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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骊歌

    夏荷中专二年级的时候,她全家搬离了半洼村,随父亲夏如海农转非来到了兴隆堡煤矿上。

    兴隆堡煤矿是国有企业,隶属全国五百强的中国XⅩ能源集团。夏荷家农转非的时候,正是煤炭企业比较兴盛的时候。

    全家户口农转非,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妈妈张文英,这解决了她忧虑很久的一个大问题:儿子夏伯达初中未毕业就辍学了。夏伯达似乎天生就跟学习无缘,从一年级就开始蹲级,在妈妈张文英求爷爷告奶奶的东奔西走中,他好不容易才升上初中。可初中上了一年,他又开始逃学,别人上学的点,他也背上书包离家,别人放学的时候,他也背着书包回家。但别人在教室学习的时候,他把书包埋进谷子地里,跟着别人去下河摸鱼,进机井里洗澡,上树掏鸟窝。这样鬼混了十几天,硬没被妈妈发现。后来是班主任十几天没见人,找到家里来,妈妈才知道真相。

    学校拒绝再接收,儿子也说什么再不进校门,天奈之下,妈妈张文英同意儿子掇学了,农忙时节帮着干点农活,农闲时就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地吆喝着收空酒瓶。

    张文英很苦恼,被自己从小寄于厚望的儿子就这样度过一生吗?这不是太委屈他了吗?他要是能和姐姐夏荷换换脑袋多好!她宁肯让女儿步她的后尘,也不愿让宝贝儿子再重复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那样让她心疼。

    当然让张文英揪心的,还有她的小女儿夏荷叶。荷叶九岁的时候得了大脑炎,由于治疗不及时,落下了后遗症,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而且伴有间歇性的癫痫病。在学习上虽说不像哥哥那般淘气,但也没少让母亲张文英费心,荷叶智商有限,每次考试都是勉勉强强能够及格,比姐姐夏荷当年的学习成绩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张文英有一段时间因为担心儿子和小女儿的将来而睡不好觉,还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容貌看起来也比同龄人苍老了许多。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如今全家农转非了,张文英日思夜忧的一切难题全都迎刃而解。儿子女儿都有了光明的前途,以后招工成国家正式职工,生活绝对不成问题了。张文英对丈夫夏如海充满了深深地感激和敬佩之情,是他,拯救全家于水火之中,特别是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让她本来一地鸡毛的生活成功翻盘。

    夏荷知道这一个消息也是激动了许久,替妈妈高兴,替弟弟妹妹高兴。夏荷作为家中长女,在很小的时候,她便能读懂妈妈的心事,读懂妈妈的喜怒哀乐:妈妈对奶奶的怨尤,对爸爸的畏惧,对弟弟的偏爱和对自己与妹妹的迁怒,当然她也读懂了妈妈的辛苦和不易。夏荷将看到这一切,默默地锁进心里。

    夏荷寒假回家的时候,正巧碰到全家搬离半洼村,搬到了兴隆堡煤矿。他们家在兴隆堡煤矿附近的农村租了个十平方米左右的民房暂住。房间很窄,放不进太多家俱,只有一床一桌,一条木头联帮沙发,屋中间是炭炉子。晚上睡觉,父母睡大床,弟弟睡沙发,夏荷和妹妹睡临时搭建的地铺一一父亲夏如海在矿上的木厂对付了一些长木板,钉成一张趴地铺,晚上放下来睡觉,白天就树立到墙上,这样节省了不少室内空间。

    妈妈张文英第一次认真地同夏荷聊天:“你看,家中困难都是暂时的,我们准备明年买楼房。我打算把半洼村的房子卖掉,凑的钱买个楼房就绰绰有余了。”

    “荷花,”妈妈还是叫夏荷以前的名字,“你们姊妹三个,现在来看属你最有出息,弟弟妹妹虽然都能招工,一时半会也干不了啥有出息的工作,所以咱们家还得指着你。″

    “你毕业以后回兴隆堡吧,你爸爸现在已经在活动这个事了。这个矿上的副矿长是咱们半洼村的老乡,和你爸爸关系还不错。你明年毕业以后,找这位矿长可以分配个不错的工作。”

    “再说了,你不管咋说都是个有文凭的人,工作肯定错不了,将来再在矿上寻摸个有本事的婆家,你弟弟妹妹也能跟着你沾光。”

    “我和你爸爸年纪也都不小了,你是家里长女,以后弟弟妹妹的事就由你来罩着了。”

    夏荷对母亲的唠叨无可否置。虽然越来越成熟的她早已洞穿.了从奶奶到妈妈爸爸骨子里重男轻女的理念,但她也无可奈何地默认接受了一切。出身和家人都是她无法选择的命题,那是上天给的,命里注定的;亲情永远是血液里删除不掉的基因。她能做的,唯有在以后的生活历程中不断地努力,改变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和李传英在学校里谈恋爱的情况,夏荷没有给妈妈张文英说。因为从母亲的言语和举止态度上,夏荷知道,这场恋情是不被妈妈祝福的;另一方面,夏荷觉得自己离毕业还有一年,在这一年间,这场恋爱有没有变数她也不敢肯定,谁能保证李传英会一直保持热情,将这场恋爱进行到底?夏荷不敢保证,她甚至不敢保证自己,在家庭和恋情冲突的时候,她是否有勇气站在爱情这一边。

    夏荷开始隐隐地为这场恋爱的结局担忧。

    但被恋爱冲昏头脑的李传英却难捱相思之苦,频频给夏荷写信,打长途电话,让夏荷疲于在母来跟前打荤圆谎。

    经过一个寒假的漫长等待,李传英终于盼来了开学季。他见到夏荷的第一面,就把夏荷抱起来转了一圈。还想继续有更亲密的动作一一比如接吻,则被夏荷婉转地挡开了。

    两个人谈恋爱以来,除了牵牵手,吃个饭,或者李传英主动抱抱夏荷,再没有太过亲热的动作,象现在这些恋爱达人热衷的大街上接吻,酒店里同居,…在夏荷那里都是无法想像的,她有严格的婚恋道德洁癖。

    李传英对夏荷自律到苛刻的道德操守很是尊重,这种保守传统的女孩子也是不多了,所以更让人觉得可贵。中国的男人,嘴上喊着男女平等,脑子里还是残留着一丟丢封建残余的。所以对于夏荷的洁身自好,李传英更是爱的几次幂,犹如捡了个大元宝。

    李传英一回学校,就请夏荷和肖玉凤去吃牛肉拉面。三个人吃了个酣畅淋漓。他们都是农村出身的学生,摆不了谱,舍不得顿顿大餐,除了平时吃食堂,就是把学校补贴的津贴饭票换成零钱,然后到校门附近的小吃店迎来送往。

    李传英这次带给两位女同学的话题是一个带点爆炸新闻性质的经历:这次寒假回家,他参加了当地公益机构组织的“希望工程进深山“的活动,跟随县教育局的大学生爱心小分队,走进了四川一些偏僻闭塞的大山深处的山村学校,考察了这些学校中教师和学生的生存现状。

    这次考察让李传英深受震动:他本以为自己出生的农村已经是贫困落后的代名词,没想到那些隐藏在深山密林中的村庄,却让他对贫穷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们好象生长在几个世纪前的世外桃源,与山外火热的现代化生活俨然脱了钩,浑然一群“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人。大人们沿袭着古老的生产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己自足。孩子们则终日困守在大山里如井底之蛙,只能看到头顶四四方方的天。作为山里人唯一可以窥探文明的窗口一一学校,可怜到往往是十几个村庄才有一所学校,彼此之间相距甚至几十里山路。学校里校舍破旧,校园窄小,房子建在地势相对平缓的山崖之上,上下学校还要攀绳索,坐吊篮,惊心动魄。学校里往往只有几个教职工,有个学校甚至只有一个老师。学生人数也不多,几个,十几个,最多的学校也只有二三十个学生,他们都是附近山村里的孩子。学生们上复式班,老师在一间教室里可以辅导几个年级的孩子的学习。

    由于缺乏现代化的教学设施,学生们掌握的现代科学知识很溃乏。当孩子们见到公益小分队的考察报导记者们扛着的长枪短炮的摄影器材时,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着像看西洋景一般惊奇。

    “你们不知道我看到他们的心情,就象看到了小时候的我自己”,李传英眼圈有些红了。他顿了一下,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那些孩子中,既有大眼睛的苏明娟们,也有大鼻涕和光脑袋的小男孩们,他们的眼睛里都流露着一种呐喊和渴望,那就是一一我要读书!”

    “我现在已经有了很明确的奋斗目标,”李传英兴奋起来,“我计划毕业以后去这些地方支教,帮助这些山里的娃娃们都能走进校园,接受系统全面的文化教育,让他们早日走出大山,看看山外的世界!”

    “夏荷、肖玉凤,”李传英被自己的宏伟理想激动着,满面红光,“你们俩愿不愿意和我并肩战斗,让青春在祖国贫瘠的土地上闪光?”

    “我愿意!”肖玉凤热血沸腾,举手响应。

    “你呢夏荷?”李传英期待地望着低头不语的夏荷。

    夏荷嚅嚅道:“我、我再想想,这不离毕业还早着呢吗?”

    李传英没有觉察夏荷藏在眉梢的为难和犹豫,“你想想吧,反正你得跟我走。你不在,我干活都没劲!”

    夏荷陷入深深的烦恼中。她觉得自己就象一架天平,一头托着满眼期盼的李传英,一边托着割舍不断的亲情。她不知怎样让这挂天平平衡。

    离别的时刻总是来得特别快,转眼到了毕业的阶段。学生们开始填报毕业去向。

    “夏荷,跟我去支教吧,求你!”李传英已经顾不上七尺男儿的尊严,夏荷的犹豫不决已经让他身心俱疲,“没有你,我觉得做什么事都没价值!”

    夏荷流出了眼泪。李传英的憔悴和哀求打动了她心底的柔软,她不再犹豫,提笔为父母写了封信,告诉他们她想随李传英去四川支教。

    信发出第三天,夏荷父母就来到了学校,伙同教导主任一块儿到教室来找夏荷。

    夏荷知道妈妈的脾气,想拉他们离开教室,免得众目睚睽睽下大家难堪。谁知妈妈却已经扯着嗓子在教训她了。

    “荷花,你现在是出息了,儿大不由娘了,就连终身大事也敢自己做主,给我们吱一声就算完了,你当打发叫花子呢,赏个干粮就行了。我们是你爹娘!”

    “你这个年龄,真谈个正而八经本地的对象我们也认了,你说你谈哪门子四川的。四川到处是深山老林,穷得连路都修不起,饭都吃不饱。咱们镇上有几个买来的媳妇儿,都是从四川逃荒出来的。当地的大姑娘都往外走,你倒好,伸着脖子往里进。你傻不傻,亏不亏?”

    “再说,四川离咱们这儿有千里的路程,你去了,猴年马月能回娘家来一趟?我们养孩子为什么呀,不就是为了将来防老吗?把你养这么大,供你吃穿,供你上学,你倒好,拍拍屁股甩手走人了,老了我们指望谁?你弟弟不消停,你妹妹身体又不好,将来我们老了,你作为家里的长女,难道不应该照顾弟弟妹妹吗?”

    “学校怎么说也是学习的地方,也不会鼓励谈恋爱吧?″妈妈张文英把头扭向教导主任,见教导主任点头,她受到鼓励般地说得更带劲了,“你们小孩子知道什么呀,就知道谈恋爱好玩,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将来事多着呢,假如人家四川老人不同意你,难道你再从四川跑回来?你一个姑娘家,那样不就一辈子黄花菜凉了。”

    同学们中响起小声的“嘘”声,夏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妈妈张文英却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带劲,

    “荷花,你告诉我,那个男孩子在哪个班,我去找他问问,他拐走我的闺女,能给她什么?跟他去受苦,我可不答应!我们七苦八难养大的闺女,种起的鲜花,他却跑来掐尖,享现成的,他可真不傻呀他!你告诉他,要想和你谈恋爱,就留在我们这儿当上门女婿,看他同意不同意!”

    “妈妈,你们快走吧,别在这儿闹了,”夏荷害怕妈妈犟脾气上来再去闹腾李传英,那样自己可真是没脸见人了,“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不去四川,我回兴隆堡。”

    夏荷父母来学校闹腾的事还是长着翅膀在校园里传开了。李传英也闻讯跑来找夏荷。

    夏荷正一头青烟地坐在小花园石凳上抺眼泪。

    “传英,要不你先回四川吧,你等我一年,我安顿好家里的事,就去找你!”

    “夏荷,你…”李传英吃惊了,“咱们不是说好一块儿去吗?要是叔叔阿姨不同意,咱们可以和他们再商量一下呀。”

    “哎呀,你不知道我的家庭,没什么可商量的了,就按我说的办吧,”夏荷已经心残到崩溃,“假如我们真有缘,终会走到一起;假如我们分开了,说明我们缘分尽了。”

    “那我们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呢?争取一下,或许叔叔阿姨就松口了呢?”李传英不死心地作最后挣扎。

    夏荷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那张曾给予她无数欢乐的脸,心更痛了,“你能随我留在山东吗,不回四川?”

    “那,那怎么行,我还要回去支教呢。”李传英为难地说。

    “那就按我说的办吧,给我们彼此一年的时间。”夏荷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当最终要放手一件珍爱的东西时,心痛是任何人都无法绕过去的坎儿。

    最后的毕业季终于来了,夏荷回了兴隆堡待岗,李传英回四川支教了,当然和他同去的,还有肖玉凤。

    夏荷在铺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后去医院输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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