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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狭路相逢

    开了一上午的会,廖一凡急匆匆地边发着消息边冲进办公室。

    陈晓跟着廖一凡走进来,一边飞快地翻看着手上的记事簿一边说道:

    “小厨共享的尽职调查报告发过来了,我打印了最前面的纲要部分放在你桌上”;

    “新风速递的吴远征刚刚来电,约你晚上10点在天地会见面”;

    “旭日乳业C轮融资条款公司的意见姚律师刚刚发过来了,你看看有什么修改意见”;

    “工新商业银行的Tony来电,想看你这周什么时候方便,讨论一下小飞侠单车的上市路演计划”;

    “还有,明天上午9点例会,讨论去年二级市场部门业绩的年度报告,报告在这里”……

    “噢对了,你可能还没吃饭,我楼下买了个三明治,你赶紧垫垫饥吧”……

    廖一凡接过快餐纸袋,看到陈晓有些憔悴的神情,想起这几天她几乎天天加班,心中有些歉意。他转而善意地笑笑说,“好了,这些我会办的,你先去吧。还有,”他扬了扬手中的纸袋,“谢谢了”!

    陈晓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一副神情疲惫却故作轻松的样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带上门走了出去。

    轻轻呼出一口气,廖一凡揉了揉疲惫的双眼,想一想接下去成堆的事情。

    刚睁开就看到桌上KCCapital的资料,还在那里放着,不由地烦闷——这个KCCapital搞低调也搞得太过了!廖一凡气恼地把那叠材料往书架一扔,坐了下来。背后资金的来源外界查不到也就算了,反正他们自己不需要对外融资。也许是个家族基金,也许是个大财团,总之这世界也有的是有钱人只想低调挣钱不想惹关注的。

    可是,团队的领军人物都搞得如此神秘,难道以后投资项目就只靠用钱砸吗?廖一凡陷入了沉思。

    桌上的电话铃刚响,陈晓在外面接起听筒,礼貌地招呼语后,廖一凡的内线就传来她温柔的声音——“老板,周斌找你”。

    “你是打算告诉我,这刚半天不到,你就可以自由直立行走了吗?”廖一凡一把接过电话,瞄了一眼表,暗自好笑地对着电话那边问道。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好嘛!”周斌在那边嚷嚷,“我刚夹着尾巴出医院大门,倒霉催的一辆黑色宾利避让一个推水果摊的老头,冲我这边侧过来。人家以为我年轻腿脚会利索些,可我这刚做完微创,是真迈不开腿啊,跳了一路最后还是被撞翻了……”

    “人没事?……听起来应该不错嘛,不过就凭你这个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运气,这几天你还是呆在家里别来上班了,我们这行,最缺的就是运气,你转了运再回来吧,别拖累我们。”

    “老大,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是来请假的。”

    “那你是来报喜啊?”

    “我来上个奏本!那个开宾利的,坐后座儿的那个大佬,啧啧,一看就气度不凡,当时就下车过来了,他那一片的黑色风衣,让我眼前一黑啊!说还好就在医院门口,请我赶紧回去检查,还叫司机忙前忙后地陪着我……”

    “挑重点。”

    “重点来了!哥们给了我张名片,这张名片烫手不,你看看!”

    廖一凡手机响了一下,他点开图片,一张清晰的名片照片赫然在目——楼天宇,KCCapital大中华区执行总裁。

    “你在哪家医院”?

    “市八医院啊”。

    “想个办法,在医院住下来”。

    “啊?”

    兜了一圈,廖一凡再次来到了市八医院。他向着熟悉的南区大楼望了望——凌晨,他刚在这里,送走了生命中最后一个亲人。

    十几岁就见惯了生死的人,不知为何,竟然还会在心中有一丝不舍。他深吸一口气:感情是令他憎恶的东西,这是软弱的标志。死亡就是灰飞烟灭——这个词,他强迫自己记着,这么多年。

    推门进去。

    周斌一条腿上打着石膏绷带,正斜斜地靠坐在病床上。

    这小子对自己还真舍得下手!廖一凡有些惊异,心中又好笑得很。

    病房是独立间,一个穿着长黑风衣的人背对着门跟病床上的人在说着什么。可能因为病房太白,床前的凳子又太小,那个黑色背影显得愈发高大深沉,使得整个画风看起来有些不太协调。

    周斌看到廖一凡进来,赶紧招呼:“老大,这是楼总。你说巧不巧,我们是同行,刚聊了最近投资的几个项目呢。”

    楼天宇站起身转向廖一凡,谦和地点了下头,整个黑色的身影遮挡了本就不大的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洒在他身影的四周,扑面而来的气场强大到让廖一凡不由自主地挺了挺直身体。

    廖一凡扬起目光扫过去与他对视的那一刹那,浑身的毛孔瞬间冰住: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这个人,脑海中刷刷地浮现出几张熟悉的少年不同表情的面孔,他是……凌峰?!

    那双眼睛平淡地看着廖一凡,他的面容浮现出浅浅的笑意,温和地对他说道:“廖一凡?我是楼天宇,叫我Kent吧,很抱歉撞伤了你的员工,该我付的责任我不会推辞,需要我做的事我也会尽力。希望你们多多包涵。”说完他又向周斌的床那里欠了欠身,以示自责。

    周斌有些不好意思地赶紧客套,“没事没事,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说完,对着廖一凡使了个眼色,又使了一个,看他仍然没有反应,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他想说的意思是:我这事儿可是替你办的,人家如此诚恳,咱们本来也不是为了讹人家,有什么话你想说的就赶紧说吧。

    楼天宇听了周斌的话,又微微笑了一下,“强将手下无弱兵,周先生绝对是个投资界的奇才,我们谈的正欢呢,约定等他出院了再好好找机会聊。”

    廖一凡听着耳边的声音,近在眼前却又无比遥远。

    楼天宇……

    他盯着面前那个正在讲话的人——喉咙口好象被一种突然涌上的激动堵住了,茫茫人海,如果真是他,该有多好!

    这么多年了,就算同一个人,形容间也是会有些变化的吧。他眉骨高了些,上面有了道疤痕。脸胖了些,好像整个人魁梧了很多。他神色是平和安稳的,但他的眼神里闪烁的犀利的光,和那种扑面而来的桀骜不驯的气场,却又如此熟悉。

    是他吗?不,这个讲话的人如此温润平和,绝对不是那个时而阴郁霸气时而开怀明快的少年!

    他好容易回过神,“楼天宇”,他喃喃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你……辛苦了。”

    廖一凡没有改过名字——这个城市没有人认识以前的他。眼前这个人如果真是凌峰,怎么可能对他这张脸、这个名字、这个人,如此这般全无印象?!

    楼天宇又轻笑了一下,看了看眼前的人,好像不知他为何有些失态,但仍温和地说道,“廖总,我们也算相识了,今天我还有点事,我们改日再约时间好好聊”。

    “好,我们再约,今天……谢谢你了”。廖一凡伸出手与他一握,握住他的那只手,紧实而有力。一瞬间,他的心中又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疑惑。

    楼天宇向病床上的周斌点点头,身体微微侧过廖一凡,打开门向外走去。

    廖一凡背对着他,听到门关上的声音,身体仍有些僵硬地伫立在原地。

    “老大,你就是为了见他一面,把我折进这里来?费那么多事儿?就讲了两句话?还千恩万谢他?”

    周斌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就觉察出了些异样。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一向看来沉稳坚韧的廖一凡,突然变得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那里。但今日眼前的景象,倒让平日高高在上的廖一凡突然有了种与民同乐般的亲切感,所以实在忍不住还是要趁机调侃一下他。

    廖一凡无语。他预想的会面应该是一见如故,交谈甚欢,然后侧面打听下KCCapital的主攻领域和架构背景……而这一份突然,让他没来由地第一次手足无措,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没领过世面的allpotato(小土豆)。

    聪明人懂得适时闭嘴,周斌见他没有答话,索性双手环抱,仰面躺在床上,不再发一声。眼角瞟了瞟廖一凡。

    廖一凡眉头轻锁,而眼神中闪露出的阴郁之色,是周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他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你们,见过?”周斌迟疑地问。

    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但似乎也只有这个答案能解释的通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廖一凡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见过?那个凌峰?当然,这是他最初15年青春岁月中最好的伙伴、唯一的伙伴。在那片广阔的原野、青草灿烂的山谷,即便兵荒马乱、毒滥成灾,他们骑马、射猎、在河里游泳、在林间野餐、在枫林院读书,那是属于野性的生命里彼此相伴相扶持的唯一兄弟。

    可是,刚才那个人,明明如此相像,却又好似完全不同,没有一丝一毫往日的记忆。他不知道如何解释,或许是他自己出了问题。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廖一凡慢慢走到窗口,目光呆呆地望向窗外。这是同一片天空。多年前的另一个天地间,他们有过的往日,仿似就在不远处的那片丛林后,记忆模糊却深刻的袭上心头——

    四面环山的村庄,小溪淙淙流过。

    一个英朗而又张扬的少年坐在一块磐石上冲溪流中间的一个小姑娘喊着:“喂,我的林妹妹,你找到了没有啊?”

    “很快!很快!你坐在那里也不来帮忙,我要是把怀表弄丢了,我爹会打死我的……”小姑娘焦急伤心地在溪流的卵石旁翻来找去。

    凌峰饶有兴趣地坐在磐石上观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那是你爹的心爱之物,但你也不必每天带在身上吧,一个不留神就落在别处,或是被谁拐了去。为什么不找个安全的地方存放呢?”他一边问着,一边展开手中的那块表,饶有兴趣地拨弄起来。

    “你!”林予初原本听到凌峰的话,抬眼看了一下他,却发现那块怀表原本就在他手中,却害自己在溪流中央白白找了好久,气恼地冲了过来。

    “快拿来”!

    “过来拿呀……”

    林予初追着他嬉闹地跑向了岸边。一头撞到走过来的一个少年。少年一身戎装英气逼人。

    “喂”,来人喊道,“你们玩够了没有?林予初,你爸派人在到处找你,营里都闹成一团了,还不赶紧回去。”

    女孩大惊,顺势一把抢过凌峰手上的那只怀表,瞪了他一眼,往来时的路跑去。

    凌峰一拳捶在廖一凡的胸口——“你小子,每次只要有林予初在,你就像个间谍一样跟在后面,你是对她有意思吧!”

    廖一凡一皱眉,愤愤地白他一眼:“那又怎样?谁不知道予初喜欢的是你啊……你要是敢负了她,我亲手剁了你。”

    “哟,听这酸味儿,你喜欢你带走。她可不是我的菜。”

    你什么意思?!廖一凡一把抓住凌峰,盯着他的眼睛。林予初对他而言,就是女神一样的存在。她漂亮、温柔、聪明,永远一身白衣飘飘。可他知道,她一直都死心塌地爱着的人是她的凌峰哥哥,那个当年小小的她天天跟在凌峰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小尾巴一跟就是十多年。他从不避讳自己喜欢予初,但感情起码得两厢情愿,只要予初喜欢,他就愿意放手。你死我活的事情,他既不喜欢,也不擅长。

    “你到底对予初什么感觉?我们之间还装什么……你究竟要怎样才满意?”廖一凡有些恼火。

    凌峰哼哧了一声道:“予初是不错,可……怎么说呢?太弱了,我不喜欢太弱的女孩子,感觉是个负担!烦!”

    “女孩子,要不弱的……你喜欢女汉子啊?”

    “至少让我觉得,她能和我并肩站立在那里,一同欣赏这个世界。”凌峰眯起眼,望向远处,做出一副欣赏世界的样子。

    “真不懂你在矫情点什么”!他白了凌峰一眼。

    廖一凡并不理解凌峰的这句话。但是眼下,他没有太多的心情去阳春白雪了。他轻叹了口气,“最近日子不太平”。

    “怎么了”?

    “美国来的那点人,好像和队里有些纠葛……我也是听说的,前几天他们还打死了个人,听说是你父亲的手下,但很多人说是林参谋的人,你没听说么?”

    “听说了——林参谋的人不就应该是我爸的人么,”凌峰淡淡地说道。

    “可是听说这次不一样……”

    凌峰的眼神凌厉,头愤恨的一转,脸上布满阴郁,“你知道的,这些事情我不感兴趣,我讨厌这里,讨厌这个常年见不到的所谓父亲,也讨厌这些乱七八糟的渠道和勾心斗角的打打杀杀。要不是我妈在这里,我早就远走高飞了!”

    廖一凡若有所思。他没有喜欢与不喜欢,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种样式吧,这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父亲、军营、枫林院、草场、山谷、丛林。外面的世界,究竟会是什么样,他没有想过。但他知道凌峰不喜欢,他的家是村里最繁华的,应有尽有,可是永远冰冷无声。

    他看了眼凌峰:“你知足吧……大家都说,你父亲的孩子里面,他其实最疼的就是你,还有你妈。我妈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我见都没见过,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都说你妈是个大美人儿,看你的样子就知道。”

    “谁不知道,你的母亲才是出名的一朵白莲花……”

    “这名字也是你该叫的?叫咱妈!咱妈有两个儿子,我是你大哥!”高大的凌峰一把勾住廖一凡的脖子。

    “好,大哥!对了,来的时候听侯老先生说,我们要的书到了。”

    “唉,只有那个院落,还算是平静的,”凌峰轻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有时我甚至想,我宁愿要一个侯老先生那样的父亲,教我学习、下棋、教我练达世事、通晓天文地理……”

    “是啊,据说他当年还曾是伦敦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的讲师,还出过很多著作,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甘愿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他在枫林院不是也很逍遥自在地一心只读圣贤书嘛。”

    “他是自在,可你看看关在里面那些鬼哭狼嚎的人……”

    “也是……你说,沾上了毒就真的那么难戒吗?”

    “当然,否则你以为你父亲说他的人只要沾粉就是‘斩立决’是吓唬人的啊!你忘了我们每次嘣了那几个人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吗?我觉得——他们真的绝望得恨不得死的早些。”

    “别说了!”凌峰厉声道。

    廖一凡缄默,气氛有些沉重。

    “等下拿了书去我家吧,咱妈早上说她给我们做糖糕”。

    “嗯”。廖一凡点点头,也许觉得刚才的话题略微沉重,谁都有些烦躁得不想说话了。

    两个少年沉默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已快近黄昏,阳光依旧刺眼。在这个山谷,虽然漫山遍野的美景,但除了这些从小在此成长起来的人,外界少有人驻足探访,因为那些一簇簇竞艳的花有着一个令人闻之变色的名字:罂粟。

    “红村”这个名字,就是死亡之谷的别名。

    这片土地上,除了村民的屋,就是军营。曾经的国民旧部,经过多少年的变迁,与世隔绝般被遗忘在这里,曾经强大坚韧的军队,眼见光复大陆的希望渺茫,被常年的血雨腥风吹的不能自己,多数的人无处可去,他们娶了当地的女子,有了自己的孩子,慢慢地便扎根下来。他,就是死亡之谷的后代。

    多少年以来,他都刻意地在遗忘那个地方、那些事、那些人。而那一片美丽的山谷,那些花簇,那些艳阳高照的白云蓝天,却总是挥之不去、如此清晰。

    “老大?老大?廖一凡?”仿佛有人在空旷的山谷叫了一声——“廖一凡!”

    他一下清醒了过来。

    “你怎么了?”周斌有些紧张、有些疑惑。

    廖一凡的反应迅速一心多用是出名的,经常在会议上一边讨论着一个项目的细节,还能一边同时在手提电脑上修改另一个项目的投资条款。今天,他都叫了三四遍了,居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他到底在想什么?

    “对不起”,廖一凡摇了下脑袋,有些胀痛,突然有些恶心,觉得这个房间很闷。刚才那个身影的气息带给他的是他不愿再回想的经历。他三步并作两步推门出去,闭上眼靠在走廊外的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廖一凡睁开眼,周斌就站在他的面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

    “你?”他似乎被突然惊醒般地迅速站直,旋即看到周斌好人一样地站在地上感到有些惊讶,“你不是上了石膏么?”

    “是啊。”

    “你的腿没断?”

    “老大,”周斌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着他,“你叫我住院,又没叫我把自己弄残。”

    “也是,”廖一凡苦笑一声,“对你而言,忽悠个漂亮小护士给你上点石膏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就没什么别的跟我说?”周斌研究似地打量他说:“别告诉我说,你不认识他。”

    廖一凡沉默许久,知道三言两语说不清,“他和我曾经最好的朋友长得很像。”

    “有多像?”

    “几乎一样。”

    周斌皱了皱眉,沉思着不由自主地低了低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静谧和诡异的氛围,“老大,你这逻辑……你最好的朋友,他不认识你?”周斌问道。

    “如果是他,那当然认识。”

    周斌和廖一凡两个人沉默地望着彼此:廖一凡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对白如此失败愚蠢,但他却不明白,这怪异的逻辑究竟在哪一段出了问题。

    “人生没有那么多狗血的剧情,”周斌摇摇头,“楼天宇,要真是你那位朋友……”周斌拍拍他的肩,声音放温和,“或者……你可以带他到楼上脑神经科看看……”说着,他一瘸一瘸地往走廊对面走去。

    “嗯,是,当局者迷,”廖一凡正思考着,突然对着周斌的背影喊,“哎,你干嘛去?”

    “拆石膏出院干活啊,我总不能住在这里等你的朋友想起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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