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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河水凉

    当陈明秋背着雅儿走在回家的路上时,陈明秋便已看到从远处望去如同草芥一般的茅草屋了。在茫茫田野里不甚了了。

    常日中的雅儿家是,土垛的院墙,围着不大的茅草屋,留有一大块空地,放置着杂七杂八的农具以及架在木杆上待晒干的衣物,以及还晒着雅儿娘在山中的野生柿子树上摘下的柿子所晒干制成的柿饼。陈明秋吃过,是雅儿偷偷地从众多柿饼中拿出了一些给他吃,说很甜很好吃。

    是很甜,比陈明秋从前吃的从牧梁送来的玉瓜还要香甜几分。于是,他在雅儿怂恿的鼓励下,也偷偷地去拿了一些,与另一个小贼分享战果。

    此时,正午的日头高挂在天上,那些柿饼却焦躁地想要躲避。雅儿噙着泪不断在陈明秋背后挣扎,陈明秋将她放下,但用劲地抓住她的双手,他静静的说:“不要怕。”他松开雅儿的一只手,起身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牵着她径直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守着茅草屋门前满脸憔悴不堪的雅儿娘面前。雅儿轻呼一声娘,便闪着眼波扑进了她的怀抱,雅儿娘拥着雅儿,看着人群,却沉默着。

    “刘慕莲,你个狐狸精不仅害死了夫家全家,连仅进了你家门半刻的老黄家独子也被你害得去城里赶集时让马匪杀死!莫非如今你又要发功害死我们全村人才甘心吗?你若离开我们承天村,马匪便不会再来抢粮!前年收成不好,你是知晓的,上缴的税粮给男丁多的人家凑凑也还过得去,可现在我们大家哪还有多出来的粮食给马匪!求求你,快请你离开我们村子!”

    “是啊,拜托你快离开我们承天村吧!”

    “我的儿啊!”披着麻布丧服的人家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亦格外悲凉,他们跪趴在棺车旁,在烈日下发亮。棺车上的棺盖是打开的,有一尸首躺在其中,陈明秋放眼望去,那不正是前几日将自己背往雅儿家的人吗?

    所有人都不由分说,将马匪的罪责都一如屎尿盆一股脑地都扣在了雅儿娘的头上。人群中有老人、妇孺,更不缺下地做活的男人,大抵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到了。一些老妇不停数落着似乎是雅儿娘的罪过,孩子们用一些小石块扔着雅儿娘站着的土前,而年轻些的当家妇女不时咒骂着她,其他男人们则撩出肩膀大有动手将雅儿娘赶出村外的意味,老一些略微念过书的老者也不停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着。

    “为何我便无事?”陈明秋的话刚刚出口还未落音,但很快便使得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面前刹那间跪倒一片的人群,齐刷刷的可以看到一颗颗黑头。

    “自从你来了我们村后,这几年我家那只全村最能锄田卖力的牛都病倒了!”

    “我家的那几只母鸡也都不会下蛋了,以前天天能下蛋,肯定也是因为她。”

    “求求你,快离开我们承天村吧……”

    陈明秋背过身来,他想世间都有一种潜在的规律,当人们想要打破规律,乞求利益的时候,便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就像勤劳的耕牛失去了往日特定的歇息,开始一点一点增加它的劳动,终会让它在节奏的紊乱与压力的增大下病倒;就像常下蛋的母鸡开始被人期待每日获蛋,给它增加不应多食的粮食,终会有几日因不适结束生蛋。

    而这些因素被人为的强加给人的时候,便如有人无端端斥你是贼,说你是伪装与虚伪。

    雅儿娘有些抱不动雅儿了,但她还是尽了全力将雅儿用手托住。她忽然看到了春婶,那个被自己丈夫拼命从河水中拖上岸但还是死了的小翠的祖母。春婶用她农村妇女伶俐的嘴巴叫骂着她,还号啕大哭,仿佛那日春婶将小翠的死归罪在自己已经死去的丈夫身上的淋漓痛哭。

    那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那个傻乎乎在田里看到轿子中窗帘被风吹开的自己,追了她三十里地,就为了对她说一声“你真好看”的丈夫。她不顾刘家在当地显赫的名声,不顾家里所有人的反对,抛开一切嫁给几乎一无所有的死去的丈夫。当丈夫的爹娘在失去孙子的悲痛中相继去世,再到丈夫也因救人而离开后,她一个人继续织她该织的步,耕她丈夫生前要耕的地,做她该做的事。还好,雅儿健全的活了下来,没有因为自己而死去。刘慕莲,雅儿的娘在这一刻是有多么无助。她眼中白茫茫的一片,就像看着临海的波浪涛花,一片又一片,却对她没有任何回应。

    她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所以离开了。

    “听娘说,锦南山上的清风寺的佛特别灵验,我要去为她们求一张平安符。”

    “那人是谁?为什么一直追我,他不吃不喝吗?他累吗?”

    “他说我好看,他说我好看,原来他一直追我就是对我说我好看,我喜欢他。”

    “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要嫁给他,无论是爹还是娘,谁也不能阻拦我!”

    “虽然现在苦了点,但是我和丈夫依然觉得很幸福。”

    “我的孩儿死了,都怪我,怎么会那么不小心摔去!都怪娘,好不容易怀了你,却没能让你看看日头,日头多好看多暖和啊……”

    “雅儿生了,刘雅儿,胖嘟嘟的小丫头,真可爱。”

    “他是英雄,雅儿,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他都是英雄呢,你爹他是英雄!”

    “所有人都走了,雅儿,如果有一天娘也不在了,请你也像等待地上花许下爹爹回家的心愿一样等娘。”

    陈明秋合上那本被雅儿娘藏在方木枕下的记着她往事的纸本,却从中掉落出一张应该是雅儿娘最后留下来的字条:江州桓生刘家。

    夜河映照着发白的月光,粼粼银波闪耀着雅儿呆滞着的眼珠,她静静地依靠在河边的大石块上,穿着她最喜爱的淡黄色的衣衫,散落着还未有人去帮她梳理的黑发。

    她就这样一直沉默着,仿佛看着一方死水落尽尘埃般死寂,哭红的眼是无声的,任由泪水一滴又一滴从脸颊上落尽至看不见的草地,滋润着那一地该有的生灵。

    陈明秋将那本子扔进水里,随着雅儿娘被河水吞噬。

    他想世间的一切苦与痛,就像是你为我沏一碗热茶,我为你讲一个故事般轻松。陈明秋便是怒吼着赶走了所有的人,那言语的恶毒早已经如同一柄柄刀剑般刺进她的体中。有谁能够做到不听风起的声音,有谁不为故事的精彩而笑颜,当刘慕莲选择了投入丈夫的怀抱,河水的清凉仍然毫不留情地给予她侵入生命的寂寞。

    但她狠心地抛下雅儿,放心地留给陈明秋的时候,是否想过陈明秋也还是挣扎在泥潭中的伤心人?难道不怕地上花的守候像春去春来般被吹散在风中?又或者,如果陈明秋不是雅儿先发现的,她舍得留下雅儿一个人吗?

    他有一种负罪感,是对于雅儿的,有对于自己的。他的到来才带来了不祥与痛苦,他自己才是不祥之人!

    “娘说,爹是英雄,爹为了救人可以付出自己的所有,可村里的人都骂我娘害死了我爹,我很恨他们,现在也是。可雅儿不能,不能给爹丢人,爹是英雄,我不能给英雄丢人。有人需要帮忙,我会去帮忙;有人骂我,我就走开。雅儿从来没有给爹娘丢过一次人,现在也是。娘去找爹了,他们一定会回来,雅儿就是等,守着后山上的地上花,终有一天我会看到整朵地上花一齐落下,我们一家人会团聚的。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雅儿带着鼻音轻轻地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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