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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霜火氏族的圣女。

    委羽界。祝融原。

    裹挟着先祖之灵的恸哭与呢喃的浸骨寒风掠过弃剑峰的崖顶,雨不知从何而来,在风中放肆的飘洒着,让浑浊的天光似乎显得明亮了一抹。

    硝烟在极远的地方升起,隐约有火光映照在低垂的彤云上,给无趣的天空平添了些许颜色。

    青桐捋了捋被风雨贴到唇边的发丝,不再昂首观天,清澈的目光透过萦绕山体的黑雾看向山下十字路口的部族大营。

    由沃谷王城而来的物资商队业已抵达,数十头牛驼兽首尾相连的蜿蜒趴伏在大营外的草场上,商队的阿西族劳工们正在忙碌的卸载着货物。一些孩子围绕着商队欢快的奔跑,他们各自的座狼幼崽在身后追逐,不时发出尖细的稚嫩吠叫。老人们带领一些妇女在营门处清点货物,身披软甲的守备队员两人一组在大约三人高的石墙顶端步道上来回巡逻着,灰翼渡鸦栖息在他们的肩头,偶尔振翅而起,俯冲到墙外草原上啄食虫豸然后又掠回原处。

    部族在三百多年前由中原地迁徙到祝融原,这片浩渺草原早已被祖辈们牢牢的控制在手中,然而人们从不曾小觑苍莽天地之中层出不穷的各种潜在威胁。南边的水伯氏族一直虎视眈眈,双方之间的侵袭与反侵袭世代不停;西边的蚩尤人强者不时越过连城岭烧杀掳掠;而在北边,猎神帝国的嗜血大军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般隐藏在最深最黑的梦里盘旋。

    占据了大陆上最富庶之地昆仑野的华夏族人,不善战,不喜战,但从不畏战。他们凭借着旺盛的生育能力以及团队协作的精神,与天争、与地斗,在这日渐恶化的破碎世界之中苦苦求生,自仙殇之灾后的千年岁月繁衍至今。

    王城的巫师们总是缅怀曾经的神话历史,在他们的传承中所记载,两千多年前,先祖追随着仙师踏入这方世界,那时候没有水伯人、蚩尤人、南蛮人、五夷人与华夏族人这些区别,大家不分彼此,血管中流淌着来自被称为华夏的血脉,他们共同侍奉仙师,歌颂他的荣光,承受他的雨露,憧憬着飞升上界的未来。

    那时候,仙师居住在昆仑之巅,掌控日升月落。他呼气,万物俯首;他吸气,众星来朝。他的弟子们驾驭法宝,穿梭于无尽的天外之天,猎杀千奇百怪的域外天魔;空闲的时候,他们会弹一弹手指,让沙尘凝聚为岩石,于青萍之末直抵云霄,在耾耾雷声当中变为仙师的真容,以供万人瞻仰。

    那时候,世界远比现在为大。无数仙山漂浮在空中,长河由山而降,洒落大地变为江海。人们种植灵草,酿造仙酒,豢养异兽,男耕女织,繁衍生息。天赋超凡的孩子会被领入昆仑,从此平步青云;稍次一些的孩子也能如他们的父辈般活上漫长的无忧岁月。

    直到一千一百年前的那一天,真神的意志由天外降临,冰冷、寂灭的气息化为一根笼罩天地的手指,浩荡神威让仙师的弟子们甚至来不及飞离地面就被压成齑粉。那根手指向昆仑捺下,高耸入云的山峰如同瓷器般碎裂,仙师的身影在崩坏的裂片中显现,一念之间化身天地,抽取整个世界的本源力量抵挡住真神的灭世意志,然而最终,仙师与那根手指同归虚无,天幕撕裂,大地分崩离析,生灵凋残,万物枯萎,仅剩下寥寥数百人在不知尽头的寒冷永夜中绝望煎熬。

    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意外之幸——当然人们更愿意相信是前者——世界本源之力尚有少许残留未被抽取,这一缕源力锲而不舍的修补着破裂的世界。在经过漫长的二百年暗夜之后,这一方世界逐渐的恢复了生机,万物开始复苏,人口在不断的增长。

    然而,面对着再也不复往日状态的恶劣生态环境,人们你死我活的争夺生存的权利,强者掌控资源,弱者选择附庸。他们开始迁徙、分裂、战斗,将彼此视为天敌。最大的族群占据了条件最好的昆仑野,以华夏正统自居;一部分人远走西陲,自称西苗;一部分人盘踞东部沿海丘陵,组成五夷部落;还有一部分人则避入南方雨林,号为南蛮。

    青桐所属的霜火氏族,乃是除王族之外的五大嫡裔氏族之一。两百多年前领王族之命迁徙祝融原,氏族源自先祖的火行天赋在这一片火性甚重的原野上发挥得淋漓尽致,短短几十年间就站稳了脚跟,北面协助厚土氏族共同防御猎神帝国,西面独立应对西苗侵掠,南面与生木氏族呼应牵制南蛮窥伺,三面环敌之下毫无惧色,牢牢的钉在了西陲边境,被誉为昆仑野最善战之氏族。

    山风呼啸,搅动得青桐的黑色长发肆意飞舞。低矮的雨云被风刮走,阳光透洒在峰顶,在身前的地面映出她高挑匀称的影子。

    生而成为霜火氏族的龙脉者,与原祖之地的人类毫无二致的身体外形是她区别于这个世界中绝大多数其他人类的最鲜明标志。

    相传,在仙师的本界,那个被唤作盘古世界的地方,人们的躯体孱弱不堪、寿数短暂,沉溺于诸多苦恼而不肯出离,但偏偏无量数的宇宙时空之中,那些被视为神的存在却往往出自于这一族群。

    数千年前,仙师修行大成,感应到委羽世界的存在,受他庇佑的人类中一些意志最坚定之辈选择放弃肉身,追随着他羽化登仙,进入这个世界。这些人虽然从此之后再无法得窥天道,但却摆脱了污浊肉身之苦,步日中而无影,餐风露而无垢,不受五谷百病之扰,亦无心魔丛生之虑。仙殇之灾后,世界破碎、万物凋残,仙师所设立的天地法则也随之发生异变。残存的人们发现自己的后裔普遍拥有了凡胎肉身,但大多却灵智蒙蔽,寿命短促,体征上更呈现出或多或少的兽类之态。其间偶有凤毛麟角之属,身具远祖天赋血脉,成长过程中能自行吸收仙师在天地间留下的精神烙印,拥有常人无法比肩的灵智与修行速度,被视为天之骄子、氏族领袖,受万民敬仰。

    委羽世界中,普通人的体征上都会呈现出或多或少的兽类之形,这是区分他们与龙脉者之间最简单的方式。

    山下卸货的人们完成了忙碌,牛驼兽被阿西族劳工吆喝着围成圆圈,享用部族早已备好的泥萝根茎。大营内各处有炊烟升起,中心广场上的仙师图腾柱下已经开始堆砌柴禾,今晚会有一场盛大的狂欢之舞,以庆祝旱季的结束。

    倘使目力足够,站在祝融原最南边的石林隘口,可以直接看到最北端的绞肉之门上戍边士兵的身影。这片长约600里的纺锤形草原一马平川,唯一的高处便是位于西侧阴平道与十字路口之间的弃剑峰。

    高近200仞的石笋状孤峰,倔强执拗的耸立在祝融原上,暗红色的山体似将冷未冷的出炉锋矢般直指天穹,不知出处的淡淡黑雾彷如巨蟒盘旋缠绕,终年不散。泛着些微金属光泽的岩体上不见沟壑纵横、青葱林木,亦没有任何山野走兽的行踪,即使是飞禽们也会自觉的避开这座散发着凶戾之气的山峰。

    青桐从小就喜欢坐在大营门外的老榕树下观望弃剑峰。她总是觉得那座孤零零的山峰在呼唤着她。那时候,前代圣女已经失踪数年,,部族中实力强劲的龙脉者虽不止一位,但从来没有谁试图去接近它。这并不仅仅因为弃剑峰乃是历代霜火氏族圣女观星之地——事实上圣女从未禁止过族人登顶——更是因为这座山峰仿佛一名孤高任性到近乎偏执的绝世剑手般永远散发着一股排斥所有生灵的淡淡气息,这使得人们下意识的选择了远离它,只远远地瞻仰它的存在。

    每当青桐看着山的时候,她知道它也在审视着她。身为精神烙印的传承者,这座被仙师以无上法力由盘古世界挪移到这里的山峰无时无刻不在撩动着她的神识。这种源自命运深处的玄妙感受远较别的龙脉者来得更加浓烈。

    氏族的长老告诉她,前代圣女修行圆满飞升上界、化身天外的星辰眷顾着这个世界,但是她心里非常明白母亲去了哪里。那时候,家姐语欢11岁,在王城跟着父亲历练,而青桐则是嗷嗷待哺的不足1岁婴儿,母亲这个词对于她来说不过是摇篮边的一抹微温。

    当那抹温度彻底消失,华岳家的阿嬷抱着仓惶啼哭的青桐走到仙师图腾之下,数着夜空的繁星安慰她,她却偏过头,定定的看向不远处的那座孤峰。那一刻她不再哭泣,夜幕下伶仃、倔强矗立着的孤峰似前世相识过的老友般在给予她冰凉却又实在的安慰之感。

    再一年,家姐回到氏族,斥退所有环绕身旁的族人,然后用尚显稚嫩的双臂抱起青桐,把妹妹放在大营外的那株老榕树下。姐妹俩默默的看着弃剑峰,血月升起,繁星显现,她们不发一言,一直坐到拂晓。

    第二天,家姐只身登临弃剑峰。一个月之后,她由峰顶跃下,在氏族长老们的祝福声中接过炽火权杖,正式接任圣女之位。

    4年后,青桐6岁。又是一个血月高悬之夜,家姐牵着她的手,飘然直上峰顶。朔风劲吹之中,一种几欲与整个世界割裂分离的强烈晕眩感让青桐近乎窒息。家姐的手轻轻搭在她肩头,温和的语声打破寂静。当我们看这座山的时候,我们其实看的是自己的命运,她说。宿命的网编织不停,每个人都深陷其中,母亲去那个世界探究属于她的答案,有一天我也会追随而去,你,亦如此。姐姐爱怜的看着妹妹,伸手为她拂去清澈双目上凝结的露珠儿。王城的大长老曾告诉我,那个世界的圣者说过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继续说着。所谓天意,即无善意,也无恶意,也从未有命中注定之一说,宿命之网由你自己编织。当命运降临之时,你可能无法抗拒,但是,我亲爱的妹妹呀,你要记住,命运中的所有一切轮转,都是由我们自身在推动,选择的权利,在你自己的手上。

    5天后,家姐消失于这个世界,而青桐则照例被送回了王城。当她站立在丹墀上,看着坐在幽暗深邃的宫殿中最尽头那处高高王座上的男人时,来自血脉的共鸣之力让她想唤一声父亲,然而她只是紧紧抿住双唇,不发一言。良久之后,那个男人步出宫殿,来到她面前。她昂起小小的头颅,端详着这个自她出生以来就仅仅作为一个符号存在于脑海当中的男人,然后她问他为何不留住母亲与姐姐。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她还记得那时父亲脸上的神情。

    她们选择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而我,选择尊重她们的选择。这个身处世界权力巅峰的中年男子带着三分愧疚、三分无奈、三分释然的神情回答了女儿的问题。

    如果时光重来,你还会这样选择吗?女孩儿固执的追寻着答案。

    我亲爱的女儿啊,答案其实早已在你心中,男子背过身,缓缓走进宫殿深处。

    当未来的某天,属于你的时刻到来,孩子,你会发现作出选择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阴暗将中年男子的背影逐渐吞没,低沉的语声从其中传来。世上的许多人,他们不敢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上,他们害怕改变,告诉自己命运不可违背,他们一直都在听着别人告诉他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当走到生命的终点时,他们诅咒命运,却忘记了自己从来没有选择和抗争过。而你,我的女儿,我希望你牢牢的把命运攥在自己手中,即使它将给你带来灼烧灵魂之痛。

    为什么就不能选择大家在一起?女孩儿喊道,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哭了出来。

    人生充满别离,总是如此。重新坐回高高王座上的中年男子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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