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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孤忆青乌留路竹,独弹思切入清音

    夜朦胧,月朦胧,时钟钰的铺子似罩上了层层纱幔,光华在纱幔中隐现,迷离似雾。

    药杵声声,一遍遍自铺内传出来,既响且脆,竹木屋亦隐隐听得女子的痛嚎。

    床上女子陷入昏迷,始终不曾清醒一刻,苏乔把脉数次,亦登山攀岩,进林搜湖,找来数十种药草,此刻,正坐在屋内,双手鼓着药杵,焦急地捣动着。

    已入七月,天闷气热,他的两颊早已渗下汗水,滴在了药杵上,他却毫无反应。

    时钟钰自殷汇镇买了整整几钱钩藤,决明子等药材,赶回来的时候,发现屋外月光笼罩,屋里漆黑一片,摸不到半丝人影,进门之际,不免大呼:“哇,什么时辰了,还不点灯?”

    苏乔却无应答,只将药杵捣的更快。

    时钟钰抹黑打亮火折子,将灯盏点亮,天绍青的痛嚎及挣扎瞬即变得清晰。

    时钟钰面色微皱,朝过瞥了一眼,回头又见苏乔神情痛苦,闻声而侧首,视灯光而闪躲,心里顿生疑惑。

    他为何今夜这般沉默奇怪?相处半年以来,他洒脱喝酒,尽弃卑亢而面世,已在时钟钰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自知他并不是一个习惯黑暗的人,亦从不见苏乔如此勤快做事。

    时钟钰目光先在床榻与床下各停留了少刻,仔细观察,发觉但凡天绍青躺在床榻痛呼,苏乔俱极为痛苦地侧首避视,每当此时,药杵声便更甚响亮。

    时钟钰立刻明白,他这是极力压抑情绪,一边守望天绍青;一边又害怕听到这种声音,不敢看她挣扎的面容。

    这便是漆黑忙碌的缘故?

    时钟钰眼前一亮,她第一次发现苏乔除了喝酒奔放之外,竟亦有情绪波动,不是平日那般对事不闻不问,一副事不关已,只顾醉酒流浪。

    她心下惊喜,却又不动声色,故意咳了一声,抓了随身的药材在手,问道:“钩藤、决明子,都按你所嘱,全买回来了,快告诉我,现在还要做什么?莫不是直接熬药吧?”

    苏乔低头捣药,头也不抬地回道:“麻烦你,决明子煎炒,微香待冷,加水煎汁,然后去渣,入粳米——”语气顿了半刻,斩钉截铁道:“煮粥。”

    时钟钰略有迟疑,紧问:“粳米决明子粥?这于青儿姑娘的病症有用?”

    苏乔抬目,与时钟钰目光对视片刻,道:“《本经》有道:决明子治青盲,目淫肤赤白膜,眼赤痛,泪出,久服益精光。若炒后捣碎,则散风清热;加粳米煮服,则清肝明目,是民间方,宜这个季节服用。青姑娘目痛乃是剧毒入侵,暂时无法可解,今又逢天闷气热,她行动不便,散热不济,自然风热内淫,血不上行,眼痛遇此则会加重……”说此,望着时钟钰,道:“你不妨看看,她的眼睛是否已是泪水浸染?”

    时钟钰面露疑惑,走到床前看了天绍青一眼,果见她面颊汗滴四伏,泪流不止,不禁惊呼道:“还真被你说中了!先前她眼角有泪,我还以为她绝望生悲,在此哭泣呢,原来另有内情。”

    苏乔似已料得如此,续道:“治当即为驱逐。决明子苦能驱热,咸可软坚,甘可补血,力薄气浮,又可升散风邪。治目止痛,非此药莫属。但此药通肠胃,每日一服即可,不宜太过,否则身体有损,反招其害。”

    时钟钰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苏乔一顿,又低声嘱道:“石楠藤,可舒筋活络,强腰膝,除痹痛,医筋骨疼痛,腰膝无力,当服此药。旋花,连根带叶煮汤,亦治损筋伤骨之疾,可舒筋活血……”

    时钟钰意味深长地望了苏乔一眼,突然手指苏乔,肯定地道:“你以前是个大夫!”

    苏乔一愣,捣药的手随之停下,将头侧开,道:“不是!”回答坚决,神情极是惊慌。

    时钟钰观望了他片时,已觉察他在遮掩某种经历,捕捉到这丝端倪,她已不打算继续追问,因为伤心过往,别人不愿触及,她自然不会勉强,免得使人触景伤情。想至此处,便转身道:“药可以等人,病不等人,暂且将这粥熬罢给她止痛,我去忙了!”说罢,拿着决明子等药,欲出屋而去。

    尚未行出几步,就听苏乔在身后说道:“钟钰,决明子捣粉,若与枸杞子粉,菊花粉混搅,当茶食饮,也可医肢体麻木瘫痪,头晕目眩;若熬粥,放少许冰糖,可减苦味。”

    时钟钰扭过头来,苏乔从地上起身,左右手同时端过一个药碗,俱是捣就的药草,一面走,一面避过时钟钰探寻的目光,道:“我以前看过医书,麻烦你了!”

    两人一同走去厨房,苏乔顺手抄起一壶酒入内,时钟钰转头望他,苏乔道:“钧藤轻能透发,清能解热,配伍全蝎,可息风止痉,通络止痛,治四肢麻木疼痛。佐以紫草凉血活血,助其流动,可以酒辅之,清火,乃稳妥之法……”

    时钟钰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全然不似从前酒鬼模样,暗地点头称服。

    可熬罢药,喂天绍青服下,苏乔仍愁眉不展,踱步不止。

    二人等了半刻,天绍青不见醒转,口里呓语不断,连呼‘姐姐’,时钟钰与苏乔不知她所呼何人,唯有等待。

    待深更十分,天绍青方有苏醒之势。

    从清晨与衣鸿影分别至今,已过去数个时辰,天绍青并不知道身处煎饼铺内,只当仍在荒郊草地,直到时钟钰在旁说话,她才有所意识。

    时钟钰见她醒来,欣喜异常,朝屋内的苏乔招手道:“小乔快看,这姑娘醒过来了,你那药还真有效呀!”

    苏乔闻言惊喜,箭步如飞奔至床前,天绍青眼前无物,茫然四顾,待搜寻到苏乔脚步,急忙道:“是你救了我?苏公子!”

    苏乔将她扶靠在床头,道:“是,我是苏乔,这里是附近一家煎饼铺……”说着,引荐时钟钰,道:“刚刚与你说话的正是老板时钟钰,她是我的朋友。”

    天绍青遂向时钟钰道谢,转过头又道:“我的那位姐姐呢?”

    时钟钰插话问道:“哪位姐姐?”

    天绍青听此,心陡然一沉,急道:“碧云堂的衣鸿影!”

    时钟钰惊叫道:“是她?原来你说的姐姐就是她?”说此,又盯了天绍青一眼,脱口道:“我认识她!”

    苏乔奇怪地朝过瞥视,时钟钰连忙一笑,道:“碧云堂新来的头牌女乐伎,略有耳闻,据说琴声犹如天籁,就是未见真面!”

    苏乔这才将目光投向天绍青,道:“青姑娘,你问她作甚?还有,你如何会来到殷汇镇?”

    天绍青便将与衣鸿影相识的来龙简要叙述了一遍,单单避过与柳枫的恩断情绝,及朱思啸伤她一幕,说罢,转问:“我与鸿影姐姐分别,她若不曾寻我,恐绍青连累她被玄天门捉去,果真如此,绍青便不可在此久留,需得赶去救她;鸿影姐姐若是脱险,定会四处寻我,若找不到——”

    苏乔见她情急,立刻道:“我再去原处看看!”

    时钟钰见他欲出门,将他拦住,道:“你且留在此处照顾她吧,我又不是大夫,还是你留下来妥当,我去打听那位鸿影姑娘!”说毕,转身出屋。

    竹屋内朦胧的灯火散发,没有人留意,时钟钰立在煎饼铺外,目望竹木屋脊半刻,突然燕子掠空一般跃上屋顶,在屋脊处俯身,也不知如何取法,竟相继抽出两件物什,一个乃梅花枪枪头,一个乃是枪杆。

    那屋脊显是留有空隙,就好似为两物量身定做,时钟钰将之取下,毫不费力。

    夜黑望屋顶,丝毫看不出异样。

    时钟钰两手用力,枪头与枪杆立时卡牢,顷刻变作猛而有力的梅花枪,时钟钰望了梅花枪片刻,忽而面露笑容,飞身跃下,整个动作轻巧无比,灵敏至极。眨眼,已朝方圆数里外的坪地奔去。

    是夜,坪地猛然传来一阵拔刺声响,一个人影转而出现在草丛,脚步杂乱,放肆地奔跑,不是时钟钰,却是赵铭希。

    呼哧声声,赵铭希在黑暗中疯狂飞奔,神情错乱,茫无目的,直到摆脱秦琅及玄天门一行人,见到坪地四下无人,方才止步。

    望着黑夜,他突然朝远方大声叫道:“绍青,青世妹!”

    就这样叫着,希望远在另一边的她可以听到,发泄他心底的思念及煎熬。

    没有人理解他,他也不需要他人的理解和同情,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思念着,付出着……

    夜晚,孤寂,无声。

    赵铭希双眼迷茫,坐倒在地,喃喃道:“为何不辞而去?这等时候,人地生疏,伤势未好,行动不便,你能去哪里?”

    想及天绍青,他以手支额,汗与泪交融,喷涌滚烫,心头涌起一种空前的伤心和难过。

    赵铭希没有父母,五岁以后,从来不曾感受过悲伤,也没有人杀他,都是他杀别人。

    赵家的宗旨:面临危险,如果要想自己活着,就必须在对手击杀自己之前,先一步将对手杀死。

    赵铭希太能体会生命脆弱的感觉了,小时候沉湖那一刻,生命垂危,无助绝望,他感受到最真挚的一份温暖,是大哥赵铭锐紧拖着他的身体游出水面,听到最真切的一句话,便是大哥急切的嘱托呼唤:“铭希,你要活下去,为我们赵家而活,杀死别人,保住自己,不该为逝去的东西流一滴眼泪!时刻谨记,我们没有痛苦和悲伤,这样我们才能好好地活着……”

    这种信念自此扎根赵门。

    很多年过去了,赵铭希也渐渐淡忘了失去父母的痛苦,甚至于回想起来,淡然无触,情绪木然。

    也许自小杀人练就自身强大,他深深地明白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尤其乱世纷争之下,强者更应该懂得保护自己,适应生存。

    在尚未遇到天绍青以前,赵铭希开朗无忧,物尽其用,有利于自己的,绝不放过。

    然而,如今他变了,父母逝去,十八年来,他又尝到了眼泪的滋味,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胸口的刺痛却又一次传来。

    月色虽迷朦,但也瞅得见那里一片血红,已经由衣里渗到衣外,他的伤势并没有全好,太白山自受那一剑,赵铭锐也并没有用《玄天心经》为他医治。

    赵家的人是自强的,决不被弱者打败,离开太白山之后,赵铭锐便让他自己挺过这一关,将他性命交与上天决定。

    若他意志力薄弱,不能挺过,那便是上天之意,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赵铭锐作此决定,是痛苦的。

    赵铭希躺在房间,不服药石,抵抗剑伤,与性命相抗,赵铭锐更是与天做赌。

    赵铭希清晰地记着大哥所说的每句话:“你是我的亲弟弟,大哥一直对你爱护有加,大哥也曾说过,只要我弟铭希有难,大哥纵使拼得一死,也会护你周全!天门剑本为赵门之物,当年赵门送于红线女,红线女今已逝去,她的后辈与赵门并未恩惠牵扯,我们夺来理所应当。以你的功力,只要柳枫功力不曾恢复,便没有人可以伤你。眼见即将到手,你却一念之仁,将大好机会白白送给那个丫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我们赵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赵门亦没有弱者。命是你自己的,你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落到这个境地,若想活下来,自己慢慢痊愈!”

    赵铭锐想给赵铭希一个致命的教训,想使其弟迷途知返。

    赵铭希岂会不知呢?

    这的确是个惨痛的代价,然而,却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所有的忏悔,俱在赵铭希重新望见天绍青那一刻坍塌,她已经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模样,无法跳舞,无法舞剑,甚至于看不见这个人世。

    他可以体会天绍青孤寂无助的感觉,就像自己当初与天赌命,那般害怕、彷徨,需要亲人的帮助。

    不知不觉中,赵铭希亦将天绍青视作了亲人。

    此刻,他心中空落,亦如小时候失去父母那般彷徨。

    他低头看了两眼胸口的剑伤,虽然隐隐作痛,但他还是站起来继续奔走,一面走一面四下张望呼喊。

    秦琅与衣鸿影走来的时候,赵铭希正立在一株树下,见到衣鸿影,他立刻奔前数步,霍然出剑,搭在衣鸿影颈项。

    不到半刻,玄天门数十门人亦闻声赶来。

    衣鸿影没有退避,冷眼相对,镇定如初,似乎早有料到。

    赵铭希见她无畏无惧,冷声威吓:“不怕死?”

    衣鸿影瞥视他的神情,虽然赵铭希故作凶恶,但她总觉得这样的人尚有一丝良知,因此并无胆怯,平静地道:“鸿影独身而行,早知会被你们抓到,此番回来就是想做解释,并不打算离去!”

    赵铭希放下剑,在她周身走过半圈,打量了半响,冷笑道:“深藏不露,你倒是坦然!也对,一个人,岂能敌得过我们这么多人呢?”突然于鸿影背后止步,玄天剑霍的一闪,落在衣鸿影肩上,冷目逼问:“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就不杀你!”

    衣鸿影目不斜视,镇定道:“你不会杀我!也不敢杀我!”

    赵铭希被迫将剑逼近她的脖颈寸许,厉吼道:“我赵铭希杀人无数,有什么不敢?”

    衣鸿影亦铿锵有力地道:“赵二门主千里迢迢来至此处,将她带在身边,可见情意甚深,而她却要千方百计地离开你。鸿影薄命一条,死不足惜,但赵二门主若杀了鸿影,你与她今生便再无可能,相见即是相仇!赵二门主还敢杀吗?”说罢,斜视身后的赵铭希。

    赵铭希闻言趔趄倒退,下意识地挪后一步。

    衣鸿影余光将之收在眼中,又道:“她嘱托鸿影带她离开殷汇镇,倚仗的正是朋友的真诚与信任,你杀了她的朋友,她只会恨你……”

    赵铭希心里一惊,两颊发涨,大声叫道:“闭嘴,不准再说!”手中剑却渐渐松弛,脚下连连后退,显是受惊衣鸿影方才所言,有些后怕。

    秦琅在一旁说道:“赵兄,事出突然,鸿影轻功高绝,本有机会逃脱,可她并没有一走了之……”

    衣鸿影见秦琅并无责怪自己之意,连忙道:“秦公子,鸿影隐瞒武功,是鸿影不对,但我有苦衷,刚刚路上已经告诉秦公子,秦公子非但不责怪鸿影,反倒与鸿影一道找寻绍青妹妹,秦公子大人大量,鸿影在此多谢了!”说罢,行了一礼。

    秦琅转顾她一眼,点头道:“这件事发生在碧云堂,秦琅亦有责任!”说着,转首面向赵铭希,道:“赵兄,实不相瞒,鸿影家在南唐边城一带,日前朱室攻城掠地,她家俱被摧毁,故而潜伏在碧云堂。日间她得到消息,太尉李枫领兵与敌兵交战正欢,鸿影大仇有机会得报,本欲即刻赶回边城,之所以去而复返,是因为……”

    衣鸿影盯着赵铭希,接话道:“那位绍青姑娘,我离开之前,将她藏在一处草丛,可是刚刚我回去找她,她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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