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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招魂庙

    偌大的会议室此刻站满了业务部的上百号员工,一百平的面积此时竟显得窄小。每个人的手里都捏着足厚的一沓A4纸装订起来的打印稿。众人默不作声,空气中只听得见衣服的摩擦声,大家站的笔直,齐刷刷望向会议室中央的这个依旧气宇轩昂、丝毫不见慌乱的女人。

    元念真心里明白,大家在等她的定心丸,等她的振臂一挥:“我们绝对能渡过难关!”这就是他们要的,这个穿着精致、看不太清年龄的女人,才是他们回回转危为安的希望。

    “首先我要告诉大家,这次,没有保证。”元念真目光灼灼地看向所有人,一字字说出这句话。

    顿时,安静的人群瞬时炸锅,百十号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即讨论声不绝于耳。

    除了助理秀明,她打断了大家的讨论,好让元念真继续说下去。

    “但是,”元念真顿了顿:“我确实没有办法欺骗大家,只能跟咱们透个底,股市如今这么低迷,就算我给大家虚构些消息面,咱们心底也都是虚的。”人群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小,大家都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她内心其实看到这个阵仗也有点儿慌神,但多年的职场话术元年真早就滚瓜烂熟,这个时候多用“咱们”、“我们”这种拉近距离的词汇总能稍微起到点儿同仇敌忾的作用,显然这些人还是很受用的。

    “如果大家能够严格听从指挥,按照步骤来做,我们还有一线生机……”百叶窗虽然拉上了,但元念真能感觉到帘子那边站了一个人。这个时间敢站在业务部偷听的,也就他了。她心底骤然一暖,“很抱歉这段时间大家都不怎么好过,但我要说的是,这只是个开始。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包括我,都没经历过这种市场的大动荡,但目前来看,现在的动荡只是个引子,接下来的市场行情,将会更加难看。”元念真从秀明手里接过那沓A4纸装订本。

    “这上边有每个人需要负责的客户名单和详尽的话术,组长‘扫’一遍,挑出‘开单’的,剩下的给经纪人‘扫’,经纪人‘扫’完剩余的,给助理‘扫’。从会议结束开始,每个人,我说的是每个人,不论级别,9点整开始,如果单人引导客户入金超过500万,将获得入金金额2%的奖励。”元念真将“2%”咬得很慢,她甚至能清楚地看见这些销售的眼睛随着她的话音开始泛起精光。

    “10点钟之前完成团队任务,单组额外获得团队入金的2%,在11点收盘前,团队获得1%。让你手里的客户进来——买!才是我们这次唯一的希望。去所有能去的地方找客户,只要这两小时内能入金的,全都给我码进来。”元念真说完这番话,轻轻叹了口气,旁人没有注意到,只有近身的秀明有所察觉。

    元念真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下来:“我知道这会是场硬仗,我也知道,今天过完,我们甚至会开始裁员,但是,”元念真语气并没有继续高昂下去,她压得越低,反而大家更屏气凝神,“我们没有退路了,关键时刻,滴水不漏的话术,才是拯救我们的唯一方式。”

    十几个平时没有分成资格的新人表现出难言的兴奋,而久经沙场的销售都已经开始在盘算着自己手里的名单上哪几个能敲最后一笔,哪怕是通讯录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想打通电话试他一试。金融行业的基层也是有趣的很,越底层、客户资源就越差,越分配不到高质量的客户名单,就越底层,永远进入恶性循环。如果你撑不住,那只能在一次次的裁员中被扫地出门,新人要想撑下去,就得不惜一切代价掘地三尺,在有限的时间内迅速提高自己客户名单的质量。对于新人来说,能拿到一份跟老资格员工对垒的“均分质量名单”,哪怕是被筛过两遍肉的名单,也绝对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这个场子里,从来都是这样的不是吗?做有去无回的买卖,随着几年一次的周期吞噬掉大量的中产阶级,没有人会不舍得或不忍心,不甚明白的人,恐怕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八点五十分,元念真拍了拍手:“开工吧!”

    九点整,在遥远的楼道另一端就能听见业务部此时人声鼎沸,电话起落声不绝于耳,每一个声音都自信且激昂,向投资者们描绘着这是一个多么瑰丽美好的前景市场。元念真站在总经理办公室的窗前,听着门后她的兵们冲锋陷阵的声音,望向落地窗外,再无话语。她觉得自己耳边此刻不是人声,更像是战场的炮火轰鸣。她奋斗了七年的战场,此刻迎来了最为危险的困境。

    今天,元念真总觉得窗外这招魂庙刺眼,配着门外的嘈杂声,愈发搞得她心神不宁,干脆就把目光转向别处。

    办公室占据了整层最好的采光区,巨大的红木办公桌上一丝不乱,身后的真皮办公椅中央斜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三十出头,时髦的莫西干寸头显得整个人精明干练,空气里飘着清新的剃须水味,没有浓重的香水。灰色底纹的白衬衣处处举止合身,与袖口相配的领带极其宽壮。行业内的人戴领带有个讲究,领带的宽度代表地位,只有底层的新人才会为了追求时髦佩戴日韩式尖细领带。

    这人把玩着桌上的点烟器,望着窗口元念真的背影,开了口。

    “整天就瞎看窗户,看什么呢。”他走上前,与元念真并列站在窗前向外眺去。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业务部门外偷听的人,总经理楼玉书。

    楼玉书这人,还真的不是人如其名。虽长相英俊、举止斯文,但元念真心里清楚,这人做起生意来就是一头蟒狼。他是她的上司,层层提拔她,却从无冒犯之意,说没有任何想法,旁人也是不信的。楼总经理出差进出必带随从的名单里,这些年也只有元念真一人而已。可楼总儿子都上小学了,妻子贤惠貌美,倒是也从未让任何人传出过两人实质性的绯闻。

    元念真不动心思吗?她不动才是假的。楼玉书这人,每次假借出差之名跟些是非女人夜宿,都拉着元念真当挡箭牌。现在身侧这个跟他并排的男人,何时何地都高她一筹,就像一个高配版的“”,他长得又高大,她每次看他都得微微半仰,每次内心激动地手足无措都得来听他风轻云淡的一番话才能稳住心神,好再上阵杀敌。这种工作上的精神依靠最是危险,但偏偏她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他更是心如海底,眸子里也荡漾不出一点儿波动。

    “老元啊,”楼玉书给元念真递了根烟。“来,说不定明天咱们就输到烟都没得抽了。”楼玉书眼底含着玩味的笑意。

    “没个正经。”元念真接过来,微微侧头,却并不转头看他。

    楼玉书弯腰给她点烟,两人距离拉近。元念真迅速回到原位。

    窗外大雨滂沱,丝毫看不出已近中午的意思。雨水在金融街的建筑物上弹起一层薄雾,混进各楼的灯光里映出一层层惨白。迄今为止,业务部没传来消息,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一会儿吃午饭,咱去见见文经的赵董,他们公司现在缺一个总经理,我估计他们原来那个啊,今天过完就铁定得卷铺盖走人咯。”楼玉书将烟抽完,打开窗缝将烟头扔了下去,烟头伴随着雨水加重,从高处加速落下,很快就坠得不见踪影。潮湿的冷气随窗缝里袭来,元念真不禁打了个寒颤。

    “干嘛,你要跳槽啊,老大待你不错啊。”元念真抽抽鼻子,对于楼玉书随处乱扔烟头的行为表示鄙视。

    “我跳什么啊,是你。”楼玉书转过头看着元念真,轻笑道:“我在这,哪儿轮得到你当总经理啊,干多少年你也只是个主管。可你,总得往上走不是么。”

    元念真惊异,抬头看着楼玉书。她平日尽量避免看他的眼睛,虽然面部表情的功力从没让属下们看出破绽,但她总怕自己的心思让这只笑面狐狸看透。今天她失格了,意识到后立马将目光移到他棱角硬朗的下巴。

    “今天这一仗,你干得漂亮,老赵他们也都看在眼里,你这时候跳过去,以后才能作威作福啊。到时候上任前还可以休个假,回家看看你爸妈,再怎么着也不能这么个拼法不是?”楼玉书轻轻拍了拍元念真的肩膀。

    元念真一瞬恍惚,要离开这里了吗?她仿佛都能看见败者的血与汗,被淘汰者眼底看向她的恨与不甘。她当初想要的,真的是这样的人生吗?

    “哪来的家啊……”元念真喃喃道。

    楼玉书将窗户关上,推拉声之间似乎听见元念真讲话,但又不真切。

    “叩叩……”此时突然想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元念真的胡思乱想。

    “请进!”楼玉书不动声色地将手滑回自己裤兜,喊道。

    秀明推门而入:“楼总!元姐!……”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楼玉书正色道,刚才的嬉皮笑脸瞬间消失不见。

    “有个助理拿到客户名单,把话说得太满,有位客户刚买完就全线跌停了,现在客户直接闹到门上来了,非得要电话里保证的赔付……”秀明看清了她刚进门时楼玉书脸上未收的一抹笑意,但她从不敢多嘴。

    元念真一边疾步往外走一边思考对策。把话说得太满的意思,就是这个小助理为了让大客户入金,在电话里给了一堆稳赔不赚的保证,但新人说话没有分寸,估计是听到早上的奖金政策急红了眼,信口开河。那份话术元念真很有信心,这么多久经沙场的老销售打磨的词句,绝对不会轻易挑衅客户或者给予承诺。

    “你先把那个小助理安排出公司,别让客户见到他,在门口动手可就不好了。然后让他们组的组长先好言好语地跟他磨一磨,我们不着急出面。”元念真心里盘算着客户的情况,能闹上门来的,肯定是看大盘崩了,补仓补得急了眼的,她的职业生涯不是没碰过这种情况,但这次她却有些出神。她走出楼玉书的办公室,小助理被带出来。这姑娘高瘦年轻,也就二十岁的光景,扎着马尾露出光亮饱满的额头,身上的套装是二百块一套的劣质制服,此时小脸儿已经吓得惨白,眼眶里含着无措的泪。

    “元姐……”小姑娘见到元念真,颤巍巍地叫了声。

    元念真:“跟着秀明从后门出去,别让客户看到你。剩下的,过了今上午再回来找我谈。”

    楼玉书在元念真身后紧跟而来,瞟了助理两眼,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随后的步子。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顺利,小助理刚被安排从后门出走,就被客户带的几个人围堵在了消防楼梯口。小助理的组长老马是最有经验的一名老将,为人和善,处事凌厉且有分寸,目前在那个客户跟前交涉,却已经开始被推推搡搡,局势失控。旁边公司已经有人开始围观,元念真见势不好,先让秀明去给保安和派出所打电话,自己则大步挤进了事发人群中。

    人群乱成一团,竟不知谁从后边推了元念真一把,直直地向消防楼梯摔去!她脑袋被眼前这群人吵得嗡嗡直响,一霎那间她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看得到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和挥舞来去的拳头。她脑子里那一刻在想的竟然是楼玉书刚才在窗前说的话。

    他要她离开,是吗?

    此时的她也像视而不见的莽夫,这已经不是她今天第一次走神了。消防楼梯的水泥地潮湿不已,大雨瓢泼后声声巨雷作乱,她浸泡在这湿气里竟然恍惚想起了童年,脑子里又冒出了金融街头那座单门圆窗的小庙。而现实的场面已经失控,就在她不断的恍闹间,随着推搡,她的脖颈竟直直地朝消防楼梯的金属护杆甩去。

    他还让她回家?

    元念真竟没觉得疼,只是记起了小时候看继父和他朋友们打牌的场景。也是狭仄的空间,烟雾缭绕的平房内,她似乎看每个人的时候都只看到空中布满烟气的一张脸,没有身体,没有脖子,就是一张张中年男人的脸浮在那儿,他们赌博、抽烟、骂脏话,小元念真从来视而不见。现在,她也看不见周围人的身体和脖子,只看到他们集体张开的、无声的嘴巴。

    一声骨骼的脆响在楼道里回荡。

    金融街正中,雷光雨水冲着招魂庙轰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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