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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6番外【飞雪连江】中

    这么细的一只胳膊,我一脚下去便能叫它断个七八截,便是不踩,一指头下去也能戳个血洞出来。我觉得对这薛铭真是仁至义尽,他却如此胡搅蛮缠,简直侮辱了书生这个词。

    就在这档口,我听到耳边有点熟悉的声音,像小鸟叫,又像夜里的猫咪挠墙,声音细细的,普通人就算仔细听也听不出什么来。我心中却顿时警铃大作,这是惊流门通信用的暗哨,想不到这小小的镇子也有门里的人,我可不想就这么被抓回去。我不做犹豫,弯腰抓住薛铭的后脖领,运气丹田,使出了轻功“风息水”来,这轻功可是上上乘的心法,我亲爹想追都要费点力气,待甩开了后边的人,薛铭这弱书生已经两眼一白昏厥了过去。

    我不屑地踢了踢他,除了我爹以外,天下的书生便都是这般无用。我四处看了看,这里已是出了城外的一处小山坳,若是外地人到此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出去的路,我刚刚稍作犹豫,这书生却呻吟一声,悠然转醒了。他一醒就又死死贴了过来,口里大叫着:“女侠!恩人!”

    这下我可是追悔莫及,真想把他打晕扔在这里,可看看他肿的满脸伤,又有点不知从哪里下手。我转念一想,这薛铭体弱无能,掐死他恐怕比掐死只鸡崽儿还容易,留他做个跑腿的跟在身边倒也安心,我便也不用绕开大镇子走了。

    我便又置购了一匹马,牵给这赖皮书生,哪料他坐上去晃晃悠悠哎呦一声便倒栽了下来,险些被马匹踢碎了鼻梁。他吓得一脸惨白,哆哆嗦嗦地靠过来求我和他同骑。

    唉,我爹以前说过有得必有失,这道理真应景,薛铭倒是叫人放心,可却忒无用了些。

    我只好把他托上了马,这书生吭哧吭哧地撅着屁股趴在马上,一动也不敢动,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了之森,他第一次骑马时也是一副蠢透了的样子,我把那马抽走的时候他险些哭了出来,不过,后来的回忆就不太美好了。我一翻身跨上马背,这才发觉,薛铭竟然比我还高半头,他坐在我前边把我的视线都给挡住了。

    我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声音也大了起来:“你趴下。”

    薛铭别别扭扭地回头看我:“这……”

    我见他吞吞吐吐,面色奇怪,便冷哼一声按住他的肩膀往前一敲,薛铭就一头撞到了马脖子上,这下,视野开阔,我不做犹豫,策马扬鞭,“驾”地往前去了。

    我打算先去看看我师伯,他那里就在江南,一方面是顺路,另一方面,我觉得,师伯太寂寞了。

    荣师伯还有个师父,我爹说以前他也住在山里,不过前几年走了,不知到哪里云游去了。我就在临近的小镇子买了许多糕点甜品,放在薛铭怀里让他抱着,我说绝不许碰掉一块酥糖的方角,他就只好像只虾米似的弓着背。

    下马的时候他一边捶腰一边走,活像老了十岁,可怜兮兮的,不过谁叫他不会骑马。

    荣师伯常在山里的瀑布下打坐,我几步跃上河里的巨石,扬声唤他:“师伯!”

    叫了几声,就从瀑布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出来时衣服还湿淋淋的,走到我跟前时已经被内力烘干了。我一直觉得我师伯隐居实在是太可惜了,他要是到了江湖上去,绝对是高手排行榜前前前三的人,何况,他还从未成亲,荣师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举手投足十分刚毅,男子气概十足,他若是真出江湖,我想恐怕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薛铭气喘吁吁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我回头看了看他,抬手用剑鞘把他捅下了石头,他啊啊叫着就一头栽进了水里。我顿时觉得只有荣师伯的画面赏心悦目极了。

    荣师伯心地善良,上前把他从水里捞了出来,薛铭像只落汤鸡,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荣师伯好奇地问我:“飞雪,这是谁?”

    我说路上救的一个书生。

    薛铭缓过气来,站起来拱手道:“不,不才姓薛名铭自灵殊……”我见他又要长篇大论,不打算耽误工夫,拉着师伯便离开了水边,听见身后一叠声的等等等等。

    荣师伯做饭的手艺是一等一的好,我曾去皇宫里玩过几次,宫中的御厨怕是也没师伯做的饭好吃,山里的野味才是真的野味,师伯烤了一只野鸡,撒上胡椒和盐巴,还有不知名的香料,兹兹冒着油的烤鸡简直让我差点咬掉了舌头。

    薛铭灰头土脸地守在一边,他今天上山下水折腾了不少时候,也没人管他,不知他是怎么找着我的,现在一副累得脚都软了的模样,眼巴巴地盯着荣师伯烤的鸡,我冷笑一声,他就不敢靠过来了,这书生还是挺有眼色的。

    在荣师伯这里小住了几天,我怕我爹和他联系上,就告辞离开了。

    荣师伯把我送到山脚下,我骑着马走出好远,回头还能看到他,一片葱葱茏茏的树林里,他的身影真小。

    师伯为什么不找个女人过日子?

    我想不通。

    他或许是看破红尘了吧,我有时候会这么想。

    还没走出连谷山川去,我耳朵一动,就听见破空之声,唰唰地擦过树梢,比风吹的动静尖锐一点。我当机立断,下了马,捂住薛铭的嘴巴,拖着他藏到了一边的灌木丛里。

    荣师伯住的山根底下布满了奇门八卦阵,寻常人是进不去的,若是前些日子有人尾随我的话,现在正该是出现的时候。

    惊流门在武林中树大招风,结怨不少,想不到我这回被人守株待兔了。

    薛铭吓得浑身发抖,啧,这胆子,还不如只兔子大。

    不大一会儿,山间的小路上就出现一群穿着蓝色衣服的人,我定睛一看,人人头上别着个鸢尾的簪子,这不是前些年新崛起的藏天宫么!

    我亲爹说,这群人可是邪门的很,练的功夫诡异,可随心所欲控制自己的气息,说不定,正在卖你包子的小贩就是他们的一员。据说他们内部的斗争十分激烈,谁抢到宫主之位,就能修习什么什么秘法。我亲爹说,他们隐藏的功夫可是一流。

    这么一大群人明目张胆地出现,我不由集中精神,紧紧盯着他们。就在这时,有个蓝衣人发现了我,指着我大叫:“在那里!”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一见被人发现,毫不犹豫就把青莲白月剑出了鞘,冲向他们一干人,我的功夫也是很好的,我爹还说我是个练武奇才。

    有人突然指着我大叫:“我见过她,这是武林盟主的女儿!”

    我只觉得这人脑子一定是傻了,都打上了,难不成还不知道是和谁打?

    这人叫道一半已经有人甩了一把暗器出来,三枚勾骨针,三枚铁蒺藜,我轻轻松松避开大半,还剩根针,我正要用剑挡开,薛铭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大声吼着:“小心!”

    然后就一头迎上了那跟针。

    我心道这人真是碍事!这针若是有毒,他就死定了。

    我立刻抽身战局,把他提起来,踩着轻功跨上了马,刚想往荣师伯修行的山跑,又怕拖累了他,干脆一咬牙,狠抽马臀,向外边跑去。

    跑了半道,我就任马匹狂奔而去,拖着薛铭悄悄走了小道,果不其然,不大一会儿,就见那群蓝衣人匆匆忙忙地追着马匹向前走了。

    我松了口气,再一看薛铭,就发现他满脸惨白,嘴唇青紫,手脚微微发抖,显是中了毒。

    我连忙把他的衣服撕开,这书生竟然还不好意思地推推我:“恩,恩人,我虽说要报答你,可却不能以身相许……这有违圣人教导。”

    我啪地在他嘴上打了一巴掌,仔细看他的伤口,奇怪,银针旁边肌肤正常,并无常见的溃烂发黑迹象。

    薛铭呻吟一声,拉住我的胳膊:“恩人,我头好晕,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虽不通医理,可简单的听下脉搏还是会的,这一听可真是不妙,薛铭的脉搏十分紊乱,好像丹田之中正被什么东西来回冲撞撕扯着。

    我一想到那种感觉,忍不住后背发凉。薛铭并非习武之人,他中这毒只是头晕目眩腹中绞痛,若是我,说不好这一身功夫都要废了。

    我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要挡那针?”

    薛铭苍白的脸色突然冒出一丝诡异的红晕:“这,不才怎能让恩人受伤?何况,你,你还是个姑娘家,不才可是个男人。”

    我心里有些感动,又有点陌生的感觉。我先哼了一声,想了想又说:“咱们先找个地方,我好帮你疗伤。”

    这毒好生怪异,大多数时候毫无异样,我想解决都不知从何下手,有时候发起病来又毫无规律,有时是在半夜,有时又在正午,常常是我正酣睡到一半就被薛铭哆哆嗦嗦冰凉的手指给碰醒,睡眼朦胧间用内力帮他把毒素化解开来。睡得正香被人叫醒干活实在不爽,可看到薛铭脸色惨白的模样我又不忍心,这书生脸上的伤好了完全,看起来倒是挺秀。我便容忍了他冷得发抖时往我被窝里钻。

    好在我身上有钱,在江南的小镇子住下个把月也是无碍,这小镇依江而建,秋天时的景致别有一番风味,我闲来无事便逛逛集市,晚上去荷花塘坐坐。

    我亲爹的人来过一次,没发现我,好事。我算计着时间,也有两个来月了,江南秋天最富盛名的瓜果我都吃了个遍,我决定等这边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启程回京。

    薛铭身上的毒也好了差不多,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从前三天一犯,现在也有半个月无事了。可是这书生却习惯了日日往我屋里钻,我看他手脚老实,又怕他再犯病,再说江南的冬天也是阴冷,多个男人在旁边很暖和,也就默许了。

    这晚他拿着一块玉佩,料子倒是不错,神情有点怪,与往日不同,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你是我的大恩人,我本想日后报答你,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女儿家的名声总是不好……我是喜,喜欢你的,不知你可愿嫁给我?”

    我出来这趟本来是躲避婚事的,可现在烛光下看这书生情意绵绵的眼神,心中好像撞进了一只小鹿,怦怦直跳。我又想起他为我挡针的时候……

    可这世间再无比我爹还好的男人,嫁给谁也不如陪着我爹来的完美。我又想到若是回京我爹还是要我嫁人该怎么办,到时不如叫这书生来提亲,我也好先做个样子,反正这书生任我搓揉捏扁的,我便是住在府里他又能如何。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有点高兴起来,交待给薛铭我家住哪儿。

    薛铭嗯了一声,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低声说:“我必不负你。”

    我总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不过转念一想,他还能翻出我的掌心去。

    没过几天,江南这边终于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不大,就是密密麻麻的,像水里的小虫子,连成一片一片的,让人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往日这时辰薛铭早就过来了,今天却没声没息的,我心中一惊,难不成是一下雪又犯了病?我急急忙忙下了地,跑到隔壁去找他,屋内空空如也,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真是奇怪,晚饭时还在呢。

    我有些担心,披上衣服拿了剑就出去找他。

    沿着江边往前走,飞舞的雪花扑簌簌地往我脸上打,虽然不疼,却是冰凉凉的,就像老天在哭似的,我总觉得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再走了几步,听到前边有兵器相撞的打斗声。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本宫前些日子一时疏忽,竟叫你们这些叛徒下了毒,今日你们既来送死,便由本宫来清理门户!”

    我愣住了,脚下似乎生了根,我站在原地,透过纷飞的雪花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看似文弱的身板每晚都要怕冷似的往我被子里钻,骑马的时候也是憋憋屈屈地团成只虾米,想不到拿起剑,杀起人来,也可以这么铮铮无情。

    江水被鲜血染红了,静静的从我脚边流过。

    薛铭收了剑,看见了我,他的眼神一变,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沉默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了江湖险恶这个词,我以为是缘分让我救了他,到头来却是被他刻意地利用。原来世间真的没有那么多机缘巧合,两情相悦,有的只是机关算尽,虚情假意。

    我觉得嗓子发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我问他:“……你被人追打那次,是真的么?”

    薛铭顿了顿,黑漆漆的眸子透过雪花看着我:“不是,是我先认出你,才在那偷东西。”

    我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很奇怪,以我的脾气,这时候应该抽出剑来砍他个十刀八刀才解恨,可胳膊却一点劲儿也提不起来。

    原来心里没了力气,手中的剑便也拿不住了。

    十岁之前,我以为我已经吃遍了这人世间的苦;十岁以后,我以为我已经享尽了这人世间的福。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人世间还有更苦更甜的东西。

    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漫天的细雪铺在江面,隔在空中,十几步远,就好像两个世界,我看不见薛铭,也看不见脚下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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