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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与鬼共酒席

    其实我从小就能看见鬼,那些已不属于阳世、飘飘忽忽的东西,从我懂事起就从未在我眼前消失过。

    它们大部分平静、无神,只是漫无目的,如河水飘萍一样游荡。

    但就像人群里总有那么几个害群之马,鬼里面也总有那么几个不守规矩,总要害人的缺德东西。

    所以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暑假里,我第一次被鬼折腾的住院了。

    我记得折腾我的是一只遭遇车祸的横死鬼,因为我贪玩儿,在同学家一玩就玩到太阳落山。

    当时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天却并没完全黑。

    我攥着从同学那赢回来的一大把弹珠,乐颠乐颠地往家走。

    结果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青年男人侧身站在路边,像是等人的样子。

    本来我没在意,就继续走自己的路。

    可是等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忽然说话了。

    “请问,这个路口,我能过去吗?”

    我朝周围看看,发现附近没别人,心想他应该是在对我说话的。于是就停下来,对他说:“又没车,为什么不能过?”

    于是那人微微转过来一点,使劲侧眼看着我。

    他看我的方式非常奇怪,就好像色狼想偷窥大姑娘,但是又怕被发现,于是把头对着前面,只把眼睛使劲撇过来看。

    当我和他那个诡异的眼神对上的时候,他忽然露出一种十分狂喜的表情,整个侧脸变得无比诡异。

    他又问我:“你说,这个路口,我真能过去吗?”

    我那时候虽然很小不懂事,但是也下意识对这个怪人感到无比反感,就打发了声“能过能过”,然后就想赶紧跑远。

    然而当我说了“能过”,他脸上那种狂喜的表情就完全不克制了,嘴角一下咧到了耳根。

    是真的咧到了耳根!正常人绝不可能做到的那种程度!

    我当时吓得差点哭,扭头就想跑。

    然而那个怪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然后慢慢对我转过了身。

    在我看见他完全转过身之后,我感觉我的头发都站起来了!原来这人只有半个身子!

    这是个遭遇车祸而死的人,他的另外半个身体已经被车轮碾烂了,所以他只有半个身子。

    于是他就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盯着我,幽幽地对我说:“是你说的,我能过去。那我就过去了,只不过,你得替我留在这儿。”

    等他说完,我就发现我不能动了,并且站在了他刚才站着的地方。

    但这还不是最惊悚的,最惊悚的是我看见了我自己,确切的说,我是看见了我自己的身体。

    我的身体用一种麻木的表情看着我,然后直接转过身,独自回家去了。

    我的身体丢下我走了,年幼的我根本不知道这是种什么状况。我只知道我不能动、不能说,就那么僵硬地站在路边。

    时间过得无比的慢,天黑天亮,天亮天黑,中间还下了场雷阵雨。

    明明是夏天,雨水却让我感到冰冷刺骨,每一滴落下来,都像一根尖刺直直从头顶插入,然后从脚底刺出;而雷光更是亮的几乎要刺瞎我的眼睛,但我却根本闭不上眼。

    我就这么绝望地站着……站着……以为自己将站到地老天荒时,我忽然听见了我爸的声音。

    我没有见到他人,但是他的声音却仿佛就在我耳边轻轻响起。

    ——“周轨,天黑了,跟爸爸回家。”

    然后我就觉得自己一下子飘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开始脱离现实,变得光怪陆离,就好像进入了一种虚无缥缈的世界。

    我记不清我具体看到了什么,也不记得我到底飘了多久,只是忽然在混沌中,感到有人在轻轻摸我的头。

    于是我睁开眼睛,接着就看到了我爸。

    印象中,那是我见过我爸最憔悴的样子。他胡子拉碴,满眼血丝,嘴唇翻着白色的死皮。

    然后他指着我鼻子说:“臭小子,老子救了你一条命,这笔恩情你给我记好了,将来连本带利还给我。”

    那之后我爸就用银针在我眼睛的穴位上扎了两针,扎的时候并不很痛,就像小蚂蚁夹了一下。

    我问他为什么扎我,他不说,只是后来时间久了我才明白,他是把我的天眼给封了。

    所谓天眼,其实就是阴阳眼。

    人人生而有之,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大部分人的天眼会逐渐闭合,只有少部分特殊的人天眼不闭,长大后还是能看见鬼魂。

    我应该是属于天眼不闭的那类人,只是随着我爸的那两针,我终于回归平凡。

    而成年后我因为荒废了学业,加上从我爸那儿耳濡目染,我最终还是走上了驱鬼除邪这条路。

    我上了这条道后,我爸曾提议要为我重开天眼,但我拒绝了。因为就算不能看见鬼,也不太妨碍我办事。

    其实我是让小时候那件事整出心理阴影了,平常的游魂野鬼看看也就看看,像那种遭遇横祸惨死的鬼魂,实在是没法儿看,太血腥、太刺激人了。

    而且那种鬼魂多半怨念深重,天天就想拉几个能看见它们的活人替身垫背,我看不见它们了,它们就没法对我打什么歪主意。

    但饶是我通过这种方式屏蔽了横死鬼,但还是避不开缺德鬼。

    我叫它缺德鬼,是因为这种鬼真的没素质。

    要知道活人刚呼出来的气,都多少带着自己的阳气。如果由着这些气消散不会有什么,但如果被某些没素质的鬼故意吸走,那它吸多少,你就会被损耗多少。

    因为我看不见鬼,所以我不知道这缺德鬼是什么尊荣,但是它把我呼出来的气全都吸了进去,我的气流遍它全身,我就一下子看见它的大概轮廓了。

    虽说被吸这几口阳气问题不大,但是看着来气啊!

    “操你大爷!”

    我立时来了个怒发冲冠,抡着手电筒朝那白影砸过去。

    那白影像是被我突然的暴怒给惊着了,一下子向后遁去,而被它吸去的阳气也随之透了出来,消散在寒夜的冷风里。

    “他妈的!老子是你们鬼爷!谁敢再上来吸一个试试!”我站在原地转了一圈,指着周围胡乱地叫骂。

    之前提过,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一定要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狠相。

    等我骂完了之后,我感觉笼罩身上的寒意消退了很多,看来之前我周围肯定聚集了不少缺德鬼,现在被我发一通火,吓得散开了。

    但这种缺德鬼就和苍蝇差不多,打几拍子就散开一会儿,要不了几分钟就又会聚回来。

    所以我还是得尽快找到吴老爷子的墓,早点完事早走人。

    还好没废多少时间,我爸那边先传来动静,他找到吴老爷子了。

    我循着他的声音往那边跑去,看见他面前是一座还挂着花圈的墓碑。他冲我招手,让我快点儿。

    “你刚刚干嘛呢?闹那么大声音,不怕守墓员出来收拾你?”

    每个公墓都有守墓员,只不过他们一般比正常人都睡得早,反正墓里又没什么贵重东西能给人偷。

    不过如果真闹太大动静,难保人家也拿着手电出来瞅瞅,真要碰上了就尴尬了。

    我就跟我爸说遇到缺德鬼了,骂了几嗓子让它们消停点儿。

    我爸就皱眉,说:“要不还是把你天眼开了吧?这样它们靠近前你就能先想办法把它们赶走。”

    我摇摇头说不用,毕竟像这种鬼魂盘踞的坟山,又不是经常来观光。

    我爸就说行吧,不勉强。

    然后他在吴老爷子的墓碑前站的笔直,接着双手合十,举到额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我爸说:“虽然咱们干的驱鬼除邪的行当,但是吴老爷子比咱们都年长,该有的礼数不能怠慢。”

    于是我学着他的样子,也给吴老爷子鞠了三个躬。

    不过鞠躬的时候我心里是挺不自在,因为早在殡仪馆二层的时候,我就拿着扫把把他老人家骂了个痛快。

    鞠过躬后,我爸又走了一套烧香上供的流程。

    贡品是我们自己带的,有鸡有鱼有肉,还有酒。

    我爸先是连斟三杯,一字摆在墓碑前,然后举起第一杯,对着墓碑说:“吴老爷子,我是周轨的父亲,我叫林安石,初次见面,敬您一杯。”

    说完把酒倒在了墓碑边,然后又拿起第二杯:“周轨年轻,不懂事,之前只怕是冒犯过你,我替他给您赔不是。”

    说完又把酒倒在了墓碑边,然后拿起第三杯:“我们父子这时候来找您,原因想必您心里有数,事已至此,同为人父,还请您出来见一面。”

    然后把第三杯酒也倒在了墓碑边,接着就盯着那积攒的一滩酒水看着。

    我正纳闷儿我爸要干什么,忽然看见那一大滩酒水动了起来,朝着安放骨灰盒的墓穴流了进去。

    要说是地势的原因,那这酒应该从一开始就流过去,没理由等一会儿突然动起来。要说是风,可这会儿并没有起特别明显的风。

    我心说这肯定是老爷子接受了我爸敬的酒了,只是架子够大的,非得我爸把话说全了他才肯喝。

    就像酒桌上的领导一样,非得下面人举着杯子点头哈腰,给足了他面子,他才慢条斯理地喝一口。

    我爸见酒水动了,便又倒了三杯。

    只是这次他一杯放在墓碑前,一杯给了我,还有一杯他自己端着。

    他跟我说:“吴老爷子同意见咱们一面,你快把酒喝了。”

    我皱皱眉:“敬死者的酒,能喝?”

    我爸就说:“你不开天眼,又不跟吴老爷子喝一壶酒,你怎么看见他?”

    我于是仰头一口闷了那杯酒,尝不出什么酒,反正不好喝。

    但是我喝完发现我爸还把自己那杯端在手上,就问他:“你怎么不喝?”

    他说:“我又不是看不见,不用喝。”

    看他脸上有种想笑不笑的表情,我就知道我又被他耍了。

    “其实只要端着杯子,不用喝也能看见吧?”

    我想起与鬼共酒席的说法,就是只要跟鬼坐一张桌子,就能看见鬼。

    现在吴老爷子墓碑前一杯酒,我们一人一杯酒,其实就已经算是与鬼共酒席了,至于喝不喝,那根本就无所谓。

    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瞪着我爸说:“你说你四十好几的人了,老捉弄自己儿子有意思吗?”

    他居然笑一笑,真就默认了,然后他忽然做了个“嘘!”的手势,我赶紧闭嘴。

    只觉一阵阴风扫过,刮起无数飞灰沙石,迷得人睁不开眼。

    我光顾着挡眼睛,不料吃了一嘴灰。正扭头想呸两口,忽然看见旁边多了一双脚。

    只是这脚不是站在地上的,而是悬空着,轻飘飘的随风微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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