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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失手大错

    许多神鹰教中人都不知道老雕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谢荆低叹口气,神情黯然,“小瑞长得很象她娘,是个珍珠般美丽的娃娃,可是体质极弱,疾病不断,夫人产后虚亏,无力照顾。”

    “老雕连乳娘也信不过,经常亲自彻夜看护女儿,起先不免被各种陌生的琐碎折磨得焦头烂额,可没几天居然能应付自如,他那么高大的人,捧着那么小的一团东西,仿佛那娃娃是从他心眼里挖出来的,让他疼得不敢喘息。”

    “也许因为夫人怀孕时过于消沉,小瑞既不爱哭也不爱笑,只爱睁眼四顾,才来世上不久,可那眼神里没有新鲜好奇,反而有一种安慰人似的宁静,仿佛在告诉大家,失去了她也不要伤心。”

    “三个月大的时候,小瑞得了痉咳,咳得面孔青紫,呕吐不止,后来并发高烧,眼膜充血,满舌溃疡。前后换了几个大夫,方法用尽,结果只是压旧症、冒新症。老雕几乎发狂,眼见小瑞越来越瘦,胳膊腿儿松垮得象棉花,没有一丝力气。”

    “老雕听取偏方,剖蛇取胆,那胆汁倒有一些灵效,小瑞六个月的时候终于止住了咳嗽,脸上也见了红润,表情变得丰富,可爱得让人挪不开眼,她最抖擞的时候,甚至能爬在老雕的膝盖上,嗯嗯呀呀的要他抱。”

    “老雕开心无比,坚信女儿会渐渐结实起来,可才松坦了几天,小瑞却突然在热热闹闹的新年夜里,毫无征兆的停止了呼吸。大夫说新儿猝死并不罕见,原因多种多样,老雕一掌击碎了那大夫的天灵盖。”

    “老雕把女儿暖在怀中,枯坐了三天三夜,不肯放手,谁劝都不听,连夫人来了,他都不愿回头看一眼,只顾喃喃自语:‘小瑞要爹爹抱。’”

    “大伙伤感无计,直到第四天他象个塌掉的泥菩萨一般昏睡在地,大家才终于有机会将小瑞安葬。唉,老雕的女儿与姗姗同年,倘若小瑞在世的话,已经有姗姗这么大了。”

    燕姗姗想起老雕对她的万千宠溺,泪流满面。

    “老雕醒了以后,脾气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怖,神鹰堡如笼阴云,不见天日。他之前还对夫人心怀歉疚,着意哄慰,此后连仅存的一点温柔都湮灭无踪,两人一个石山,一个冰海,相处如陌客。”

    “于是老雕越发严厉的督导各寨演练阵法,夫人则一如既往的穿行书间,偶尔抚琴,可并不用心,大多时候只是运指拨弦,弹得干枯无味。”

    “一月末的一个晚上,漫天飘雪,屋外积起来的雪在夜色中泛着蓝幽幽的银光,这又潮又冷的天气,连鬼都不肯出门,老雕却突然让我打扫问星台,置炉温酒,说要赏雪,我只得照办。”

    “老雕披着裘氅坐在台上自斟自酌,雪花越来越密,他照喝不误,快到半夜,仍然没有回去的意思,我刚想劝一句,他突然冷冷开口:‘去叫夫人过来,弹琴陪饮。’”

    “我愣在原地,他一抬眼,兀鹫似的目光在我身上剜了两个窟窿,‘叫不来,你自己找块石头撞死,省得我动手。’”

    “我涩步去敲夫人的门,她见了我说话的神情,一句也没多问,披上斗篷抱琴走出,琅珂要起来作陪,被她温言拦回。”

    “夫人登上问星台,掸去浮雪,横琴于案,缓缓开口:‘夫君要听什么曲子?’”

    “老雕冷笑:‘夫君?难道你连夫君喜欢什么曲子都不知道吗?’”

    “夫人无意争执,淡淡道:‘我弹《将军阔》吧。’”

    “两手还没搁上琴面,老雕的酒盏已经噗的一声掷在她案前,激起爆竹似的一团雪,‘《将军阔》,为什么不是《思故人》?你心中正在思念的人,到底是谁?’”

    “密集飘飞的雪花,每片都染上了令人战栗的怒气,铺天盖地。”

    “夫人缄口不语,老雕一把掀翻了桌案,身影黑鹰一般向她笼罩,粗狠的大手紧紧箍住她的脸颊,‘你以为我是个武夫莽汉,就会一辈子无知无觉?我没读那些风花雪月的书,就没心没肺吗!’”

    “老雕真的发起威来,阎王见了也要变色。夫人紧紧将琴护在怀中,‘石危洪,你若不相信我,只会雪上加霜。八年前我在祠堂树下等你的时候,此生就再也没有别的念想。’”

    “老雕钳着她不放,夫人身上落了一层雪,两人这样冰峙了许久,老雕才将手一松,‘不说出他是谁,你一世也别想从鹰喙峰上下来!’身形飘起,如展双翼,掳着夫人掠过铁索,冒雪上峰去了。”

    “峰顶被雪雾裹得看不清楚,夫人就这样被孤零零的囚困起来,老雕每次上峰逼问,每次铁脸而归,琅珂成日哭泣,我也不清楚夫人的状况,只能听到峰顶枯弱却倔强的琴声。”

    “到了初春,岭下到处都是花苞,岭上依然寒风料峭,夫人始终一言不发,老雕耗不过她,峰顶上越发频繁的传来他失控的厉吼。”

    “这日他刚刚回到堡中,琅珂突然从陶俑后面闪出来,扑到他脚前哭道:‘教首,夫人身子不好,求你让我上峰服侍她吧!’”

    “老雕垂眸,‘倒忘了你这个小贱人,你这么护主,想必也是铁口钢牙。’扬掌一劈,那骑驼少女陶俑分崩飞碎,琅珂被他一脚踏在碎片上,耳鼻涌血。”

    “我急忙求情,未及开口,身上也挨了一脚,被踢中穴道,瘫倒难动。”

    “老雕蹲下身子,一字字的问琅珂:‘她在笎溪见过谁?’”

    “琅珂浑身发抖,脸上泪血乱涌,咬住嘴唇,摇了摇头。”

    “老雕喀嚓一声捏碎了她的膝盖,她疼得昏死,老雕在她穴上一掐,迫她醒来,又捏碎了她的另一个膝盖。”

    “琅珂摸起一块碎片戳向自己的喉咙,老雕翻腕一拧,将她的两肘也扭断,冷笑道:‘你四肢皆废,还能再去服侍她吗?真为你主人好,就说实话,省得她同你下场一样!’琅珂连吐几口血,眼睛半翻,昏迷不醒。老雕没了耐性,将她踢到一边,举步离开,顺路又给我一脚,我骨碌碌的滚到柱子下面。”

    “等他走远,琅珂睁开双眼,费劲全力,向离得最近的一道台阶挣爬过去,我浑身僵麻,不能出声,只用眼光拼命恳求,让她别寻短见。”

    “谁知琅珂毫不犹豫,蹭爬到台阶旁边,拧着脖子,将脑袋狠狠一撞,冲力太弱,于是她咬住自己的舌头,继续向阶上狠撞,左一下,右一下,鲜血顺着台阶流过碎陶,一直蜿蜒到柱子下面。”

    “等老雕回来的时候,琅珂满脸是血,已经死了,断了的舌头落在血泊里,剩下的半截堵了喉管,不知是颅裂而死,还是窒息而亡,这小丫头四肢俱废,依然能结束自己的性命,连老雕也觉得诧异,对着她的尸身道:‘好个义婢,你的主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你那么想去陪她,我就遂你的愿。’拎起琅珂直奔鹰喙峰。”

    “月光照进堡中,峰顶正响着世上最凄清的曲子,琴声戛然而止,然后我就清清楚楚的听到夫人的痛哭。夫人自小随家人背井离乡,又在塞外历练,这些年来,什么悲苦寂寞都不形于色,连小瑞去世也不曾落泪,我听见夫人哭,知道她与老雕的缘分终于要尽了。”

    “哭声夹着老雕的雷霆发作,峰顶的这场暴风骤雨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忽听一声怒吼,伴着什么东西咔嚓嚓折断的声音,然后一切回归死寂,寂静之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云儿!’”

    “这呼喊比刚才的暴风骤雨还可怕,我脑子一空,神魂出窍,难道夫人的脖子也被折断了,但咔嚓嚓的声音那么响,不是人骨,应该是峰顶那棵树。”

    “快到天明,老雕行尸一般回到堡中,瘫坐在满地带血的碎陶上,他蜷起身子,将头埋在膝盖之间,用哑得听不清的声音吩咐道:‘去叫赵漠来。’”

    “他已经忘了我根本不能动弹,过了许久才胡乱解了我的穴道,我踉跄着奔出神鹰堡,到北斗寨去找赵漠。”

    谢荆的语音越来越低沉,终于停顿下来,问星台上鸦雀无声。

    邝南霄打破寂静,望向赵漠,“北斗君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原来那么久以前就已经执掌北斗寨,真是年少有为。”

    赵漠神情谦逊,“我七岁入神鹰教,至今已有三十年,能得石教首器重,是赵漠之幸。”

    段峥夸赞:“北斗君自小踏实勤学,武功出类拔萃,办事沉着老道,十六岁时,当使者还嫌年纪小,却已被老雕任命为北斗寨统领,史无前例。夫人出事的时候,他才十八岁。”

    邝南霄细看赵漠,“石教首既然如此器重北斗君,当晚有没有把峰上发生的事情全盘告知?”

    赵漠摇头,“当时老雕只说夫人在峰顶抚琴,失足落崖,坠入云雾,命我调集人马,沿河寻找。我连夜赶往青龙寨,出动所有船只,那晚之前连日下雨,整个峡谷浓雾弥漫,找到次日黄昏,一无所获,只得出峡沿汉水搜寻。”

    “之后的一两个月里,除了青龙寨一直水上水下的寻找,白虎、玄武两寨亦将汉水南北搜了个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根本没有夫人的半点踪影。”

    “我坦白告诉教首,峰高崖陡,急流险礁,夫人那样的弱女子没有幸存的机会,也许尸身早就破碎不全,落入鱼腹,也许深陷泥沙,不见天日。”

    “老雕不肯罢休,一口咬定夫人还在世间,说夫人是抱着琴坠崖的,说不定可以借琴漂浮,也许她迷失方向,找不回来,或者身受重伤,难以行动。”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执意命令我将全教人手撒得更远,我只得安排各寨继续搜寻,甚至亲自带领北斗寨两下江南,问遍了沈氏家族的所有亲朋。”

    “即便这样,还是不够,他不惜花大力气铸造绊龙索,封锁河道,不惜停顿教中所有的生计,哪怕教众人心离散,仇家趁火打劫,只顾疯了似的寻人,足足折腾了三年。”

    “教中生意停顿,缺银少粮,以前挥霍得厉害,不知存备,困境一到,连糊口都难,各寨散出去的人有一半没回来,有溜之大吉的,也有与仇敌争斗而死的。”

    “我想方设法与教首长谈一宿,说服他让各寨维持生计,我自己可以每年在外几个月,继续天南海北的寻找夫人的下落,老雕终于应允。”

    邝南霄眼露审视,“每年外出寻找?北斗君真是竭心尽力。我好奇的是,琅珂既死,夫人至今也没有找到,为什么相隔二十年,这把火突然烧到兰溪先生头上,你们怎么断定与夫人相关的人是他?”

    谢荆长叹,“出事之后的前几年,老雕痛悔不已,根本顾不上别的,只想寻人。他曾经去笎溪竹舍苦苦守侯,希望她有朝一日会如梦出现。他在神鹰堡外的屋檐下挂了几千串铜铃,说她喜欢那好听的声音,如果铃声飘得够远,她就能听到,就会回来。”

    “他再也不管教中的任何事,每日只和我一起打扫书屋,熏香晾晒,见不得一丝灰尘。他捏土做陶,塑了毁,毁了又塑,总是边捏边神智不清的问自己,为什么记不清云儿的脸。”

    “出事整整五年之后,他才又一次踏上鹰喙峰,那晚是真正的雷雨交加,他借着雷雨嚎啕大哭,哭声传遍整个峡谷,刺眼的闪电划过夜空,一股森冷的血腥杀气越空而来,我人在堡中,都被那股杀气震得五脏翻腾。”

    “雨停之后,他面无表情的从鹰喙峰下来,满头黑发一夜之间成了灰色,浑身是血,左臂自肩下生生切断,不知是什么利器割的,刚才那道诡异之极的杀气,定然和他断臂有关。”

    “我忍着惊惧,上前去看他的伤,被他一手推开,他说胳膊是他自己砍掉的,我万万没想到时隔五年,他依然悲伤到了自残的地步。”

    “断臂之痛多少减轻了懊悔之痛,老雕不再魂不守舍。他将赵漠叫来,承认自己是因嫉恨夫人心中另有他人,争吵之际发狂失控,伸掌击向峰顶的山枣树,却失手将夫人击下峰顶,他现在要赵漠不计一切,查出与夫人相关的人是谁,因为事关夫人声誉,他令赵漠秘而不宣,连北斗寨的亲信也不得告知。”

    “我和北斗君翻遍了夫人的卧房和每一间书屋,没找到可疑的只字片语,没发现来历不明的东西,老雕心中虽有清晰的感觉,却对这个人连最模糊的了解都没有。北斗君只得再下江南,赶到笎溪竹舍仔细查寻,这线索的最终来源,就连他也大出意料。”

    邝南霄好奇,“北斗君到底发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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