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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莫嘉慧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依旧从市图书馆出来,依旧穿街走巷,依旧来到那个路口,依旧在等绿灯。

    每个星期,我都会去图书馆,而这天我破天荒地借了一本诗歌集——《拜伦诗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借这本书,在图书馆书架上看到它时,已经只剩下一本了,支离破碎的封面似乎表明,这本书被很多人翻阅过,翻阅过后,它依然孤零零地支在书架上。

    从小时候起,我就喜欢泡图书馆,我总觉得图书馆里是有生命的,自己和书之间是有某种联系的,我似乎能感觉到书在呼吸。所以,当我看到残破而孤零零的《拜伦诗选》时,我心生怜悯。

    “也许你也没有被读者爱过吧。”我自言自语,伸手抽出这本残破的诗选。

    不经意地翻阅,却看到了那句熟悉的诗句“我没有爱过这个世界”。看到这个句子,仿佛见到了多年的老友,临走的时候,我借阅了它。

    也许,这样的表述是极其荒诞的。而可笑的是,人总会做许多自己原本认为荒诞的事情。

    站在路口,等待红绿灯是一件极其枯燥的事情。忽然有人拍了我的肩一下,我怔了一下,我会下意识感觉拍我肩的会是她——那个陌生的“小飞囡”。

    我扭过头,果不其然,就是那个“小飞囡”。这一天,她把头发扎了起来,尽管还是烟熏妆,可是面对我时,却少了那分凌厉,身穿一件紧身T恤衫,紧身牛仔裤。看起来,比那一天穿的那一身连衣裙,简单清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她的T恤衫中间,印了一个大大的英文“FUCK”。

    我把书迅速塞到了单背包里,没让她看见。她依然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你好啊!”

    我不知所措,有点猝不及防。

    “我发现你的生活好规律,每个周末都能在这里遇到你,跟我的‘好朋友’一样规律。”

    “‘好朋友’一样规律,你想说什么?”。

    “你是想问我‘好朋友’是谁吧?”

    “我是没见过这样的语法。”

    “‘好朋友’就是‘大姨妈’的意思。”

    她这么一说,让我的脸火辣辣的,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去了。

    而她却又是一阵大笑,仿佛是嘲笑。

    等到了绿灯,我们一起过了马路。

    “陪我去看电影吧。”

    “我不去,我还有事。”

    “去嘛,我请你。”

    “什么电影?”

    “《甜蜜蜜》,黎明和张曼玉演的,很老的片子了。”

    我想起了她在校园内对我的“羞辱”,我摇了摇头,说:“不了,我要回家了。”

    《甜蜜蜜》这部电影老实说我没有看过,因为从小到大,我对这些电影并不热衷,我只对书本感兴趣。

    加上她在学校对我的冷漠,让我的自尊心迅速膨胀,更不愿意和她为伍。

    “那好吧。不过,这次是电影院怀念经典的活动,下次就没机会了。”说这个话的时候,她的音量越来越小——她一定很失望吧。

    她转过头望着马路上穿梭的车流,没有再说话。

    那天,我最终没有和她去看电影,而她往右走,因为电影院在右边,而我则往左走,因为我的家在左边。

    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这样子,在学校里,她一如既往地做个“小飞囡”,也一如既往地“不认识我”。

    而我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总会在那个路口斑马线处,准时见到她。她也一如既往地爽朗地跟我打招呼。

    也就在那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她都会和我聊上几句。

    一开始,我对她十分的抗拒。尽管她总想跟我说上几句,可是我也总是冷冷地回应,然后匆匆就回家去。

    对她的态度有了改变,似乎是2月的那个下午,寒冬还没有完全从城市撤离。岭南的冬天并不算太冷,因为花儿都还在盛放——我们只需要穿一件针织毛衣,就能感到无限的温暖。

    我们还是在那个路口“不期而遇”。

    这天路口多了一个卖橘子的小贩,那是一个5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背着一个沾上污迹的帆布斜挎包,坐在一个自带的折叠小凳,面前摆着一个小箩筐,上面盖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堆着一个个金灿灿的橘子。

    “走鬼啦!”忽然有人喊起。

    一群小贩端着自己的家当,惊慌失措,撒腿就跑。

    这个买橘子的妇人,似乎动作要慢一些,惶恐万分地捧起自己的橘子。慌乱中,却洒落一地。城管已经赶到,一把抓住了妇人。

    城管说:“跟我们走一趟。”

    卖橘妇人没有回应,站在那里,紧紧抱着自己的箩筐,任凭城管拉扯,她也一动不动。

    周围的行人,有的并不关心这一幕,继续匆匆而过;有的好事者则驻足停留,准备看一场街头表演。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小飞囡”首先弯下了腰,一个一个地捡拾起落地的橘子,然后一个一个地放进了卖橘妇人的箩筐里。

    整个过程,没有人帮忙,没有人说话,城管也没有打人,也没有制止她的举动,妇人面无表情,也没有向她道谢。当然,她也没有向妇人索要谢意的意思。

    我忽然觉得,人群中,那个俯身捡拾橘子的她,特别的孤单。

    我也俯下身去,帮忙捡起橘子。弯腰间,我们目光交接,会心一笑。

    待橘子捡完后,我们一起过了马路。

    我开始觉得,她有一种特别。后来,她找我说话,我会开始慢慢地回应几句,再到后来,我们会像朋友一样边走边聊天。一个陌生人,如果每一个固定时间都会见到,也会成为朋友熟人。我们也许就是这样的朋友——尽管我们彼此还是不知道大家的姓名,不过那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做朋友,也不一定非要知道彼此的名字。

    尽管每一次分开后,我都依然反复地在心里默念“她是个坏女孩”。这种默念,不过是想自欺欺人地给自己一个疏远她的理由。但却从未奏效,默念并不能打消我对她的好奇,也难以阻挡我跟她说话。

    “你看过《第一次亲密接触》吗?”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突然问我。

    “没有。”我摇摇头后回答,她没有再说话。

    然而,如此不经意的一个问题,却让我第二个星期,去新华书店买了《第一次亲密接触》。我也第一次知道,我们那个时候风靡华人圈的台湾当红作家——“痞子蔡”。

    那是中国人第一次熟知的网络作家吧。

    看到作者的名字,我并没有什么好感——怎么会有人自称“痞子”呢?难道这是一本小混混爱看的书?《第一次亲密接触》这样的书名字眼,也会让我想当然地把之与黄色小说联系到一起。不过,既然新华书店能够买到,就自然不是黄色书刊,大抵也可以归类为言情小说。

    而对于这样的书,我是不会看的,因为省中的校规里明文规定“不得看言情、武侠及黄色书刊”,你看,言情小说、武侠是和黄色书刊属于一个档次的,所以金庸老头、琼瑶阿姨跟拍“岛国片”的导演是一个层次的“文艺工作者”。

    我去过校长的办公室,校长的办公室里有一副字,不知道是谁写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不明白一个岭南大都市的重点中学的校长,为什么会有这么封建反动的审美观。

    而进入省中,你就会明白,校长心中的书只是教科书和教辅书。

    所以,无论我把《第一次亲密接触》归为什么书,这都会是一本“禁书”。而我第一次听到“痞子蔡”的名字时,浮现眼前的人物就是琼瑶阿姨和金庸老头。

    看完《第一次亲密接触》,我只花了一个晚上的功夫。

    可见早期的网络作家,是十足的骗子——一句话不过八九个字,就独立一段,五万字的中篇小说,却排了200多页。

    不过,也许是因为那是一个情感不够丰富的年代——稀松平常的情节,都能赚取人们的热泪。

    那时候的我们,真的是太纯了。

    比起后来肆虐神州的韩剧“白血病”,《第一次亲密接触》真的只能算是入门级。

    但这就是我看的第一部言情小说,有一点酸酸的,又有一点淡淡的忧伤。俨然,这与我的死板与了无生趣的品德格格不入。

    “我看了《第一次亲密接触》了。”第三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对她说。

    “噢。”她接着就沉默了,低着头望着地上。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沉默了……但是我还是观察她——她脸上一副平静,会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忧伤。

    “看完有什么感受?”过了几分钟后的沉默后,她突然问。

    “有点感动吧。不过也就是几个小时的感动而已,很快就知道这应该是假的,现实中也许并没有那么多感动和浪漫。就像作者写得那样‘浪漫通常都带点不真实’,所以……”

    她点点头,似乎并没有让我说下去的意思。

    “今天,我有点事,要早点走。”她跟我说。

    那天她早早就回去了……她往右走,因为她的家好像在右边,因为我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我往左走,因为我的家在左边。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呢?

    我们之间,很陌生,却又像是多年的笔友。

    我们每个星期天的下午,不自觉地就走到那个路口,默契地等待着彼此的出现,然后聊天,聊诗歌、聊小说或者东拉西扯。

    而平时在学校,我们又形同陌路。我很想问她为什么,可是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1999年5月9日,那是一个星期天。

    几乎是一早起来,就听说了有学生走上街头游行示威。

    “美国人把我们的大使馆炸了!他老母的美国佬!”一大清早,陈新伦就打电话给我。

    “他妈的美国佬!”我也咒骂起来。

    “听说大学生都去游行了。你去不去?”电话里的陈新伦有点亢奋。

    “走吧。”

    不过,刚挂了电话,班主任就打来了电话:“熙早,你可不要跑到大街上游行哦。”

    “哦,为什么?”

    “年轻人,不要冲动。”

    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后,班主任就挂了电话。

    不过,我还是和陈新伦约好,跑去看看——游行地点就在市图书馆附近。

    我觉得我其实是个挺叛逆的小孩,我表面正统,其实骨子里挺反动。陈新伦说,我是个闷骚的人。

    与北京的游行队伍不同,我们这里的大学生似乎还没睡醒。不少人,穿着拖鞋就举着个横幅出来了。不少大学生有气无力地喊着口号,当然队伍里领头的几个骨干学生的喊声特别来劲。

    “他妈的,昨晚上被学生会喊醒,也没睡好。”一个大学生这么说。

    我和陈新伦傻傻地跟上队伍,跟着那些大学生们一起喊,新闻记者一直在队伍两边拍照。警察叔叔也在一旁指挥。

    经过那个熟悉的路口时,我一眼就发现了她,她也一眼看到了我。

    她快步走上来,然后拉着我离开队伍,看得陈新伦目瞪口呆。

    “你干什么?”我被她的阵仗吓到了。

    “跟我走。”

    我没有反抗,跟着她离开了队伍,她把我拉到那个街心花园:“你为什么那么幼稚?”

    “我哪里幼稚了!”我很诧异,她给我这样的评价。

    “美国人炸了我们的大使馆,我们在自己的家里,游行示威,阻碍了我们自己国家的交通秩序,妨碍了我们自己国家人民的正常生活,穿着拖鞋,喊着空洞的口号,宣泄不满,这不幼稚?”我从没发现,她的语言这么咄咄逼人。

    “我那是爱国。”

    “爱国!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她依然咄咄逼人,“美国人摆明是炸我们的使馆的,就是欺负你,因为你很弱小。”

    “我们哪里弱小了?”

    “不弱小,会欺负你吗?万事万物,弱肉强食,你想报仇,除非你足够强大。”她坚定而冷酷地说着这些话。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的,又是另外一个她——没有诗歌,没有小说;不柔弱,不……不童真。

    我没有支声。

    “没想到,你这么幼稚!你考虑过,你要是有什么意外,你的父母怎么办?我要走了,今晚有事情。”她说完就起身要走。

    “等等!”我拉住她纤细的手臂,“我有事情要问你。”

    “你说。”声音带有一丝不安,或者说是有点迟疑。

    “你为什么在学校假装不认识我。”

    “不为什么!”说完,她就走了。

    这一天,我感受特别糟糕,挫败感完全占据我的心头。

    当我跑回游行队伍时,陈新伦却已经走远了。随后,我也失望地走了。

    第二天上课,《都市晨报》在班级里传遍了,头条就是昨天的游行,而在头版,大家都清晰地发现了那个激动喊着口号的陈新伦。而我,则因为被“坏女孩”拉开,而没被好事的记者拍到。

    课间的时候,陈新伦便被喊到了年级长“小凤仙”办公室。

    而这一天,我几次经过文科班辖区,确认了“坏女孩”没有来上课。而我真的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为什么每一次和她在一起,我都忘了问她叫什么名字呢?我们彼此称呼也就是“你我她”的。

    不过,要问她的名字似乎很容易,因为她在学校是那么另类,只要我问,一定能够知道。可是,我心又有顾虑,我问了,大家会不会以为我会和一个“坏女孩”扯上什么关系呢?

    原来,在我的内心里,还是会排斥她。

    陈新伦从年级组长办公室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在上英语课,他是满脸灿烂的笑容走进教室的。

    他一进教室,就获得了英雄般的掌声,走过讲台,他潇洒地摆摆手,然后叉着腰,学着领袖的模样,高声对大家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英语老师年轻,他一下子就乐了,然后假装一脚踢陈新伦的屁股:“就你贫!得先把英语学好了,才好去美国修理‘纸老虎’。”

    “殷老师,你放心,我们这代人一定会打败美国人的。”陈新伦转过脸对英语老师保证。

    后来,才知道“小凤仙”把陈新伦骂了一顿后,还是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地说:“这孩子还是有血性的。”

    课间的时候,大家都围着陈新伦,听他讲讲他参加游行的“英雄壮举”。他眉飞色舞地讲着,讲得大家意兴阑珊。

    看到我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他倒是主动走过来,问起我:“你怎么跟她走到一块的?”

    “谁?”

    “少装蒜了,严熙早,你是不是还在我面前装?”陈新伦有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样子。

    “严熙早”,陈新伦喊了我全名,一个人只有很认真问你的时候,才会喊你的全名。而我似乎感觉到,我的答案对陈新伦很重要。

    我大概明白他指的是“坏女孩”。

    “只是朋友。”我脱口而出,我想“朋友”便是我和她最好的关系定位吧。

    “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陈新伦继续追问。

    “有一段时间了吧。”

    “你可要对嘉慧好。”陈新伦继续说。

    “她叫嘉慧?”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坏女孩”的名字。

    “你是真会装,你这个腹黑的人!”陈新伦扯过头去,若有所思,然后慢慢地说,“她很不容易。”

    我顾不上追究陈新伦对我的“人身攻击”,却对“她很不容易”很感兴趣。但是在那之前,我得知道她姓什么。

    “呵呵!”我倒是很少看到陈新伦这么认真的时候,“她姓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她的名字?”陈新伦似乎突然又来了劲,“也是,一般人怎么会进她的法眼,她姓莫。”

    “她怎么不容易了?”

    “看来你们不是挚友嘛。”陈新伦笑着,就走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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