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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0 行路

    这一边,林五郎想要孩子,罗大娘心中也是暗暗着急,想想自己这年岁着实也是有些大了。

    虚龄二十七还未生育,在眼下这个年代,基本上已经被人当作是不能生。

    阿姊食铺那个旧铺就在西市边上,罗大娘从前在那边待的时日长了,与周围那些铺子的店家颇熟悉。

    她听人说,西市东北角那边有个卖药人,姓杨,他家药铺不大,在她们这一片的妇人之间却颇有口碑,说是先前有好几个媳妇子,便是吃了他家的药才怀上的。

    这一日罗大娘到光德坊这边的旧铺处理了一些事物,忙完之后看看时间还早,想了想,便寻那杨姓卖药人去了。

    她却不知道,那杨姓卖药人实际上并无多少本事,不过是凭着几张祖上传下来的的方子,确实治好了些许人,挣得了名声而已,若是果真要说这看病救人的本事,怕是不敌寻常医者。

    这人倒也实在,他与罗大娘道:“我这里不过就是有几个死方子,有些人若是对症,吃了便有用,若是不对症,非但没用,兴许还有损害。”

    “咱们这些个市井小民,寻不着高医,便是这般胡乱吃着,你又如何相同。听闻你那兄弟与孙思邈相熟,怎的你竟不去寻他?这天底下若说用药调理之道,再没有人比他更高明的了。”

    罗大娘自然也知晓那孙思邈医术好,只她这些年虽然把阿姊食铺经营得有模有样,到底也只是一个寻常商贾,像孙思邈那样的人物,对她来说总感觉十分遥远。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罗大娘便于林五郎说了这件事,两人经过一番合计之后,决定还是去长安城南面的终南山求医,兴许那孙思邈看在罗用的面子上,果真愿意给她看诊呢,即便求不来孙思邈亲诊,让他手底下的弟子帮忙看一看也是好的。

    数日之后,罗大娘便安排好自己手头上的工作,与林五郎两人赶着一辆马车,顶风冒雪往那终南山而去……

    冬日里行路艰难,阿普他们这一行人一路往西面而去,常常也会遇上风雪。

    这一日清晨出发的时候,天色分明不错,风亦不大,怎知还未行到正午,天色竟乌沉沉暗了下来,寒风呼啸,眼看又要下起了大雪。

    好在前方不远处便有一个村落,只是此处并非驿站所在,寻常人出门,若非迫不得已,并不会在这样的荒野小村住宿,就怕遇着黑店。

    不过那些茶商言是他们早两年因为躲雨,曾在此处歇过,这两年每每经过这里,也都会停下来用些热饭。

    这里的村民大多都是从附近的村子里过来的,在驿道边上盖些屋舍,从过往商贾那里挣些钱帛补贴生活而已,并非贼人。

    这时候前面那些茅草小院里,也有人发现了他们这一个队伍的到来,再加上又是这样的天气,难免要在此处投宿,于是便有一些村民打着胆子过来招揽生意。

    这年头不仅是行路人对他们这些当地人心怀警惕,他们这些当地人对于那些个路过的,也都小心得很,生怕遇着一群恶的。

    若是瞅着觉着不对,他们这时候就不敢这般上前招揽,只管缩在屋中,大门紧闭,任凭外面的人怎么呼喊也不会答应。

    就这样各自警惕着,小心接触着,队伍里的人分成几拨,各自选了一个店家住下。

    阿普杜构和阿枝几个,则是被河东道的茶商们领到一个他们相熟的院子去了,那个院子收拾得很干净,屋里屋外的,归置得十分齐整,主人家瞅着也都是和善的。

    方才出去招揽生意的,是这家的阿翁与他的长子,这时候他们将一群人迎到院中,家里的两三个媳妇子忙与众人倒了热水出来,令那几个大大小小的男娃将这些热水一碗一碗捧到客人手中。

    阿姊在外面走了半日,也是又饿又冷,身子都有些冻僵了,这时候来到这家人的厅堂里坐下,接过一碗热水,小心地抿着上几口,整个人渐渐又暖了起来。

    看一看手里的粗陶碗,粗是粗了些,洗得倒是十分干净,即便是在这个日日都吃羊肉的冬日里,这碗也被她们洗得半点油星也无,显然是用草木灰细细搓过,再用清水刷洗干净。

    那几个茶商兀自与主人家说着话,因为先前便已熟识,双方颇为热络,老翁的那几个儿子从厨下捧了玉米糊糊和炖羊肉上来,屋里这些人一边吃着,一边又与他们点了些别的吃食。

    冬日里羊价贱,他们这一行人从长安城出来以后,越往西面走,羊价亦贱,待走到了眼下这个地方,当地人这时候几乎顿顿吃羊肉。

    好在这两年玉米已经在大唐各地普及开来,因其好种植,产量亦颇高,很多农家冬日里便要煮些玉米粥玉米糊糊的,好歹吃些粮食下肚,好过顿顿食肉。

    席间,茶商们与主人家便给杜构等人说了说他们这个村落的形成。

    “早几年这个地方还没有村落,路两边就是杂树荒草。”

    “又没有几块正经田地,养不活几个人,哪里能有村落。”

    “……”

    虽说这驿道边上的位置也算不错,但是处在这样的位置,也很容易会被恶人盯上,若逢战乱年间,那就更惨。

    也就是早几年,这条路被铺成了水泥路,之后往来的商队越来越多,附近有那头脑活络的村民,便跑到驿站旁边去做些小买卖,确实也挣到了钱,很多人见了,便跟着学样。

    “初时只是提着篮子挑着担子过去卖货,时日久了,便觉有些不足,有些人便在那边搭起了草棚子,还有盖起茅草院子的。”

    “原本那地方便有几家逆旅,乃是镇上的富户安排家人经营,亦有那财力雄厚的商贾,这些人不愿被附近的村民抢了生意,便说这些村民行商贾之事,要夺了他们的田地,给他们改成商籍。”

    附近的村民初时确实被吓住了,只是先前到底尝过了甜头,这时候突然断了进项,总是难受,于是便有人偷偷摸摸在驿站前面一点的地方卖货,时日长了又在那里盖起了草棚……

    后来那些商贾富户不知怎么弄的,喊来一些差役,将这些草棚院落都给砸了,于是矛盾就此爆发,有些人被抓进去了,但是愤怒的村民们却并不怕,双方常常发生冲突,甚至发展为械斗。

    “那些日子咱们这边乱得很,往来的商贾每每经过,匆匆便走了,一日都不肯多留。”说到这里,老翁叹气道。

    “那般打斗,难免会有死伤。”杜构对这些民间的争斗也颇为清楚。

    双方斗了几个月以后,双方便都有些厌倦了,商贾们一到他们这个地方就跟逃命一般来去匆匆,有些人在这场争斗之中被打死打残了,地里的活计也被耽搁了。

    这时候县令寻了几个在他们当地颇有威望的乡绅出来做和事佬,又把牢房里关着的那些村民放了,双方各退一步,不许村人在驿站旁边做买卖,然后又指了这个荒郊野岭之地,让他们在这里卖些自家产粮食菜蔬,只要不耽误种地,便不夺他们的田产,于是渐渐的,便有了眼下的这个村落。

    说着这些事,众人又想起前面经过的一些驿站,驿站旁边就有草市,当地百姓在那里买货卖货颇为便利,并无什么时分严苛的管制。

    想想在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再想想之前他们遇到的一些十分冷清的驿站,也许并不是哪些地方的百姓胆子小死脑筋,不愿去驿站旁边做买卖,而是不被允许。

    在场这些人里面,若说见识最少的,大抵便数阿枝了,她原本就是石州人,小时候被父母卖到乔家,然后就一直生活在离石县,后来又随乔俊林去了长安城。

    见过了离石县,见过了长安城,又见过了从离石县到长安城那一路的风景,她便以为这天底下大抵便是这般了,无论走到哪里,山水总是差不多的山水,人也是差不多的人,并不会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如今她倒是不再那般想了,这天底下的人看着差不多,内里却有很大的不同,虽然总有穷人富人,但是有些人穷且懦弱,有些人却穷得铁骨铮铮,有些人是为富不仁,有些人却乐善好施。

    无论山水草木同与不同,这世间的人,总归是不同的。

    吃罢饭,主人家便安排他们歇下了,又与他们有没有什么脏衣服要洗,这时候若是洗了,放在炕头上烤一烤明日一早定然就干透了。

    男人们也不客气,纷纷便拿了自己的脏衣服出来,老翁的儿子用箩筐装了,拿去与家里的妇人们清洗。

    阿姊也有几件衣服要洗,却不愿将自己的衣物与那些男人的衣物放在一处,于是便说她要自己洗。

    妇人洗衣服的地方,便在厨下,一个草棚屋子里,布置简陋,地方颇宽敞,两个年轻的媳妇子坐在小凳上,就着木盆搓洗衣服,还有一个年长些的,坐在灶下烧火,三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

    阿枝抱着自己那几件衣服进去,那年长的妇人便把墙边靠着的一个木盆端过来给她,又利落地从锅里舀了几瓢热水,与大半桶从水缸里舀出来的冷水兑了兑,倒进她那个木盆里。

    于是阿枝便坐在那里洗衣服,听着那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灶膛里烧着火,这屋里虽然没有火炕,却并不怎么冷。

    不多时,又有几个小孩蹭过来,与自家阿娘讨要玉米,言是要去对面街上换麦芽糖吃。

    这些小孩也是知道看眼色的,方才他们都见客人给钱了,家里的大人们今日挣得了钱,心情好了,才比较容易讨到糖吃。

    那年长的妇人打发他们:“去去,昨日方才吃过了,今日又要吃?”

    那几个小孩却不肯走,嘤嘤嘤地围着自家阿娘撒着娇,又扯衣服的,还有爬到他们阿娘背上耍赖的,为了那一两块饴糖,一个个俱都使尽了浑身解数。

    倒是有一个小姑娘,乖巧地蹲在阿枝身边看她洗衣裳。

    阿枝在长安城生活了这些年,不缺吃不去穿的,尤其后来住在白府之中,四季衣裳更是置办得颇为周全,这时候出门在外穿得虽然低调,在眼前这个小姑娘眼中,却也是很美很洋气了。

    阿枝看着眼前这个乖乖巧巧的小女孩,心中也是有些喜爱。后来她把盆里那几件衣裳抹上羊脂皂搓洗过一遍,将盆里的脏水倒了,那个烧火的妇人忙又与她提了一桶温水过来。

    阿枝便趁着这个工夫,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递给那个女孩,叫她与阿兄阿姊们一起拿去买饴糖吃。

    那些个小孩呼啸着便出了院子,也不管外头这时候正在刮风下雪的。

    “你又与他们铜钱做什么,这些死孩子,一个个嘴里就跟长了馋虫一般,肚里又像无底洞,总也吃不够。”那个给她提水的妇人这般说道。

    “这般大小的孩子,哪一个不是这样。”阿枝笑着回道。一桶温水倒进盆里,她把自己那几件衣服放进去继续搓洗。

    “你们大地方的人,定然不似我们这般,咱们这地方穷,小孩也格外馋些。”

    “也就是这两年,还能闹着要吃饴糖,搁我们那时候,一天能有两个杂面饼子果腹就算不错。”

    “大郎大娘他们小时候也吃得不好。”

    “那时候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一两回饴糖的,不过他们到底还是比我们强些,七八岁往上,就再没饿过肚子了……”

    她们这边方才没说了几句话,院子里便又传来了那些小孩回来的声音。

    年长的妇人掀开草帘子出去问了一句,只听外面的孩子说,那卖饴糖的见他们拿了铜钱去卖,而不是用粮食换,于是便多给了他们两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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