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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二章 断马斜风江湖剑

    殷采倩驭马一阵急驰,微微勒缰,半黑将明的夜里,她穿过早已落叶稀疏的山林打量近在眼前的高崖方才仔细看察了帐中的地图,此去不远当是白马河上游的斜风渡,渡河翻过这山岭,过合州、横岭一直东行,几日可入临安关,便离湛王大军不远。请记住我们的网址)

    月光下白雪皑皑中不时有晶亮的冰影闪烁,泛着安谧而神奇的美,偶尔轻风扫过,浮掠起微薄的雪的风姿。

    这样的雪夜下似乎马蹄声格外显得突兀,她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桃色红唇微微下弯,像是要将今天恼人的事情统统丢开。夜天凌骇人的冰冷,十一不耐的神情和卿尘洞察一切的笑,皆尽堵在胸口不离不散,这简直是她自出生以来最为窝火的一天。

    她下意识的拧眉,出气似得将身后挂着的飞燕嵌银角弓一摆,挥鞭往白马河走去。

    不过稍会儿,她突然又停了下来。因为夜太安静,所有的声息都变得清晰可闻。除了自己的马蹄声外,她似乎听到轻微的马嘶,蹄声交错,甚至战甲刀剑摩擦的声音,脚步声,和混在其中一两声的说话。

    斜风渡下水流湍急,雪水夹杂着冰凌撞击河石,阵阵掩盖着这些奇怪的声音。幽州大营黑沉沉已不可见,前方却隐约轻闪出稀疏的火光。

    她立刻带马隐到一方山石之后,悄悄看去。此处崖悬一线,鸟兽罕至,底下丛生急流乱石,极为险要。借着月色明亮,只见黑暗的山岩间人影晃动,已有几队人马悄然来到这岸。

    深夜里刀剑生寒,悄无声息地散发着大战之前浓烈的杀气。

    殷采倩震惊万分,这分明是虞呈叛军趁夜偷袭,山间星火蔓延,不知究竟有多少兵力。

    心中无数电念飞闪而过,她立刻极小心地掉马回身,远撤几步,急速纵马往幽州大营奔去。

    然而身后很快传来示警声,“有探兵!”

    急促的马蹄溅起飞雪,殷采倩在敌兵的追击下打马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在被他们追上前赶回军营。

    十一带着几队侍卫同卿尘沿路寻来,雪战纵身跳上岩石,在四周转了一圈,轻巧地往白马河的方向跑去。

    “那边。”卿尘看着雪战说道。

    十一随意一瞥,马鞭前指:“地上有蹄印,想必没错。”

    “再走便是斜风渡了。”卿尘沿着雪地蜿蜒的蹄印看去:“她怎么挑了这么偏僻的路走。”

    俩人驭马前行,前方突然传来急遽的马蹄声,原本一望坦白的雪地上飞驰而来一骑,身后有数人紧追不舍。

    十一目光锐利,立刻认出当前那人正是殷采倩,剑眉一扬,带马迎面驰去。

    殷采倩忽见十一,大喜过望,高声喊道:“十一殿下,快!虞呈自斜风渡偷袭我军!”

    此时身后追兵临近,纷纷引弓放箭,她低身闪躲,不料一支流箭却射中马身。那马吃痛猛失前蹄,一股大力便将她向前甩出。

    她失声惊叫,腰间忽而一紧,十一倏至近前,伏身援臂,半空拦腰将她揽住,救至马上。接着反手一抄,马侧长枪落入手中,闪电横扫,一名追近的敌兵迎枪抛飞。

    短兵相接,随行侍卫已同叛军杀作一团。

    十一手中银枪再闪,逼退两人,回身喝道:“卿尘!回营调兵增援!”

    卿尘见敌军势众,情知刻不容缓,当机立断,猛提缰绳。云骋长嘶一声前蹄腾空,原地回身化做一道闪电白光,急奔幽州大营。

    十一知道凭云骋的神骏无人能阻住卿尘,当下放心,沉声喝令:“拼死阻击,不得放过一人!”

    幸而叛军尚未能尽数渡河追击,数十名侍卫浴血骁勇,以一当百,生生以血肉立阵布防,迎面阻住攻势。(请记住我们的网址

    十一手中银枪未缓,几如白蛟腾空,枪影映雪,斜挑劈扫,敌军一旦遭逢,每每惨叫跌退,鲜血溅上月光弥漫出狂肆杀气,挡者披靡。

    殷采倩在他身前略一喘息,抬眼望去,只见四周密密尽是敌军,己方将士死守一线,即将陷入重围。

    眼前银光似练,迸然夺目,十一一杆银枪如若神迹纵横敌众之间,锐风凌厉,手下几无一合之将。俊面锋棱英气摄人,即便此时,他唇边仍带一抹懒散冷笑。

    敌人血溅三尺,他视若无睹,从容消受。

    深雪惊碎,血泥飞溅。

    殷采倩惊魂稍定,反手拽下背上飞燕角弓,她的箭尽数失在自己马上,摸到十一马侧挂的箭筒,说道:“借箭一用!”当即开弓搭箭,弦破生风,正中前方敌兵。

    十一银枪绞上敌人长剑,势如白虹,贯胸毙敌,长声笑道:“箭法不错!”

    殷采倩重新引箭:“天都女子春秋狩猎,无人是我对手!”

    “有所耳闻。”十一说笑间再斩一敌,带马猛冲,敌军阵列混乱骚动。殷采倩箭如流星,命中敌人。

    叛军不断增多,己方将士损伤过半,十一审时度势,不得已率众且战且退。

    殷采倩毕竟从未经过战场,黑夜中惨烈的血腥如惊人噩梦,不由叫人手足发软。她起初箭劲尚足,慢慢也只能惑敌,此时探手一摸,惊觉箭已告罄,回首方要说话,猛见一点白光飚射,却是敌军弓箭手认准十一,冷箭袭来。

    她骇然大惊,想也未想合身反扑,挡向十一身侧,那箭透肩而入,掼得她几欲坠马。

    十一心神巨震,惊怒之下枪势暴涨,劈飞数人,单手护住她,喝道:“殷采倩!”

    冷箭频频袭来。便在此时,四周骤然响起尖锐的啸声,几道白羽狼牙箭精光暴闪,寒芒破空,横断敌箭,余势凌厉复透敌胸腹,杀伤数人。

    随着豁然而起的喊杀声,东方一片玄色铁骑如潮水般卷向敌军。

    怒马如龙从天而降,十一身边剑光亮起,黑暗中惊电夺目,敌首洒血抛飞。

    寒光凛冽长耀月华,战袍纷飞处,夜天凌冷眸如冰,映过雪色夺魂。

    “四哥!”

    “送她先走!”夜天凌沉声喝道,玄甲战士护卫十一,杀开血路。

    行至安全处,十一将殷采倩抱下马背,只见一只短箭射中她右肩:“你觉得怎样?”

    殷采倩神志略有些昏沉,低声道:“不疼……”

    十一剑眉紧蹙,借着战士燃起的火把细看,心中猛然一沉,伤口血色黑紫,竟是毒箭。

    “你何苦受这一箭!”他略有愠怒。

    “战中……主帅……不能有失……”殷采倩胸口急遽起伏,断续说道,不知是否因雪寒天冷,她浑身冰凉。

    十一面色暗沉,一语不发,抬手将她袍甲解开。殷采倩只觉得伤处麻痒,好像有无数浓雾侵入眼前,昏昏欲睡,忽然肩头一凉,她挣扎道:“你……你干什么!”

    “忍着点儿。”十一将她拂来的手臂制住,未等她缓过神来,手起箭出。

    殷采倩痛呼一声,神志一清,怒目瞪去。

    伤口处秾稠尽是黑血,十一无视她气恼的目光,面无表情,俯身吸出她伤口毒液,扭头啐于雪地。

    殷采倩既惊且怒,挣脱不得,羞恼中眼前忽然一阵漆黑,随即坠入了无边的昏暗。

    十二月癸未夜,月冷霜河。

    玄甲铁骑如长刃破雪,迅疾拒敌,直插斜风渡。

    虞呈叛军立足未稳忽逢阻击,被当中断为两截散兵,过河兵卒猝不及防,在玄甲军迅猛攻势之下溃不成军,高崖险滩横尸遍布。

    澈王点平业将军柴项率精兵三千为先锋,同原驻守白马河、断山崖两部防军反客为主,急行出击,直捣叛军主营。

    虞呈大营空虚,仓促点兵迎战,厮杀惨烈。

    斜风渡叛军匆忙回防,玄甲军借势衔尾追杀,一路势如破竹,血洗长河。

    主营叛军深陷重围,拼死顽抗。

    清明破晓,叛军损失惨重,虞呈见大势已去,弃营北退,败走合州。

    柴项乘胜追击,截杀穷寇,终于祁门关外鲜城荒郊一举歼敌,斩获虞呈。

    至此西路叛军全军覆没,几无生还。

    虞夙痛失长子,勃然大怒。湛王配合西路胜势全力猛攻,三日之后再夺辽州。

    辽州巡使高通冥顽事敌,破城后拒不反悟,妖言惑众煽动军心。湛王一怒将其本人凌迟处死,悬于辕门示众,妻母子女亲者三十八人城外斩首。

    即日起平叛军令昭示北疆:各州守将从叛顺逆者,杀无赦。

    凌王平定西路,稍事休整,即刻挥军兵临祁门关。

    合州守将李步自叛乱伊始便投靠虞夙,此时严阵以待,凭祁门天险誓欲顽抗。

    祁门关乃是天朝北边一道天然屏障,奇峰峻岭,绝壁深沟,七十里南北,四十里东西,关左临河,关右傍山,关隘当险而立,高崖夹道,仅容单马。合州城高耸峭立,顺山势之高下,削为垛口,背连祁山、别云山,雁望山,观山一脉形成固若金汤的防守,易守难攻。

    当初此关一破,天朝中原门户大开,袒露于敌军觊觎之下,虞夙叛乱之所以能在起兵之初便长驱直入,便是因祁门关落入其手。

    合州守将李步,江北永州人氏,出身寒门,曾任天朝从事中郎、军司马,后因功勋卓著受封骠骑将军。圣武十年随先储君夜衍昭讨伐南番,屡克敌兵,战功赫赫,深受夜衍昭重用。

    然南定归朝,尚书省及兵部官员却以“菲薄军令,擅自行兵,居功妄为”为由,申斥南征部将,李步等人首当其冲。后夜衍昭遇事,不久李步便左迁并州,圣武二十二年才调守合州。

    便为此前后种种因由,李步心中隐存积怨多年,虞夙深知其人其事,谋划叛乱之时多方拉拢,并故意示以“正君位”之名,终将他笼络,不费一兵一卒而得合州。

    雪深风紧,天寒地冻,祁门关外百里成冰,更生险阻,即将使这场战役变得缓慢而艰难。

    西路大军兵陈祁门关,碍于伤势,殷采倩回天都之事暂且无人再提。在卿尘亲自悉心照料下,她肩上之伤余毒去尽,只因失血而较为虚弱。

    “见过十一殿下。”帐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免了。”剑甲轻响,橐橐靴声入耳,是十一入了外帐。

    殷采倩匆忙撑起身子,柳眉一剔:“不准进来!”因为起得太急,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突如其来的疼痛中夹杂着异样的感觉,像是在提醒着某些让她懊恼的事情。银枪的光芒映着潇洒懒散的笑,男子陌生的气息后有唇间温凉的触觉,随即而来便是一阵无处发泄的羞恼。春闺梦中少女的小小心思,本该月影花香,柔情似水,却不料在箭光枪影中演绎出这般情形。

    殷采倩这话说得极为唐突,卿尘诧异,抬头却见她俏面飞红,满是薄嗔,隔着屏风怒视外面,低声道:“……他……无耻!”

    卿尘无奈苦笑,起身转出屏风。十一凯甲未卸,战袍在身,是刚从战场上回来,剑上仍带着锋锐迫人的杀气,衣摆处暗红隐隐,不知是沾了什么人的血迹。

    卿尘细看他脸色,小心问道:“怎么了?”

    十一微微摇头,下弯的嘴唇自嘲一扬,将手中那张飞燕嵌银角弓递过来:“这飞燕弓是日前落在战场上的,我已命人修整了。”他显然不愿多留,言罢转身,径自出帐。

    卿尘举步跟上他,叫道:“十一!”

    十一停步帐前,放眼之处深雪未融,冬阳微薄的光在雪中映出一片冰冷晶莹。或许是由于那征战的戾气,他面色阴郁,冷然沉默。

    卿尘带着抹笑绕至十一身前:“今天见识着了,原来咱们十一殿下发起脾气来也这般骇人。”

    十一似是被她的笑照得一瞬目,心中微微轻松。他扶在剑上的手将战袍一拂,扭头往帐前看去,长长舒气,突然道:“此事我必然有个交待,待回天都以后,我便马上向父皇请旨完婚。”

    他显然是说给殷采倩听的,卿尘瞪他,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十一却将手一摆,虽说事出意外,但此时他若再行拒婚,对殷采倩甚至整个殷氏阀门都是莫大的侮辱,便是天帝那处也无法交代。他暗恨那一箭不如自己直接受了,省得此时不尴不尬地窝心。

    人算不如天算,凭空横生枝节,如今进退都是麻烦。先前殷家借联姻来探夜天凌的心意,夜天凌明白拒回了,摆明各走各路。十一同夜天凌亲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而近年来他于军于政渐受重用,也是人人看在眼中。殷家横插这一步棋,不是没有道理。

    人家落了一子,你如何能不应?

    突然间大帐掀动,竟是殷采倩走了出来。她静立着,脸色苍白,眼中隐约带着些别于往日的情绪,忽然缓缓敛衽,对十一俯身拜下。

    十一愣住,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殷采倩漠然道:“采倩年少不懂事,方才言语冲撞了殿下,请殿下见谅。”一句话拉开尊卑之分,她抬头,看向十一:“殿下千金之躯,尊贵非常,采倩生性顽劣粗陋愚钝,实在不配婚嫁,还请殿下收回方才所言,不胜感激。那日之事……事出意外……殿下不必在意。”她轻咬着本无血色的唇,唇间渐渐浮起一层鲜明的红艳,衬得一双眼睛眸色光亮。

    十一怔了片刻,说道:“你何出此言?”

    “我也不知这样对不对,但殿下若因无奈而娶,我若因名节而嫁,终此一生,如何相对?殿下也是性情中人,是以我斗胆请殿下三思。否则……否则我不是白白离开天都?我不甘心!”

    雪深,掩得天地无声,帐前静静立着三个人。卿尘唇角忽而**若有若无的笑,不甘心?说了一通听起来像模像样的道理,最后竟是这么三个字。

    十一打量殷采倩半晌,忽然朗声而笑:“真情真性,今日方识殷采倩。我夜天澈欠你一个人情!”

    殷采倩扭头道:“两清了,是殿下救我在先,何况我去挡那一箭时并没来得及细思。”

    “现在细思了,不但心生悔意,是不是还想补给我一箭?”十一问道。

    “采倩不敢。”殷采倩微挑柳眉。

    “嗯,不是不想,是不敢。”十一道。

    “那又怎样?”殷采倩虽言语上毫不认输,却茫然看着眼前白雪皑皑,中心是喜是悲已浑然不清。在十一转身离开的刹那,她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悄然融入了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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