯下腰,伸手拉开车帘。但赵进却呆立在原地无动于衷,对着车夫使了个眼色,手指了指自己脚下。车夫见状,赶忙俯身趴在地上,以后背作台阶,供赵进登车。赵进甩甩衣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一脚狠狠地踩在车夫后背,一跃而上。可能他已将这趴在地上的车夫当作了姜维,发泄着心中的妒火。

    这些细节并没有逃过姜维与马盈的眼睛。两人初见赵昂时还只是觉得后者仅仅是个有些傲气的富家子弟,可刚刚的所作所为,却完全暴露了这人的心性。

    “你们魏国的官吏,都是这样的人品嘛?”马盈蹙着眉头问道。

    “你们魏国?你不算魏国人嘛?”姜维敏锐地发觉出似乎有哪里不对,忙问道。

    “嗯……我们那里是西域,虽说名义上算是,但魏国皇帝的影响力实际上还不如我们当地的一个大酋长。”马盈略微迟疑了下,解释道。

    “姑且算你说的有道理吧。”对于马盈的真实身份,姜维一直抱着几分疑问,但又没什么证据,况且他向来不喜欢探听他人的隐私,因此只能是停止胡思乱想,回答马盈的质疑:“做官,人品重要吗?帝国的运转不需要人品,也不需要太多的才能,只需要听话,便好。而越是没本事的人,越听话。像赵进这种人,居然也能混到个上品品评,真的是荒谬。这九品官人法,果然只是世家大族控制选官之权的工具,至于是否有真才实学,人品如何,倒真的不会太过关注。”

    九品官人法?马盈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并不了解其中的涵义,这一路上便不停地缠着姜维,将九品官人法的来龙去脉讲个清楚。而至于她自己有没有在听,听没听懂,倒并不是很在意。

    九品官人法,又可以叫做九品中正制,是魏文帝采纳陈群的建议,于黄初元年(公元220年)制定的制度。

    汉代的官吏选拔制度中有一重要方式叫做察举制,是指国家下诏要求选举各种科目的人才,再由地方上的高级官员或是三公九卿按照一定的标准选拔,并推荐给上级或中央,经过试用考核,区分等第,任命官职。但此制度发展至后汉末,已为门阀士族所操纵,他们左右了当时的乡闾舆论,完全掌控了选举过程,滋生了种种腐败现象。

    而自黄巾起义以来,天下人士游移,户口流离,官府选举无法查考乡闾的舆论,察举制已不能适应当时的环境。因此一方面顾及乡闾评定的旧传统,另一方面为适应士人流移的新环境,就本乡之中选择一个适当的人来主持评定任务,便诞生了这九品官人法。

    这一制度的具体内容是首先由郡太守推选现任官兼任中正。中正产生后,品评该地人士,无论其是否出仕,皆登记于表,表内详记年藉、家世、品状各项,分别品第,共分“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并附评语。表制成后,呈交吏部,吏部以此为凭进行官吏的升迁与罢黜。

    而中正官品评人物主要依据家世背景与品行才能。其中父祖辈的资历仕宦情况和爵位高低等被称为簿世或簿阀,个人品行才能的总评则被称为行状。两者结合,确定品第。定品原则上依据的是行状,家世只作参考。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截然相反,德才标准被忽视,家世门第反而变得越来越重要。

    士族子弟凭借门第均能列为上品,出身寒门者行状评语再高也只能定在下品。并且按照规矩,中正官一职必须由上品人物担当,而获得上品者又全部是门阀世族,如此一来,门阀世族就完全把持了整个官吏选拔的过程。这才有如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样的俗谚流行于士人之间。

    而郡辟佐吏和察孝廉这些在后汉颇受重视的入仕道路便成为了低级士族与寒庶人士的主要仕途。这同样也是姜维入仕的途径,他少年时以孝闻名乡里,十八岁便被天水太守马遵征辟为郡上计掾。

    九品官人法自施行以来,已历七年。作为天水郡最大的世家大族天水赵氏,这些年来与太守马遵的关系早已是剪不断,理还乱,两家人甚至还结了姻亲。马遵推举赵家的人做了天水郡中正,中正又将赵进的品第定为第三品“上下”,将其行状定为“勇而果敢,陷阵之士。”这次吏部铨选便顺利的选中了赵进,这才有了这一次的相遇。

    为了让马盈迅速直观地了解该制度,姜维绞尽脑汁,用尽了一切方法,语言上也是极尽通俗,还时不时的打个比方,举些例子。但听着姜维的细致讲解,马盈的眼皮却不住地打起架来,呼吸声也逐渐加重,显然已快要进入甜美的梦乡。

    “咳咳……”长篇大论之后,口干舌燥的姜维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恰好惊醒了半梦半醒的马盈。

    “讲完了嘛?”

    “完了。”

    “哈哈,刚刚太困了。讲累了吧?多喝点水。”

    随着讲解的完结,马盈的睡意也随之消退。看着那张俏脸上重现浮现出的活力,姜维真是哭笑不得。“难道自己讲的东西真的有那么枯燥嘛?”他不禁在心里反省起来。

    这次的旅途对两人来说都充满着新鲜感,既是第一次离开故乡,也是第一次前去中原。对于青春年少的他们来说,远方的未知正是他们所向往的,未知的人、未知的事、未知的旅途,想到这些怎能不令人心潮澎湃?一路之上两人的兴致也一直很是高涨,欢声笑语不断,回忆着过往,也憧憬着远方。

    不知不觉,渐行渐远,上邽城早已消失在身后,天水郡的边界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天际边。而在那里,一对秋雁正成双成对,结伴向南飞去,躲避着北国的严寒,去追逐属于它们的温暖。

    但人,有些时候,是不能躲的;有些事,是躲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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