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衡山时节雨纷纷
衡山属于五岳之中的南岳，亦有称作寿岳。(请记住读 看看小说网的网址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南岳七十二峰，终年云雾飘渺，气势磅礴，相传昔年神农氏曾于此尝百草，中毒而仙逝于降真峰上。后世衡山药农渐多，唐司空曙曾有诗云：“衣巾半染烟霞气，语笑兼和药草香。”衡山派坐落于主峰祝融峰上，可谓夏观烟云，冬赏冰雪，景色秀甲天下。
衡山剑派名列五岳剑派之一，创派已有四百余年，至今也是人才渐趋凋零，第十三代弟子当中唯二的好手，掌门人莫大先生，以及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莫大之师弟刘正风，向来不和。莫大先生淡薄名利，游于方外甚少在派中露面，而刘正风更是长居于衡山城祖宅之中，是以这衡山剑派祝融峰上的祝融殿，竟是由派中支系一位长老鲁正荣来主持。
如今刘正风金盆洗手宴，自然也不会选在祝融殿，而是提前便与四方豪杰英雄奉上请帖，于十月初四，在衡山城刘府之中举行。
这一日距离十月初四尚有七日，天上微微下着小雨，路面润泽，岳灵珊一行四人牵着两匹马进入衡山城，却发现已经有不少江湖汉子，来来往往，而稍稍繁华一些的街道，客栈也多半已经住满了贺客。四人走得一阵，在一条较为僻静的街上，寻了一家客店住下。用过晚饭之后，那不戒和尚似乎别有他事，招呼也不打一个便走得不见人影。林平之每日这个时段，总要练上数遍左手剑法，也提前回了房。大堂里只剩下岳灵珊与令狐冲两个，对面坐着喝茶聊天。
岳灵珊将这一年来的经历，捡了一些重点说给令狐冲听，后者也将自身见闻琐事，与她一一道来，师兄妹俩听完对方的奇遇，一时均是感慨不已。
令狐冲道：“小师妹，我如今才知道，真个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我当年若不从华山上下来，怎能知道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广，江湖之上能人异士辈出，又岂是寻常人等可以妄加猜测。”
“是呀，难怪太师叔要我们出来游历，很多事情真是不亲身经历一番，不知道当中的艰辛，”岳灵珊抿了一口茶水，微微笑道，“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师兄你的独孤九剑在江湖上闯下了偌大的名头，我亦得以完善自身的剑法，咱们这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吧。”
令狐冲笑道：“莫要听别人乱讲，哪有什么名头，不过是江湖上一些老前辈，看着太师叔他老人家的面子，抬举我罢了。”
岳灵珊单手支颐，笑眯眯的望着他道：“也不尽然，大师兄扬我华山派威名，我远在苗疆，还听人提到你的名字呢。”
令狐冲道：“是了，你之前说在苗疆遇到一位我的故人，却不知是哪一位？”
岳灵珊瞅他的表情，倒像是真不知道，不禁有些奇怪的问道：“你不是在洛阳与她结识的么？那位姑娘叫做任盈盈，你后来下山来找我，还是她告诉我的呢。”
令狐冲怔得片刻，随即面上缓缓露出一抹微笑，说道：“……原来是她。”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水，又道：“我只知她叫做盈盈，却原来姓任。”
岳灵珊听他此言不似作伪，想到任盈盈那极端腼腆的性格，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连人姓氏都不知道，怎么反而先知道别人名字叫做盈盈呢？一时问了两句，令狐冲却是笑而不答。岳灵珊也不是非要究根问底，懒洋洋的说道一句：“那任姑娘托我问候你，她从苗疆回来，多半还是居住在洛阳绿竹巷中的。”
令狐冲嗯了一声，放下茶杯，转而问道：“小师妹，那几个嵩山弟子的事，你有什么要跟我说？”
岳灵珊一听他提起此事，不觉精神一振，“我跟林师弟在那茶蓬中，听到他们谈起刘师叔金盆洗手，似乎另有隐情。”她说至此处，目光转了一转，却不再继续，微微一笑道，“只怕我现下说出来，师兄也不相信，不如咱们先去探探他们下榻何处，等到晚上，你就知我说的是为什么了。(请记住我
·
这衡山城入夜之后，雨丝却也不停，风不大，街道上寂寥无声，细雨如银线自天坠地，飘拂在脸上，便带来一缕微微的凉意。
刘府门口挂着四盏昏黄的大灯笼，在周围氤出一圈模糊的光晕，也将那大门牌匾上两个金红的大字，照的有些斑驳。刘正风家大业大，乃是衡山城中有名的乡绅，这座府邸是他祖传下来，占地足有十余亩光景，此刻在这深夜小雨当中，宅院深处，仍隐隐透出光明。
岳灵珊与令狐冲两人栖身在刘府对面最高的一重屋檐角上，既能遮风避雨，也能将这四面街道的动静，尽数收归眼底。
令狐冲擒着酒葫芦，喝上一口，问道：“小师妹，你可确定他们今晚会来吗？”
岳灵珊道：“大师兄难道没有看到麽？那几人白天一直围着刘师叔府邸打转，定是有所图谋，咱们在这里守株待兔，先看个究竟，届时若那邓夔向爹爹告状，也好有些说辞。”
令狐冲苦笑道：“不论怎么说，咱们袖手旁观乃是事实，师父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了便是，至多也就是多打几十大板。只是你说嵩山派那些人怀疑刘师叔跟魔教有所来往，要先行看管住他的家眷，这总是不大可能吧？”
岳灵珊似笑非笑的瞟了他一眼，“师兄果然仗义，但是要为这些嵩山败类挨板子，我可替你不值呢。且看着罢，我跟你打赌，今晚要是他们不来，回头那板子我就替你挨一半。”
令狐冲听她这话说的甚是俏皮，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她头顶，被其反手打开，这才哈的一声笑道：“师兄怎舍得让你去挨板子，便是别人要打你，我也万万不许的。不过你说的这件事，只怕是道听途说吧，刘正风师叔，刘正风师叔向来洁身自好，在这衡山城中极有名望，又怎会跟魔教勾结、对正道意图不轨？左盟主总不成为了一句流言，就怪责于他吧？”
可不正是如此！岳灵珊心道，那刘正风与魔教长老曲洋，以音律相交，二人均是光风霁月，从未涉及到江湖之事，他如今正值壮年便要金盆洗手，也是为了退出门派间的恩怨仇杀，以全了两人相知之情。这件事背后的来龙去脉，想必左冷禅早就调查得清清楚楚，之所以不依不饶做出这种举动，恐怕还是为了立威。五岳剑派结盟十余年来，他这个盟主虽也率领五派好手，跟魔教小斗了几场，只是双方均有死伤，算不得什么功绩。这次他准备当场揭穿刘正风跟曲洋结交的事实，一则是为了提高嵩山派声望，使他盟主的地位稳固无疑；二则可借此大肆宣扬魔教威胁论，迫使五派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敌人。端的是一招妙棋！
岳灵珊思量至此，正要斟酌词句对令狐冲分说，却突然听他语带惊疑道：“小师妹，莫不是真给你说中了，你看那边——”
岳灵珊循着他指的方向一望，但见自东一条街道上，有四名黑衣人隐在屋檐下方的阴影当中，急速往这边而来，打头一人看那身形，正是左冷禅座下第六弟子邓夔。四人身法十分迅捷，不过须夷之间，已拐到刘府围墙下，只见那邓夔做了个手势，四人即刻分作两组，从两旁岔道，分向后院绕了过去。岳灵珊见状一拉令狐冲，盯着邓夔和另一名略显矮胖的嵩山弟子，尾随过去。
邓夔两人绕到刘府西侧一处僻静地，施展轻功，便自墙头无声无息的跃了进去。岳灵珊与令狐冲当即停了脚步，悄悄摸到院墙西北角，跃身一棵高大繁茂的大树树冠，从枝叶间往里望去。却见邓夔与另一名嵩山弟子进了刘家大宅，并不乱走，只在院中一座假山后面，隐藏了身形，便不再有动作。
令狐冲见此情形，皱了皱眉，说道：“没想到这些嵩山弟子，倒真是来盯着刘师叔后院。左盟主位高权重，为着防范魔教而见疑于刘师叔，本也无可厚非，但像这样派弟子来监视对方家眷，未免就有些太过了罢。”
岳灵珊在旁，不动声色的问道：“师兄，你觉得这件事情，我们是否先跟刘师叔打个招呼？”
“……不可。”令狐冲略微思索，摇头道，“此事毕竟与华山派并无多大关联，咱们却不方便出手，还是等师父前来，你我如实禀报上去，由他老人家定夺的好。”
岳灵珊心想等岳不群前来，只怕这刘府上下，都难逃一死。她一计不成，眼珠一转，再生一计，说道：“咱们当年与衡山派的柳氏兄妹也有些交情，柳家兄长不正是刘师叔的亲传弟子么？师兄你不若寻个机会，先跟他透些口风，也免到时候事情闹大，牵连无辜。”
令狐冲这次倒是欣然应允道：“还是小师妹你想得妥当，正该如此。嵩山派既然有此作为，只怕在那金盆洗手宴上，会当场向刘师叔发难，咱们虽然不好插手，但跟他提前知会一声，有个准备，万一当中存在什么误会，到时候也好分说清楚。”
他二人正商定了主意，准备打道回府，不想就在这时，变故突生，刘宅一间厢房之侧，一个黑衣人如同鹞鹰飞起，行动如风，眨眼间已掠至邓夔两人藏身之处，岳灵珊与令狐冲均是看得分明，那黑衣人出手处，两名嵩山弟子竟连还手之力也无，一个照面就被擒拿下来，点了穴道放在旁边空地之上。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一下出乎意料，从何而来，观那人身形，并不似刘正风，而刘府之中其余弟子，又绝无可能有他这般身手。
却听底下那黑衣人，缓缓开口说道：“两位小友，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岳灵珊与令狐冲对视一眼，同时跃下树冠，往前走得几步，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这是我小师妹岳灵珊，深夜到访多有冒昧，不知阁下跟刘正风刘师叔，怎么称呼？”
那人闻言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讶然的道：“原来是令狐少君，洛阳一别，不想今日于此再见。”他转过身来，却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者，身形消瘦，面相清癯，看上去颇为文雅。
令狐冲甫一见到他面目，便是微微咦了一声，拱手道：“原来是曲老前辈，当日还未多谢前辈指点小子琴技。”
那曲老前辈微微一笑，“琴为心声，令狐少君胸襟豁达，琴中意象本就开阔明朗，老夫倒也谈不上指点。”
令狐冲道：“是。但不知前辈何时也来了衡山，方才这两位……乃是嵩山派左盟主门下弟子，如果有什么地方开罪了前辈，能否请网开一面，放过他们。” 他看了看地上邓夔两人，只见都是双目紧闭委顿在旁，显然是刚才被他击昏了过去。
曲老前辈摇了摇头，说道：“老夫也不是有意要与嵩山派为难，只是这几人白天便在刘贤弟府上后院鬼鬼祟祟偷窥，到了晚上竟还敢闯进来，刘贤弟这后院住得多是女眷，怎容得这些宵小之辈冒犯？老夫看不过去，这才出手制住他们，令狐少君若与这些人相熟，不妨将人带走便是。”
令狐冲被他这一番说辞，同为五岳剑派弟子，顿时也觉面上无光，咳嗽了一声，道：“前辈既然有此一说，晚辈这就将他们带走。”
岳灵珊原本静静待在一旁听他二人寒暄，此时突然开口问道：“这位曲前辈，敢问可是与刘师叔府上有交情？”
那老者怔了怔，随即略微颌首道：“不错。刘贤弟乃是老夫一生的知己，小姑娘，你有什么话要说？”
岳灵珊指着地上邓夔两人，说道：“我师兄妹二人，在路上听到这几名嵩山弟子说话，言谈间似乎欲对刘师叔家眷不利，所以今晚特地跟过来，也是为了防止发生什么意外。”她说至此处，却是眼帘微张，别有深意的，扫了这曲姓老者一眼，“我听他几人言道，刘师叔与魔教中人颇有来往，这次左盟主还派遣了几位师弟一并前来，正是为了劝他迷途知返，亲手杀掉那魔头，以自明心迹。但倘若刘师叔不听劝告执意要与魔教来往，少不得他嵩山派便要使出手段，为五岳剑派清理门户了。”
那疑似曲洋的老者，听她说到最后一句，面上陡然变色，他也不理会岳灵珊言语间的意有所指，沉声问道：“你此话当真？”
令狐冲听得岳灵珊这种说法，也是吃了一惊，问道；“小师妹，此事涉及嵩山、衡山两派交情，你从何处听来，须乱说不得。”
岳灵珊却不作答，直望着那曲姓老者道：“刘师叔向来光风霁月，我只不想他为这莫须有的罪名，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阁下自行斟酌。”说罢一扯令狐冲，冷笑道：“大师兄，他嵩山弟子作出这等不光彩之事，我们何必去管，便让他们在此冻上一夜，权当作教训。有这位曲前辈在此，谅他几人也生不出什么事端。咱们且走吧。”
令狐冲深知她自小到大从未说过谎话，心中对这件事其实已信了九成，他倒也有些看不上邓夔等人，方才为他们求情，不过是看在同为五岳剑派弟子的份上，此时听她这一说，也不想再去理会，点头应道：“如此，咱们也不去管他嵩山派的闲事。”又对那老者拱手一礼，说道：“曲老前辈，我师妹既然这样说，事情就应该假不了，刘师叔为人乃是彬彬君子，晚辈绝不信他会作出对五岳剑派不利之事，还请前辈与他提个醒，我兄妹二人身为华山派弟子，却是不便掺杂其中了。”
那老者叹息一声，声音中如带着无尽怅然之意，他有些意兴阑珊的向两人拱了拱手，说到：“多承两位小友相告。唉，世间哪得清如许，倒是我连累了他。”
令狐冲听他此言，脸色微微一变，不由的瞟了岳灵珊一眼，见她似乎另有所思，并未注意这老者的说话，这才放下心来，对那老者再次拱了拱手，唤了岳灵珊，两人沿原路返回而去。
…………
“师兄，那姓曲的前辈，其实就是魔教中人吧？你与他……是怎样结识的？”两人沿着街道慢慢往回走，沐浴在丝丝细雨当中，岳灵珊突然开口问道。
令狐冲似乎全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身形一顿，过得良久才缓缓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岳灵珊微垂了眼眸，忽又轻轻问道：“师兄，你觉得咱们正道中人，都不应该跟魔教有所来往吗？”
“……师父自小，便是这般教导你我，魔教作恶多端、祸害世人，我辈正道弟子，须当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见到魔教中人，定要格杀勿论……”
令狐冲将昔日岳不群的言语，慢慢道来，但自中途往下，声音却渐渐转为低沉，到得最后，语气当中竟也似带了几分迟疑，忽而他轻轻叹了口气，神情间颇有些惭色的对岳灵珊说道：“小师妹，话虽如此，但我这一年多来在江湖上游历，也着实结识了一些魔教中人，只是那些人……那些人当中，却也有不少是真正的好汉子，言出必行、坦坦荡荡的豪杰，不过行事有些偏颇，与常人殊为有异……就像方才那位曲老前辈，性情高洁，极有胸襟，实在是一位得道之士……小师妹，说起来可惭愧得紧，我与其中几位，很有一些交情，这些人，这些人，我可没法子去杀他们，唉……”
岳灵珊不知他是否想起了任盈盈，一时之间也是默默。魔教中人，确实行事古怪，肆无忌惮，但当中倒也不乏真英雄、真豪杰，一言九鼎之辈。白道中人，却也并非个个都是正直君子，以行侠仗义为己任，一如当时灭福威镖局满门的青城派诸人。只能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亲人、朋友、仇家、兄弟、怨怼、纠葛，一旦踏入其中，必定会牵扯进无数的事端，恩恩怨怨何时了，镜花水月一场空。到头来回首半生，是是非非却又有谁能够断清，最终也不过化为，一声喟然长叹。
她想到此处，心中亦是有些沉重，若有一日当举起屠刀，她自问不会有半点迟疑，但沈静言，此人于她半师半友，说道一句正邪不两立，当真便能与他撇清交情么？
岳灵珊仰头望着自天纷纷而降的无尽丝雨，但觉心头思绪亦如这接天连地的丝线，剪不断，理还乱。</p>
衡山剑派名列五岳剑派之一，创派已有四百余年，至今也是人才渐趋凋零，第十三代弟子当中唯二的好手，掌门人莫大先生，以及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莫大之师弟刘正风，向来不和。莫大先生淡薄名利，游于方外甚少在派中露面，而刘正风更是长居于衡山城祖宅之中，是以这衡山剑派祝融峰上的祝融殿，竟是由派中支系一位长老鲁正荣来主持。
如今刘正风金盆洗手宴，自然也不会选在祝融殿，而是提前便与四方豪杰英雄奉上请帖，于十月初四，在衡山城刘府之中举行。
这一日距离十月初四尚有七日，天上微微下着小雨，路面润泽，岳灵珊一行四人牵着两匹马进入衡山城，却发现已经有不少江湖汉子，来来往往，而稍稍繁华一些的街道，客栈也多半已经住满了贺客。四人走得一阵，在一条较为僻静的街上，寻了一家客店住下。用过晚饭之后，那不戒和尚似乎别有他事，招呼也不打一个便走得不见人影。林平之每日这个时段，总要练上数遍左手剑法，也提前回了房。大堂里只剩下岳灵珊与令狐冲两个，对面坐着喝茶聊天。
岳灵珊将这一年来的经历，捡了一些重点说给令狐冲听，后者也将自身见闻琐事，与她一一道来，师兄妹俩听完对方的奇遇，一时均是感慨不已。
令狐冲道：“小师妹，我如今才知道，真个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我当年若不从华山上下来，怎能知道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广，江湖之上能人异士辈出，又岂是寻常人等可以妄加猜测。”
“是呀，难怪太师叔要我们出来游历，很多事情真是不亲身经历一番，不知道当中的艰辛，”岳灵珊抿了一口茶水，微微笑道，“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师兄你的独孤九剑在江湖上闯下了偌大的名头，我亦得以完善自身的剑法，咱们这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吧。”
令狐冲笑道：“莫要听别人乱讲，哪有什么名头，不过是江湖上一些老前辈，看着太师叔他老人家的面子，抬举我罢了。”
岳灵珊单手支颐，笑眯眯的望着他道：“也不尽然，大师兄扬我华山派威名，我远在苗疆，还听人提到你的名字呢。”
令狐冲道：“是了，你之前说在苗疆遇到一位我的故人，却不知是哪一位？”
岳灵珊瞅他的表情，倒像是真不知道，不禁有些奇怪的问道：“你不是在洛阳与她结识的么？那位姑娘叫做任盈盈，你后来下山来找我，还是她告诉我的呢。”
令狐冲怔得片刻，随即面上缓缓露出一抹微笑，说道：“……原来是她。”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水，又道：“我只知她叫做盈盈，却原来姓任。”
岳灵珊听他此言不似作伪，想到任盈盈那极端腼腆的性格，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连人姓氏都不知道，怎么反而先知道别人名字叫做盈盈呢？一时问了两句，令狐冲却是笑而不答。岳灵珊也不是非要究根问底，懒洋洋的说道一句：“那任姑娘托我问候你，她从苗疆回来，多半还是居住在洛阳绿竹巷中的。”
令狐冲嗯了一声，放下茶杯，转而问道：“小师妹，那几个嵩山弟子的事，你有什么要跟我说？”
岳灵珊一听他提起此事，不觉精神一振，“我跟林师弟在那茶蓬中，听到他们谈起刘师叔金盆洗手，似乎另有隐情。”她说至此处，目光转了一转，却不再继续，微微一笑道，“只怕我现下说出来，师兄也不相信，不如咱们先去探探他们下榻何处，等到晚上，你就知我说的是为什么了。(请记住我
·
这衡山城入夜之后，雨丝却也不停，风不大，街道上寂寥无声，细雨如银线自天坠地，飘拂在脸上，便带来一缕微微的凉意。
刘府门口挂着四盏昏黄的大灯笼，在周围氤出一圈模糊的光晕，也将那大门牌匾上两个金红的大字，照的有些斑驳。刘正风家大业大，乃是衡山城中有名的乡绅，这座府邸是他祖传下来，占地足有十余亩光景，此刻在这深夜小雨当中，宅院深处，仍隐隐透出光明。
岳灵珊与令狐冲两人栖身在刘府对面最高的一重屋檐角上，既能遮风避雨，也能将这四面街道的动静，尽数收归眼底。
令狐冲擒着酒葫芦，喝上一口，问道：“小师妹，你可确定他们今晚会来吗？”
岳灵珊道：“大师兄难道没有看到麽？那几人白天一直围着刘师叔府邸打转，定是有所图谋，咱们在这里守株待兔，先看个究竟，届时若那邓夔向爹爹告状，也好有些说辞。”
令狐冲苦笑道：“不论怎么说，咱们袖手旁观乃是事实，师父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了便是，至多也就是多打几十大板。只是你说嵩山派那些人怀疑刘师叔跟魔教有所来往，要先行看管住他的家眷，这总是不大可能吧？”
岳灵珊似笑非笑的瞟了他一眼，“师兄果然仗义，但是要为这些嵩山败类挨板子，我可替你不值呢。且看着罢，我跟你打赌，今晚要是他们不来，回头那板子我就替你挨一半。”
令狐冲听她这话说的甚是俏皮，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她头顶，被其反手打开，这才哈的一声笑道：“师兄怎舍得让你去挨板子，便是别人要打你，我也万万不许的。不过你说的这件事，只怕是道听途说吧，刘正风师叔，刘正风师叔向来洁身自好，在这衡山城中极有名望，又怎会跟魔教勾结、对正道意图不轨？左盟主总不成为了一句流言，就怪责于他吧？”
可不正是如此！岳灵珊心道，那刘正风与魔教长老曲洋，以音律相交，二人均是光风霁月，从未涉及到江湖之事，他如今正值壮年便要金盆洗手，也是为了退出门派间的恩怨仇杀，以全了两人相知之情。这件事背后的来龙去脉，想必左冷禅早就调查得清清楚楚，之所以不依不饶做出这种举动，恐怕还是为了立威。五岳剑派结盟十余年来，他这个盟主虽也率领五派好手，跟魔教小斗了几场，只是双方均有死伤，算不得什么功绩。这次他准备当场揭穿刘正风跟曲洋结交的事实，一则是为了提高嵩山派声望，使他盟主的地位稳固无疑；二则可借此大肆宣扬魔教威胁论，迫使五派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敌人。端的是一招妙棋！
岳灵珊思量至此，正要斟酌词句对令狐冲分说，却突然听他语带惊疑道：“小师妹，莫不是真给你说中了，你看那边——”
岳灵珊循着他指的方向一望，但见自东一条街道上，有四名黑衣人隐在屋檐下方的阴影当中，急速往这边而来，打头一人看那身形，正是左冷禅座下第六弟子邓夔。四人身法十分迅捷，不过须夷之间，已拐到刘府围墙下，只见那邓夔做了个手势，四人即刻分作两组，从两旁岔道，分向后院绕了过去。岳灵珊见状一拉令狐冲，盯着邓夔和另一名略显矮胖的嵩山弟子，尾随过去。
邓夔两人绕到刘府西侧一处僻静地，施展轻功，便自墙头无声无息的跃了进去。岳灵珊与令狐冲当即停了脚步，悄悄摸到院墙西北角，跃身一棵高大繁茂的大树树冠，从枝叶间往里望去。却见邓夔与另一名嵩山弟子进了刘家大宅，并不乱走，只在院中一座假山后面，隐藏了身形，便不再有动作。
令狐冲见此情形，皱了皱眉，说道：“没想到这些嵩山弟子，倒真是来盯着刘师叔后院。左盟主位高权重，为着防范魔教而见疑于刘师叔，本也无可厚非，但像这样派弟子来监视对方家眷，未免就有些太过了罢。”
岳灵珊在旁，不动声色的问道：“师兄，你觉得这件事情，我们是否先跟刘师叔打个招呼？”
“……不可。”令狐冲略微思索，摇头道，“此事毕竟与华山派并无多大关联，咱们却不方便出手，还是等师父前来，你我如实禀报上去，由他老人家定夺的好。”
岳灵珊心想等岳不群前来，只怕这刘府上下，都难逃一死。她一计不成，眼珠一转，再生一计，说道：“咱们当年与衡山派的柳氏兄妹也有些交情，柳家兄长不正是刘师叔的亲传弟子么？师兄你不若寻个机会，先跟他透些口风，也免到时候事情闹大，牵连无辜。”
令狐冲这次倒是欣然应允道：“还是小师妹你想得妥当，正该如此。嵩山派既然有此作为，只怕在那金盆洗手宴上，会当场向刘师叔发难，咱们虽然不好插手，但跟他提前知会一声，有个准备，万一当中存在什么误会，到时候也好分说清楚。”
他二人正商定了主意，准备打道回府，不想就在这时，变故突生，刘宅一间厢房之侧，一个黑衣人如同鹞鹰飞起，行动如风，眨眼间已掠至邓夔两人藏身之处，岳灵珊与令狐冲均是看得分明，那黑衣人出手处，两名嵩山弟子竟连还手之力也无，一个照面就被擒拿下来，点了穴道放在旁边空地之上。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一下出乎意料，从何而来，观那人身形，并不似刘正风，而刘府之中其余弟子，又绝无可能有他这般身手。
却听底下那黑衣人，缓缓开口说道：“两位小友，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岳灵珊与令狐冲对视一眼，同时跃下树冠，往前走得几步，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这是我小师妹岳灵珊，深夜到访多有冒昧，不知阁下跟刘正风刘师叔，怎么称呼？”
那人闻言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讶然的道：“原来是令狐少君，洛阳一别，不想今日于此再见。”他转过身来，却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者，身形消瘦，面相清癯，看上去颇为文雅。
令狐冲甫一见到他面目，便是微微咦了一声，拱手道：“原来是曲老前辈，当日还未多谢前辈指点小子琴技。”
那曲老前辈微微一笑，“琴为心声，令狐少君胸襟豁达，琴中意象本就开阔明朗，老夫倒也谈不上指点。”
令狐冲道：“是。但不知前辈何时也来了衡山，方才这两位……乃是嵩山派左盟主门下弟子，如果有什么地方开罪了前辈，能否请网开一面，放过他们。” 他看了看地上邓夔两人，只见都是双目紧闭委顿在旁，显然是刚才被他击昏了过去。
曲老前辈摇了摇头，说道：“老夫也不是有意要与嵩山派为难，只是这几人白天便在刘贤弟府上后院鬼鬼祟祟偷窥，到了晚上竟还敢闯进来，刘贤弟这后院住得多是女眷，怎容得这些宵小之辈冒犯？老夫看不过去，这才出手制住他们，令狐少君若与这些人相熟，不妨将人带走便是。”
令狐冲被他这一番说辞，同为五岳剑派弟子，顿时也觉面上无光，咳嗽了一声，道：“前辈既然有此一说，晚辈这就将他们带走。”
岳灵珊原本静静待在一旁听他二人寒暄，此时突然开口问道：“这位曲前辈，敢问可是与刘师叔府上有交情？”
那老者怔了怔，随即略微颌首道：“不错。刘贤弟乃是老夫一生的知己，小姑娘，你有什么话要说？”
岳灵珊指着地上邓夔两人，说道：“我师兄妹二人，在路上听到这几名嵩山弟子说话，言谈间似乎欲对刘师叔家眷不利，所以今晚特地跟过来，也是为了防止发生什么意外。”她说至此处，却是眼帘微张，别有深意的，扫了这曲姓老者一眼，“我听他几人言道，刘师叔与魔教中人颇有来往，这次左盟主还派遣了几位师弟一并前来，正是为了劝他迷途知返，亲手杀掉那魔头，以自明心迹。但倘若刘师叔不听劝告执意要与魔教来往，少不得他嵩山派便要使出手段，为五岳剑派清理门户了。”
那疑似曲洋的老者，听她说到最后一句，面上陡然变色，他也不理会岳灵珊言语间的意有所指，沉声问道：“你此话当真？”
令狐冲听得岳灵珊这种说法，也是吃了一惊，问道；“小师妹，此事涉及嵩山、衡山两派交情，你从何处听来，须乱说不得。”
岳灵珊却不作答，直望着那曲姓老者道：“刘师叔向来光风霁月，我只不想他为这莫须有的罪名，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阁下自行斟酌。”说罢一扯令狐冲，冷笑道：“大师兄，他嵩山弟子作出这等不光彩之事，我们何必去管，便让他们在此冻上一夜，权当作教训。有这位曲前辈在此，谅他几人也生不出什么事端。咱们且走吧。”
令狐冲深知她自小到大从未说过谎话，心中对这件事其实已信了九成，他倒也有些看不上邓夔等人，方才为他们求情，不过是看在同为五岳剑派弟子的份上，此时听她这一说，也不想再去理会，点头应道：“如此，咱们也不去管他嵩山派的闲事。”又对那老者拱手一礼，说道：“曲老前辈，我师妹既然这样说，事情就应该假不了，刘师叔为人乃是彬彬君子，晚辈绝不信他会作出对五岳剑派不利之事，还请前辈与他提个醒，我兄妹二人身为华山派弟子，却是不便掺杂其中了。”
那老者叹息一声，声音中如带着无尽怅然之意，他有些意兴阑珊的向两人拱了拱手，说到：“多承两位小友相告。唉，世间哪得清如许，倒是我连累了他。”
令狐冲听他此言，脸色微微一变，不由的瞟了岳灵珊一眼，见她似乎另有所思，并未注意这老者的说话，这才放下心来，对那老者再次拱了拱手，唤了岳灵珊，两人沿原路返回而去。
…………
“师兄，那姓曲的前辈，其实就是魔教中人吧？你与他……是怎样结识的？”两人沿着街道慢慢往回走，沐浴在丝丝细雨当中，岳灵珊突然开口问道。
令狐冲似乎全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身形一顿，过得良久才缓缓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岳灵珊微垂了眼眸，忽又轻轻问道：“师兄，你觉得咱们正道中人，都不应该跟魔教有所来往吗？”
“……师父自小，便是这般教导你我，魔教作恶多端、祸害世人，我辈正道弟子，须当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见到魔教中人，定要格杀勿论……”
令狐冲将昔日岳不群的言语，慢慢道来，但自中途往下，声音却渐渐转为低沉，到得最后，语气当中竟也似带了几分迟疑，忽而他轻轻叹了口气，神情间颇有些惭色的对岳灵珊说道：“小师妹，话虽如此，但我这一年多来在江湖上游历，也着实结识了一些魔教中人，只是那些人……那些人当中，却也有不少是真正的好汉子，言出必行、坦坦荡荡的豪杰，不过行事有些偏颇，与常人殊为有异……就像方才那位曲老前辈，性情高洁，极有胸襟，实在是一位得道之士……小师妹，说起来可惭愧得紧，我与其中几位，很有一些交情，这些人，这些人，我可没法子去杀他们，唉……”
岳灵珊不知他是否想起了任盈盈，一时之间也是默默。魔教中人，确实行事古怪，肆无忌惮，但当中倒也不乏真英雄、真豪杰，一言九鼎之辈。白道中人，却也并非个个都是正直君子，以行侠仗义为己任，一如当时灭福威镖局满门的青城派诸人。只能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亲人、朋友、仇家、兄弟、怨怼、纠葛，一旦踏入其中，必定会牵扯进无数的事端，恩恩怨怨何时了，镜花水月一场空。到头来回首半生，是是非非却又有谁能够断清，最终也不过化为，一声喟然长叹。
她想到此处，心中亦是有些沉重，若有一日当举起屠刀，她自问不会有半点迟疑，但沈静言，此人于她半师半友，说道一句正邪不两立，当真便能与他撇清交情么？
岳灵珊仰头望着自天纷纷而降的无尽丝雨，但觉心头思绪亦如这接天连地的丝线，剪不断，理还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