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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过去与未来

    进入幻阵的人会不清楚自己在幻阵吗?

    不,他们都明白。

    可难的不是辨别幻阵,而是心甘情愿从那里走出来。

    就像此刻,耳边有她轻声的哼唱:

    干戈载戢兮,子琴共执兮;

    甲胄生虮兮,花开北寒兮。

    江火已经记不清了,有多少个日夜未曾听闻这般动人的歌声了,他只知道,随着时光的拉扯,她的面容于他而言,已经渐渐模糊直到记忆不起。

    三百年前,他也曾执拗的认为,自己执著的东西,哪怕山河破碎、乾坤颠倒,也能清楚的记得。

    可三百年过去,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胸府间盘踞的只剩下了恨意,至于他们的面孔,真的好淡、好淡。

    即便她是最懂他的人,即便她甘心做一柄剑鞘,去收敛他的光芒。

    江火拍了拍肩上积下的飞雪,摸了摸腰间熟悉的长剑,这个时候的它还没有挂上那名为落英的剑穗。

    “缙歌,前面就到离河剑池了,你的酒要再不喝,可就没机会了。”

    她的声音,柔却不媚,清丽却不雍雅,可依旧轻易穿过了万里层云,打动了这七月高阳,换一场千山落雪。

    毕竟是天地下最负盛名的歌女,一把嗓唱尽天南地北,哪怕是为唱乐而生的北邑族,也要逊其三分。

    只可惜,二十岁以后,她只愿为一个人开嗓。

    “缙歌?”

    “来了。”江火呼了口气,清净了心下的所有杂念,掀开蓬草入庐。

    可再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他还是愣住了。

    绽如星光的双眼,愿意为了他敛去所有神采,弯了又弯,恰如一轮小月,把最美好的笑容展现给他。

    三百年前他不懂这笑容的意义,现在懂了。

    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不能给她什么,哪怕一句承诺。

    “看着我做什么?喏,你最喜欢的梅子酒,冬月初采的哦。”她递过来一杯温好的酒盏,撩了撩额前的碎发,笑道。

    江火接过酒,低下头抿了一口,明明是自己最喜欢的味道,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与我同行了这么些险地,你后悔过吗?”

    女子收拾碳炉的双手微停,皱眉问道:“缙歌?”

    好看的眉头之所以皱起,不是因为她有什么不解,而是因为眼前的青年,皱了眉头。

    “缙歌,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眼前这个青年所信的,只有他的剑,所惦念的也只有他的剑,那柄剑可以让他不避祸福、不俱任何一条路。

    可现在,她看到了一丝犹豫。

    但她不忍心把为难的话留给他说,也不想让他费心思去回答她的疑问,所以她很快笑了,说道:“有什么后悔,我看过了这天下最美的风景,那是多少人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

    而且,还能陪在你身边。

    不过这最后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她知道缙歌的目光,只会停留在手中的剑上。

    “从未后悔。”

    她再次强调。

    “是吗?”

    江火记着她的笑容,望着浅色的酒液,此刻却好似伸出了无数根指节,拉扯着他去往了另一个泥沼。

    当、当、

    还未等他睁眼,耳边就响起了阵阵钟鸣,那是铭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声影,裹挟着仇恨,支撑着他一次次从退无可退的深渊中爬出。

    祈神钟。

    那这里……就是渊暮山深处的遗族腹地了。

    他跌坐在地上,此刻这荒芜的大地间,盛开了无数诡丽的花朵,泛着猩红色生在无数骸骨之上。

    那些骸骨是他的同门、他的长辈、他的袍泽。

    是他痛到骨子里的过去。

    而在这震彻天地的祈神钟声之间,突然传来了阵阵低沉断续的歌声:

    干戈载戢兮,子琴共执兮;

    甲胄生虮兮,花开北寒兮。

    谓与同归兮,九死不悔、九死不悔……

    江火鼻子一酸,早在舟上落雪间再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眼前这悲绝的这一幕,又将重现了。

    可他这一次,没有像三百年前那般,呆立僵直着身子,等候身后的女子,用最后的体温把他拥住,在他耳边轻声说:没关系、没关系。

    江火转过身子,望着神色黯淡的女子,笑了笑。

    向前,把她轻轻拥在怀里,道一声:“谢谢你。”

    一瞬间,女子本已经失了力气的眼睑陡然睁开,盯着眼前的青年,眼中的星光再次流转了一刻。

    把脑袋埋进朝思暮想的怀中,轻声道:“缙歌,这人间,会如你所愿的。”

    “如果、如果有来生,我温虞,再不要只为你唱曲儿,我愿做一柄剑。”

    “映着你笑容的剑……”

    她还是把最后的笑颜都留给了他,闭眼了。

    “……”

    江火望着怀里逐渐消散的人影,眼眸虽然通红,可语气巍峨坚定:“会的,我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因为,我还活着。

    温虞走了,这幻阵也便散了。

    接下来迎着他的,还是一个雪天。

    飞雪飘洒间,他缓缓坐在一座墓前,墓上刻着六个字。

    书才度,许客衣。

    正是被宁远楼害死的老丞相。

    这次是三百年的幻阵吗?

    同样是落雪,但这一次他记得很清楚。

    那天是赵侯爷再上放尘山的第二日,他准备入那青山悟剑之前,最后来看看这位老朋友。世人都知道他江火和王朝的许老丞相是十多年的忘年之交,可不会有人知道,三百年后他刚醒来的夜里,是许客衣收留了他。

    记得,那天也是这么个大雪天,冷的迫人心弦,只有七八岁身体的他,差些死在这本该最富庶的皇城之中。

    醒来就是七八岁,虽然三百年的种种记得仍然清楚,但有些东西还是不太一样了,比如他的剑火,变成了红色。

    坐在墓前,他的耳边就又回响起老人的话:

    “小兄弟,老皱着眉头作甚么,来来来,喝一杯!”

    一把推过来一杯闻上去就提不起兴致的酒。

    “我跟你说,外面这帮人啊都叫我老学究,嫌我古板迂腐!可谁不知道,那些个酸儒的骄矜自大,我说句四征军该添些岁俸了,他们就立刻多派些监军、府下丞过去看着。嘴上说着天下太平,万不敢军威过重,可打了仗丢胳膊断腿的还不是他们那些瞧不上眼的粗布甲士!”

    老脸上醉的发红,摇着脑袋抱怨个不停。

    “老弟啊……莫不要带着仇恨,走一辈子呀。”

    那之后,江火就走了,悄悄离开了丞相府,走上了寻那大道的路上。

    风雨飘摇,辗转千万里。

    见过了恩恩怨怨难能诉平的江湖风光,见过了寻常人家的生离死别,见过太多人力不能、无力回天的无奈之事。

    每年清明回去看那许客衣的时候,那老头直拉着他,缓着未醒的酒劲,忙不迭的夸他变了。

    只是这次雪落的日子里,候不到来年的清明了。

    “想不到再次祭奠你,会是这样一种方式。”

    风雪下的江火嘴角扬起,喃喃道:“你的路到头了,我的路却才刚刚开始。”

    如果放不下过去,就无法向前。

    对吗,老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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