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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不作苍生

    梅疏影先前所穿白衣已换,因只身赶来别无他物,身上罩了件虞韵致从堡中寻来与他的深色长衣。

    他原就身形颀长,肤色比到平常男子要白一些,此刻一穿黑衣,更显身形修长、面容白净清朗。

    只是眉间冷蹙,面色不善,双唇血色亦十分淡薄。

    梅疏影推门而入,听闻唤声亦不应她,只甩手“呯”的一声将院中磅礴淅沥的雨声关在了门外,而后几步上前。

    端木孑仙苍白倦惫的面容在屋中烛火的映照下更显虚弱,脸色白得几近透明。

    转首望着他的方向,下一刻轻轻一叹。

    梅疏影听闻叹声面色更冷。

    双唇紧抿不欲再开口与她多言一句,兀自除了鞋袜拂衣上榻。

    男子将手中折扇放置床榻内侧雪娃儿身旁,便盘腿坐在女子身后将女子扶在了身前。

    端木未及开口说话,他便已掌中凝力附在了自己背上。

    有感一道热源自梅疏影掌心渡来,沛然浑厚,绵延不绝,端木孑仙轻阖的睫羽微颤,丹田仅余之力被他引动,于体内流转运行周天,虽缓却不息。

    女子低微无力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屋外雨声仍旧哗然,能听到房檐下的雨水如珠帘冰幕般坠落,连续不断地拍打着廊下的青石长阶。

    亦将屋外一切尘嚣覆尽。

    雨气、潮气、泥息,混在一起,从院中、由屋外散入房内,却不及榻上男子身上馥郁幽寒的梅香来得清冽……

    夜雨不止。

    客房之外,草叶尽湿,漆黑一片,举世潆迷。

    梅疏影闭目静坐女子身后,凝力于掌,声息皆敛,不言一字。

    元火熔岩灯昏黄的光晕于房内轻轻散开,安宁而柔和,也寂静无声。

    雪娃儿窝在床榻内侧不时抬起脑袋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们,间或“咯咯”地叫上两声。

    端木气息渐宁,周身昏沉无力之感已轻,有感丹田内息渐强,元力亦有回复之向……

    “阁主。”禁不住出声道:“……可收手了。”

    梅疏影听若未闻,附在她背上的手仍未撤,仍自源源不断地将身上余力输与她。

    端木孑仙怔了怔,心头一时有些悸、又微微一疼,低声再道:“还请阁主收手……”

    背后之人仍旧不理,一动未动,气息亦不曾有一丝波澜。

    为免猝然而止、所运之力反噬伤他,端木未敢稍动。只忧声再道:“请阁主收手罢……端木已然无碍。”

    梅疏影仍旧未言,亦未收手。双目亦未睁开。

    端木心头更疼,置于两侧的十指颤然轻蜷,气息便乱。

    “我将身上余力尽皆予你……”梅疏影终于睁开了眼,看着女子耳后青丝淡淡道:“如此去留离走,都随你心意……我无力阻你,也便不会多言。”

    端木心口一窒,有感他的语声沉静中幽深寒凉,淡却中冰冷无意……

    蓦然指间极紧,隐见青白。

    “阁主……”端木孑仙哑声唤他一句,一时言尽。

    又寂然。

    知难阻他。

    恍然中几分无措。

    心悸着慢慢伤疼。

    屋外雨声不缀,喧嚣而又清冷。

    难以平静,又隐隐瑟然。

    “不曾想到……”白衣人忽是哑然道:“阁主会是善歌之人……”

    心头一动。他低声问:“你觉得好听?”

    端木轻怔一瞬,而后不觉点了头:“……嗯。”

    院中大雨如泼,仍旧喧然。

    过了许久,梅疏影道:“你跳舞,却是极丑。”

    端木一愣,而后滞言。

    屋中便又默声。

    烛火轻曳,长夜渐深。

    梅疏影的气息慢慢变得低微,竟当真将周身余力都予了女子。

    端木脑中亦见昏沉,有感他输了太多内力与自己,以她连日衰微羸弱之身竟一时难承,面上泛起潮红,端木脑中一沉恍然间阖目向前栽去。

    梅疏影立时惊醒,神色一凛,一掌收回将女子及时扶住。

    或因输力太久、动作太急,下一刻梅疏影低头来便猝然一咳,唇间溢血。

    榻间雪娃儿原已安睡,此时被他惊醒,睁着圆溜的大眼看着梅疏影慢慢收回双掌,将女子扶靠在自己胸前。

    那一瞬间有感男子面色极差,比之怀中女子还要冷白晦暗。

    端木昏昏沉沉中欲要睁开眼,只觉周身沉浸在一种醺然又倦极的感觉里,连日碌力劳心所有的忧怀惴然莫明淡了开来,心弦一松,眼帘重似千斤。

    待到梅疏影紧抿双唇闭目调息罢,女子倚身在他怀中竟已沉沉睡去。

    榻上男子愣了愣,转腿欲动,下时周身一阵刺痛,胸口陡寒,肺中一热,禁不住抑声而咳。

    端木孑仙睫羽微颤,似是欲醒,却又倦极。

    过了少许,闻她声息极浅,终是未能睁开眼。

    梅疏影抬手擦去嘴边腥血,低头看见她蹙眉而睡的模样……不觉也蹙了眉。

    下一刻伸出另一手落在她眉间,指尖轻轻抚平她蹙起的眉。

    屋外草叶低垂,雨声已小,廊檐下小雨滴答作响,迷蒙而缱绻。

    梅疏影伸展双腿,有感双膝刺痛难忍,一时又静……下时只仰身向后倚靠在了床头横栏之上。

    眼前昏黑过罢,便是恍惚。

    女子于他身前半坐半躺,被他抱于怀中,此时便随着他仰身向后,斜倚在男子怀中,阖目而睡。

    梅疏影伸手看过她的脉,有感脉相比之先前平缓许多,心弦亦微松。

    而后便不由得几分出神地垂目看着她。

    倦极的目中渐渐浮现苍凉、远冷、萧然与疼寂。

    “早已明白……你看重天下安宁……肩负大任……心怀大爱……于是舍生忘死舍我其谁舍己为人……于是十数年来,不曾有一丝改变。”

    男子语声低微,声轻如自语:“所谓的清云宗主,天下人敬仰尊崇的清云鉴传人……你又何时有过自己的哭笑怒骂、悲喜动容?”

    怔怔地看着怀中纤瘦而羸弱的人,喉中不知因何而喑哑:“是不是一定要等到无力能继,你才会放下这一身的负赘?我言你无心,你又可曾在意?”

    梅疏影双目轻阖,眼角蓦然有些湿润。

    “端木孑仙,你可知……”伸手将女子圈抱在怀中,他附耳与她道:“于这毒堡之内,有一人曾拼命将我推开,为我身死……我至今想不明白……怎会有人甘愿为我这样的人亡命?”

    “本公子自恃一世悠然,生性凉薄,也不知如何回报她临终心意……我为她请了最好的入殓师一点点补全义肢……再把她送回石前辈面前……她却说,本公子与她是一样的?”蓦然一声低笑,梅疏影讥讽道:“……你说可笑不可笑?”

    抬眼望着屋中烛火,梅疏影怔怔道:“本公子怎可能如她这样一个女子,又痴又傻,为了旁人,连自身性命都枉顾?”

    眼中又是清明又是氤氲,梅疏影复又轻笑道:“你既不愿和我走,难道本公子还会傻傻地留在这里同你一道等死么?”

    “不过数日……本公子的内力便能复原……届时,我必毫不犹豫地离开此地。”轻轻以下颚蹭过怀中之人的发心,梅疏影低哑着语声道:“时至今日,我终能认清……你并非无心……只是无我要的心……倘若当年……你我从来不曾遇见……你我面前……便都是最好的江湖。”

    元火熔岩灯柔和的光映在他的眸中,顷刻碎散开来,有什么一瞬间落入女子发间,悄无声息。“本公子用了十一年,终能明白,我梅疏影终究不是你,也不想成为你眼中的苍生之一。”

    蓦然心疼如窒,他道:“端木孑仙……本公子终于肯将你放下了……”语声喑哑以极,他埋首道:“你走也罢,不走也罢……他日离开毒堡……从此江湖陌路,两不相干……”语声一颤,他道:“……我再不见你。”

    双目一阖,眼中之泪终是无声落下。

    “你恰似圣人,不曾沾惹俗世半点怨憎悲喜。而我生于俗世泊于红尘,你不入,我不出,你我本非一路人!”

    屋外蓦然响起闷雷,云雨再聚,雨水再次狂嚣而落。

    梅疏影抱她在怀,闭目许久,突然安静地唱道:

    “一剑天涯,

    把酒临风,仰天长叹,空寂寥;

    酒祭尘寰,

    策马逍遥,绝尘万里,无人问。

    ……

    壮怀激荡,

    云动八方,

    富贵功名皆尘妄;

    长风破浪,

    飞雪流光,

    道破尘缘是沧桑;

    ……

    茫茫人事,

    转瞬消散;

    死生又何妨?

    望眼天下,

    世事浮沉。

    去留也无意。

    ……

    月微醺,

    冷夜无眠;

    叹逍遥,

    四海如归;

    ……

    人若忘,

    梦回首,

    笑临风,

    心已寂,

    ……

    此生终虚妄。

    ……”

    音渐低,声渐哑,无数前尘掠过脑海,如繁华过眼。

    他疼罢、悸罢、凄罢,冷笑一声,低喃四字,任脑中昏黑沉乱,再无念想。

    不多时,抵不过竭力而行数日不歇的疲惫、与内力渡尽周身虚微的空乏,梅疏影迷蒙中听见屋外的雨声……

    一如经年沉寂、幽冷……

    他怀抱这半生的执妄,听脑海、耳中所有声息慢慢远去……亦昏沉而睡。

    刹那间举世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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