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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十六岁的杜衡和六十岁的杜衡一样,是个君子,彼时杜家尚属草莽,朝廷缉律司一年一修的《池鱼集》里,杜家年年是大头:前朝余孽、江洋大盗、劫富济贫、旁门左道,杜家一个不缺,唯独缺个正人君子,可巧杜夫人怀胎十月,火气上头刚烧了一座孔庙,当天夜里就生了杜衡。多年后杜夫人无不感叹道:“文圣报仇,果真十年不晚。”

    刚生下来时,杜衡还只是个六斤三两的孩子,脸皱的和杜老爷子一样。杜夫人不乐意了,闭着眼生闷气,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和七情谷讨些整容的方子。杜老爷见过世面,也不在乎这孩子的相貌,只觉得数月担忧尽数散去,开心的要飞起来。看一眼面色不佳的妻子,杜老爷轻声问道:“你说这孩子起什么名字好?”

    杜夫人还沉浸在昔日对杜衡容颜的想象一朝破灭的悲痛中,哪里顾得上搭理他,杜老爷也不急,又问了一遍,杜夫人却冷哼一声,侧过身子睡着了。

    多年以后,面对杜衡对自己名字的发问,杜老爷准会想起,杜夫人的那一声冷哼。当时的杜家还是江湖之中的龙头,环绕着虞山的飞檐不计其数,杜家旁门术天下无双。但他就是想不起来当时自己怎么会把“哼”翻译成“衡”。

    杜衡自然不知道这些,等他眉眼初开,能记事说话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了。杜夫人练剑不让须眉,身法翩若惊鸿,偏偏不懂言传身教,杜府也没有教圣贤书的人,杜夫人就整日带着杜衡在虞山上抓鸟。杜衡生性善良,杜夫人上树捕鸟,他就偷偷把母亲捕的鸟都放了;杜夫人又带他去山下收租,他就偷偷把自己的长生锁扔到村民的桌子下;有个青衣家丁在演武场偷看,眼看就要被总管发现,杜衡一个着急,捡起青钢长剑就要舞一套“自杀剑法”,杜府总管周章,号称云中客,却也差点被杜衡吓成惊弓鸟,好在杜衡无恙,那家丁也消失在暗中,杜夫人事后权当杜衡是好武的材质,心想做个武痴也比做个白痴好,于是就要杜衡打磨筋骨,习武强身,又差人寻了几个夫子,教习他文字,只是杜衡对武道毫无兴趣,只觉刀剑冰冷,伤人伤己,倒是对读书一事颇有兴趣,每天泡在书斋里,杜老爷诺大的书房终于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

    那书房是杜衡幼时最大的圣地。杜老爷并非愚钝文盲,但毕竟是江湖中人,这书房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功用,杜老爷也不在意里面有些什么书,于是府上的下人就照着国子监印发的规格,订一套书摆在檀木的架子上吃灰。杜衡识字快,又不乐意跟着老夫子学那一套酸儒的作风,授之书而习其句读后,就成天泡在书房里看书。他在书中既没有寻到颜如玉,也没有赚来黄金屋,更不会就此立下什么经世济国的抱负,他太年轻,只懂善,尚未知恶。

    杜衡的读书生涯并未持续多久,江湖乱象渐起,空桑一脉夜袭杜府,为报十年前杜老爷灭派之仇,不择手段,先烧虞山脚下农田引走外围门客,又以七情谷秘引为饵引走府上医道好手,水源食材尽数下毒,等到周章一掌劈死最后一个刺客时,杜衡已经在前往空桑幽谷的马车上了。这马车待遇不低,空桑的天门二侍一个充作马夫,一个在车里“照料”杜衡。杜衡被胁持来此,尚未从书中故事脱离,便已受制于人,一路只觉景物变换,檐角朱门,砖瓦石阶,都好似幼时庙会上的走马灯一般,疾驰而过,又觉一颗心忽高忽低,穿过竹林时高处的露珠滴在眼睛上,一个愣神,就已经下山离家数里了,其间轻盈如风,而寒意淡漠,杜衡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情,杜夫人身法绝妙,却也不会带着亲儿子飞来飞去,最多上屋顶看月亮。如今杜衡尚未知道自己身处困境,反倒看着眼前一袭白衣,记起书中一句话来。

    “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倒是胁持他的人听到这句话,有些诧异了,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杜老狗提起过我?还是提起过流风堂?”

    杜衡摇摇头,表示自己还是个孩子,打打杀杀不合适,恩恩怨怨不清楚,至于杜老狗的称呼,这是你和我爹的事情,我还是个孩子。那人于是不再多言,只是饶有兴趣的盯着杜衡,杜衡此时亦知道面前这人只怕是敌非友,不知道怎么开口,也盯着他看。马车颠簸,车内一大一小,四目相峙,杜衡毕竟年幼,加之时值深夜,月明星稀,摇晃之间就混混地睡去了,那人倒精神,看着杜衡摇摇晃晃倚在车厢上睡着,方才把身上的白袍解下,盖在杜衡身上,随即掀开帘子,也不和另一人交谈,只是望着天空,不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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