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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4 别了,嘉慧

    我总觉得,上天对嘉慧非常得不公平,甚至是上帝的弃儿吧。

    在我们升入初中一年级的一个晚上,爸爸很晚才回来。

    我虽然躺在了床上,可是并没有睡着。因为我爸爸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都要检查我的作业。只要没被他检查完作业,我都睡不着。

    那天听到了爸爸的声音,我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刚到门边就听到爸爸叹气的声音,夹杂着浓浓的无可奈何。我趴在门缝,决定偷听一下,看爸爸的心情怎样。我爸爸心情不好的时候,检查我作业,会特别狠。

    “怎么这么晚?”妈妈问。

    “工厂出事故了。”爸爸的声音很低沉。

    “什么事故?”妈妈的心忽然一惊,“你要挨处分不?”

    “说不准呀,振华坠楼,走了。”

    “怎么回事呀?”

    爸爸没有再说话,喝了口水,不断地摇头,声音有点颤抖:“他走得时候,血流得到处都是,太惨了!”

    “可别影响了你,橡胶厂要不是要改制吗?孙总那边会不会撤?”

    爸爸没有说话,那一刻,他的内心一定很痛苦吧。

    “他女儿怎么办哟。”

    “成孤儿了!”爸爸慌张地说,“我有罪呀!”

    “你胡说什么,他出意外,你有什么罪?”妈妈说。

    父亲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今天在医院,她女儿哭得呼天抢地的,把我们这些大男人都给弄哭了。”

    听了这些,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这孩子太可怜了。”父亲继续说。

    我的眼泪是为嘉慧而流的。

    嘉慧很多天都没有上学,她大伯和亲戚都来荔枝湾了。一放学,我就会偷偷跑到他们家,希望能见见嘉慧。

    她总是不说话,已经不再哭了,只是很安静地跪在那里,接受大家的鞠躬并弯腰谢礼。

    好几次,她起身,都显得无力而艰难。我知道这几天,她都没怎么吃东西。

    其实,就在灵堂在她们狭窄的家支起来的第二天,嘉慧的妈妈就来过。

    她妈妈是开着一辆奔驰车来的,整条巷子的邻居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老人和主妇都没有跟她打招呼。

    她和从前不一样了,梳了一个低低的发髻,烫过的卷发妩媚而贵气,戴着一个超大的墨镜,唇上的口红十分艳丽,一身珠光宝气,优雅奢华。

    超大的墨镜让她多了几分傲慢,她没有和老邻居们打招呼,而是高傲地走进了那个斑驳的、曾被她无数次嫌弃的老房子。

    我跟着她,也进了嘉慧家。

    嘉慧的妈妈,一进了灵堂,嘉慧的大伯就走了过来说了句:“你怎么来了?”

    “我就来看看振华。”嘉慧妈妈摘下了墨镜,看了看跪在灵堂的嘉慧,眼睛里露出的是满是爱的光芒。那是让我觉得,嘉慧的妈妈和当年一样漂亮的光芒。

    她安静的跟莫叔叔鞠了三鞠躬,然后走向嘉慧,伸出手准备摸嘉慧的头,却被嘉慧一把抓住,甩掉了。

    而这一过程中,嘉慧始终没有抬起头看她妈妈,一直盯着地板。

    “嘉慧。”嘉慧妈妈的表情满是痛苦。

    “你走吧。”嘉慧面无表情,冷冷地吐出了三个字。

    “妈妈能和你说说话吗?”

    “我妈妈早就死了,这位女士,请自重。”

    “嘉慧,你怎么这么跟你妈妈说话呢?”嘉慧的大伯走了过来。

    “没事,大哥,我对不起他们父女。”嘉慧的妈妈转过身,跟嘉慧大伯说。

    接着,嘉慧的妈妈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叠百元大钞,对嘉慧的大伯说:“大哥,这是我一点心意,是料理振华身后事用的。”

    “你看你一个女人,也不容易,怎么能要你的钱呢?”话语间,嘉慧的大伯几欲伸手接过钞票,却被嘉慧一把夺过,然后猛地塞回她妈妈的手里。

    “拿着你的臭钱,滚蛋!”整个灵堂都只听到嘉慧咆哮的声音。

    嘉慧的妈妈愣了几秒钟,拿着钱转过身,我看到她妈妈的眼睛是红的。

    她妈妈走后,嘉慧的大伯又快步走到门口,望着那辆奔驰车从巷口开走,摇了摇头,然后又折回来。望了望嘉慧,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晚上回到家,吃完饭的时候,我把这个事情给我爸爸妈妈说起。

    妈妈听后,边咀嚼着饭,边说:“嘉慧她妈,当年也是够狠的,丢下这两父女就跟大款跑了。”

    “你也别说人家,现在有哪个女的能跟男人挨苦日子的?”

    “你可不要上纲上线,当年你在车间里卸货的时候,我嫌弃过你么?”

    “我又没说你。”我爸爸白了我妈一眼说。

    “这林美娜嫁的是什么人呀?很有钱吗?开的是奔驰,可怜你还是厂里的那辆破捷达。”

    “嫁给一个巨有钱的老头。”父亲边吃饭边说。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老公,你也认识。”

    “谁呀?”

    “孙海富。”

    “孙总?!世界怎么那么小呀!”

    “对呀,世界好小,而且这个孙海富是谁?”

    “谁呀?不就是香港大老板嘛。”

    “什么香港大老板,也是我们橡胶厂的,二十年前偷渡跑到了香港。”

    “有这回事,没想到人家游个水到香港,就成富豪了,你当年怎么不偷渡过去?”

    “我偷渡,还有你什么事?”

    “你这个死佬。”

    “听说他们一直没要孩子。”

    “也不知道是男的不行还是女的不行。”

    爸爸突然停住了筷子,又白了我妈一眼:“在孩子面前,别说这些。”

    其实,那时候大人们的对话,我也是半知半懂——模模糊糊就是嘉慧她后爸不能生小孩吧。

    这其实很好推理——结婚六年没有要小孩,不是没钱,因为男的是大款,那肯定是两个人有毛病或者其中一个人有毛病,嘉慧她妈生了嘉慧,所以嘉慧她妈是正常的有生育能力,那么问题就肯定是嘉慧她后爸身上了。

    是的,我说的是嘉慧她“后爸”。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莫叔叔的骨灰一直放在家里的神台上。

    我们岭南人就是讲究这些老祖宗的东西,家家户户都要摆一座神台,供奉财神或者先人。

    我爸爸在公墓为莫叔叔找了一块墓地。

    “家里还有钱吗?”爸爸回到家后就问妈妈。

    “干嘛?”我妈问。

    “我给振华找了个墓,要四万块钱,厂里给一万块钱,工友们凑了一万块,可是还差两万块钱。”

    “就你能干,还把外人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了。”我妈总是那么的小市民。

    “你就少说两句,振华在的时候,你没少吃人家的鸡仔饼。”我爸有点愤怒了。

    “他莫振华的鸡仔饼能值两万块钱?”我妈一下子就怒了。

    “我懒得跟你说,总之这钱该我们出。”说完,爸爸就回屋了。

    好久没看到爸爸发这么大的火了,自从我爸出轨小学英语老师后,在家一直不敢大声跟我妈说话。但是在嘉慧爸爸的事情上,他表现出了异样。

    看我爸走了,我妈转过脸来跟我说:“儿子,今晚给你煮虾吃。”

    我很生气地望着妈妈说:“妈,听你说的话,我特别看不起你。”

    “嘿!你这个‘死仔包’!”她想生气,却又似乎意识到自己理亏。

    “嘉慧,这点钱可能不够,可是也是你爸爸的同事们和我们家的一点心意。”我爸把钱拿给嘉慧的时候,那表情很难过。

    是呀,那时候,橡胶厂的效益太差了。我爸爸虽然是个副厂长,可是工资也不高。不过,我爸还是凑了两万块钱给她。

    莫叔叔的突然去世,给我爸爸打击很大。那以后,我爸就有了神经衰弱,经常失眠。

    嘉慧也跟我提过墓地的事情,她还说过:“早知道那天,就该把那个‘坏女人’的钱接着。”

    “坏女人”指的就是嘉慧她妈妈林美娜。

    嘉慧说,她爸爸走之前,曾经借过三千块钱给她大伯家。

    “那找你大伯先把钱还上。”我在一旁出主意。

    “找过的,没用的。”她摇摇头,”当我找到大伯,大伯很为难的说:‘啊,小慧啊,你大伯哪来那么多钱啊?你看,我也只是个工人,一个月挣那么一千来块钱,你伯娘一个小学老师一个月也就一千来块,不宽裕啊。这样吧,这里五百块钱,你拿去吧’……”

    “你没提他们家借你们家的三千块钱么?”

    “提了呀,可是我话还没有说完,大伯就火冒三丈,对我破口大骂:‘小慧,你这个小孩要对得起良心,你缺钱也不能这么对你大伯啊?我什么时候借你家钱了?这个小孩真不像话!’他耍赖了。这就是我的大伯么?那一年年关,大伯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哥生病缺钱,就父亲借钱,家里好不容易存的三千块钱借给他了。搞得我们两父女一个年都没过好。连糖果都买不起。”

    说着说着,嘉慧就哭了出来。

    “人性就是这么丑恶的!”嘉慧攥紧了拳头,“真是混蛋!”

    “他们真不是个东西。”我安慰嘉慧。

    “‘鼻涕伦’,你知道吗?最让我心寒的还是大伯和大伯娘骂我的话。”嘉慧哭得更伤心了。

    “他们骂你什么了?”

    “我大伯骂我:‘你这个臭婊子,有家教没有?’而我大伯娘,那个小学教师则骂我:‘跟她那个孬种老妈一个死样子,烂泥敷不上岸!’”

    我可以感受到嘉慧当时受辱时,是如何的撕心裂肺。她还只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小姑娘。

    那是我跟嘉慧说话最多的一段时光,我见证了她一生落泪最多的一段时光。荔枝湾的小屁孩也欺负她,说她是“孤儿仔”,还嘲笑她妈妈成了人家二奶。

    每当这时,我就会跟荔枝湾的孩子打一架。虽然我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但是我觉得只要能维护嘉慧就好。

    嘉慧哭累的时候,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她爸爸的遗像就睡着了。我给她打包了一份干炒牛河,就悄悄地把她家的门拴上,回家去了。

    临走时,我就听见她在说梦话,默念着两句诗——“我没有爱过这个世界,它对我也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拜伦的诗。

    第二天,一辆奔驰车再次开进了我们的巷子——嘉慧的妈妈第二次“故地重游”。

    依然是碰了钉子,回到嘉慧家没多久,就被嘉慧赶了出来。

    我爸爸让我拿家里的饭菜,给嘉慧送去,却看到了客厅里的垃圾桶里躺着一叠人民币。

    对于我们这种小门小户人家的孩子来说,我从未看过那么多钱。

    嘉慧坐在地上,头发蓬乱,没有声响,眼泪却是不住地流淌,看得人的心疼。

    我也没有说话,把饭菜摆好,然后便走了。

    几天后吃完饭的时候,爸爸说,嘉慧拿了四万块钱给他,请他把墓地买下。

    “这孩子哪来那么多钱?”我妈妈总是心不在焉地八卦着。

    “可能是孩子她妈妈给的吧。”

    “能跟她妈妈过也好呀,嘉慧也算是熬出了头,过上了富家千金的生活了。”

    听到这些,我的心忽然一惊——那是否意味着嘉慧不再住在荔枝湾了?

    莫叔叔下葬后,巷子里再次恢复了平静。各家各户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改变什么。

    我像往常那样,把妈妈煲的鸡汤,拿给嘉慧喝。

    却发现嘉慧一个人坐在客厅,她拉住我的手说:“‘鼻涕伦’,以后你就解放了,可以不必给我送吃的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紧张极了。

    “明天,我就要搬去跟那个女人住。”她轻描淡写地说着。

    “哦。”我没有多说什么。

    “这些天,真的谢谢你。”嘉慧对我礼貌极了。

    这种礼貌性的对话,让我忽然感觉到自己和她的距离拉长了。

    第二天,嘉慧的妈妈就把她接走了,而且还办了转学手续。

    我只记得,嘉慧离开荔枝湾后没几天,我在街上碰到了嘉慧的大伯父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艰难地走路。

    “莫伯伯,腿怎么了?”

    “屌他老母,前几天被一群‘死飞仔’(小混混)整的。”他情绪激动,义愤填膺,恨不得把那“飞仔”全部吃了。

    从此,嘉慧再也没有回过荔枝湾,她也没有给我留下联系电话。不久,我们家也搬了。我再也见不到嘉慧了,我想也许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从此,我就觉得我再也不会喜欢上其他女孩子了。

    没有嘉慧的日子里暗淡无光,尽管离开荔枝湾后,我们家变得很有钱,可是我很不快乐。

    再次见到嘉慧,那是“中考”之后,上了省中以后。新生报到那天,我一眼就看到了嘉慧,我们都考上了省中——那一天,我甭提有多高兴。

    我甚至在操场上通过大笑,引起她的关注——你还记得你儿时青梅竹马的“鼻涕伦”吗?她看到了我,对着我笑了,虽然当时人人都在笑我,可是我看出了那是久别重逢的笑。

    可是,那时候她已经和少年时不一样了,衣着打扮都透露着她是一个“不良少女”。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一个人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想必是遇到了许多痛彻心扉、刻骨铭心的事情。

    后来我好几次去找她聊天,可是总是因为阴差阳错而错过机会。我甚至很郁闷:为何她明明知道我也在省中,可是就是不愿意来找我呢?也许,她已经忘掉了儿时的玩伴“鼻涕伦”了吧。

    直到有一天,我和你一起放学,遇到了嘉慧,嘉慧热情地给我打招呼,她当着你的面喊我“鼻涕伦”,我还怪不好意思的。

    但是,我从她欢乐的笑容里,察觉到了她望你的不一样的眼神——尽管她快速地转移了眼神。

    她并没有跟我多说什么,就匆匆离开——那一天,我看到了她的妈妈就在校门口等她。她上了她妈妈的宝马车,然后又下了车,坐上了一个男的摩托车走了。当时我的心好痛,那么好的姑娘,怎么会跟那样的流氓痞子走到了一块呢?

    那一天,我也看到了你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嘉慧看。当时,我没有在意,认为你也只是被她的美貌所吸引罢了。

    直到那次反美游行那天,我才知道——你们之间大概有着我不知道的故事。

    她那么焦急地跑进了游行队伍,把你揪了出去,不容异议的样子——她把你当做了最重要的人了吧。

    那一刻,我停在了游行队伍中,望着你们远去的背影,呆住了。那一刻,我妒忌你——你得到了嘉慧;那一刻,我难过极了——我失去了嘉慧;那一刻,我感觉失去了全世界。

    后来,那一天,我在队伍中表现得尤其激动——我拉高了嗓门,呼喊着反美的口号。我觉得美国人除了夺去了我的同胞的生命外,还夺走了我的爱情,也夺走了我的友情。

    那以后,我对你就心有梗刺,我们的友谊没了。

    你跟嘉慧分手后,我找过嘉慧,她很伤心——就在我跟踪她的过程中,我才发现了许多秘密。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和嘉慧不仅不能有爱情,甚至连友情也没有了。我不配,甚至有罪。

    也许,你会很奇怪我今天说的这些奇怪的话。可是,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那时,也许你就会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狭隘、猥琐。当然,我们都愧对她。

    她这一生,许多人都辜负了她。当然,这些辜负过他的人,都已经得到了报应,包括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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