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与你相约
“我们也来相约吧，相约着要把彼此忘记。(读看看小说网)只有那野风总是不肯停止，总是惶急地在林中，在山道旁，在陌生的街角。”
参加她的火化仪式时，火葬场非要让我们买他们定制好的衣服给许箐穿上，看着那种俗气不堪的颜色我知道许箐一定不会喜欢，所以我坚持让她穿自己的衣服。我找到了她之前最喜欢的那条浅紫色的连衣裙，天气很闷热，她穿这条应该会很凉快吧。
她曾经穿着这个让我开车带她到海边。那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事了。医生实在拗不过她就答应我带她出去，但是两个小时之内必须回来。我保证了很久才换来了这个机会，她在病房里换上了带来的一条浅紫色连衣裙跟着我到地下停车场。
“带我去海边吧。”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按开窗户深深地吸气。
“怎么想去那里？想看海吗？”我一边拉下手刹扎一边说。
她把刚才吸进去的空气慢慢地吐出来，听起来像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好久没去了。”她轻轻的说，像是害怕碰碎了什么东西一样，“大海可能会让我平静一些。”
海边的风有些寒意，但是她依然坚持要到海滩上去坐坐。我们并肩坐在沙子上，她用手拨弄着手边的鹅卵石，海风吹乱了身边本来平和的空气，像是刚刚坐了一个漫长的梦，终于醒过来的孩子。
“小弟弟。”不远处有一个正在堆沙子的男孩，她站起身来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堆的城堡地基，“你在堆什么？”
“城堡。”小男孩大方地回答，一点也不怕生。
“真的啊……”她真的有一副年轻老师的温柔模样，“真厉害。堆好了之后你要住进去吗？”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缠绕了我很多年的梦，那个芒果色的夕阳，细腻的沙滩，和清纯的男孩的声音。此时此刻，就好像场景再现一样，这一幕真实的出现在我眼前，虽然不完全一样，可是我有一种温暖的亲切感。
“恩，还有我爸爸。”他专心致志的捧起沙子盖到地基的上面，一些沙子滑了下来，剩下的他用手按住，让它们固定。
“那你妈妈呢？”我不知道当时许箐在想什么，她的眼神变得很空洞，我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刚好能看清许箐忧郁的表情。
男孩突然怔住了，随后继续堆起沙子的城堡。他轻声地回答，“我妈妈在我出生不久就和爸爸离婚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的表情不像是悲伤，更像是，失望。
“你还好吧？”许箐摸了摸他的脑袋，他没有躲开，“那你是不是很依赖你爸爸啊？”
“我是男子汉，不依赖我爸爸。我爸爸总喝酒，每次回家都打我，然后说家里钱少什么都干不了，”他这时的表情变得很失落，“所以我要弄一座大城堡让他住在里面。”
“你多大了？”她惊讶的问。
“八岁。”男孩露出洁白的牙齿冲她微笑。
我们在海边坐了很久，远远超过了医生规定的两个小时，但是我想就算被医生骂死也无所谓了，她开心就好。
事实证明我没有被医生骂死，他告诉我没事就好，现在重要的是就是让她开心。
火化的时候，许箐的妈妈还有赵青一直站在我的身边，赵青愣愣的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一切，显得有些害怕和惊慌。许箐的妈妈一直在哭，刚开始是独自的抹眼泪，后来干脆蹲下来抱着他的儿子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箐，我的箐。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明白了这一切，明白了她的妈妈这么伤心的原因是什么。不过这不重要，我在被眼泪浸湿的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他天真的眼睛。他有一天会明白的，他有一个非常优秀坚强的姐姐。
“阿姨。”从火葬场走出来，我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下去，我答应了要帮许箐照顾好她妈妈，我必须带动她让她也坚强起来。
她没有回答，和赵青一起坐在车的后座。
“许箐的坟……”我才发现我除了开车没有力气再做任何事，甚至是多说几个字。
“安到宁夏吧，我想要一直陪着她。”我当初问过许箐这个问题 ，她只是笑了笑然后轻描淡写的对我说让我妈决定，她应该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她应该不会在意的。
她还从来没去过宁夏呢。
“好。”我回答着，停下车来等待红灯，时间仿佛一瞬间凝固下来，我听得到赵青短促的呼吸声。他一定还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重新发动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软了，完全抓不住方向盘，我忘记了刚才是怎么样把车从火葬场开出来一直开到现在，虽然只开过了两条街，但是我现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正当我用大脑快速地思考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时，一股突然的震动让我迅速回过神来。然后就是车窗外传来的吵闹的骂声。
“你会不会开车啊，都绿灯了不走等死那！”如果我没有立刻从驾驶座里跳到外面和她四目相对的话，她一定会继续用更难听的话没完没了的骂着，引来周围所有的行人围观。
“梁雨寒？”真奇怪，我竟然没有多加回忆的就立刻说出了这个名字。
“是你。”很好，看来她也记得我。
我叫了出租车把钱给阿姨，让她带着赵青先回去了。雨寒说没关系反正都是朋友就不费劲叫保险公司来了，反正撞的也不是很严重。的确不是很严重，她撞坏了一个前车灯，我车的后面蹭掉了几块漆露出深沉的黑铁色。
我们一起把车开到最近的修理厂然后修理工告诉我们最近活挺多的恐怕两辆车都修好得等到明天。我们从修理厂走出来，街的对面是一间门面很小的日本料理店。
“你吃午饭了吗？”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时候她先开口问我。
“没有呢。”我从昨天晚上一直忙活到现在，早饭都没有吃，饿得几乎都快要没感觉了。
“那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我们的目光同时落到了马路对面，我点点头。
等菜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我，然后突然笑着对我说：“若书，你变样了。”
“啊？是吗？”我和她之前一共见面没有超过两次，而且都是在她去给翼枫送饭的时候在电台里偶然遇到的。
“变成熟了。”我想这的确是真的，简忆，许箐，表哥，很多人都这么说。
“你也变了不少。”我说的是实话。她变了很多，和我的变化比起来要明显好多倍，她穿着白色的运动外套和黑色的七分裤，一双普通的平底鞋完全没有了之前那种娇艳的感觉。
“呵呵，人总是避免不了要改变。”她的笑容再也没有之前的那种骄傲和自信，变得平和而温暖。
如果只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话我一定认不出来这是曾经那个画着浓妆穿着顶级品牌连衣裙和高跟鞋的梁雨寒。
“你现在过得好吗？”我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要不要问，可是看见她完全不同与往日的神情，我想知道这些年，也许没有那么久，就是这段时间，她经历了什么事，过得好不好。
“还好。(百度搜索读看看她笑了笑，立刻就变得严肃起来，“孩子快百天了。”
“真的啊，”我顿时觉得她应该过得很幸福，简单的幸福，一个轻松的家庭，还有一个可爱的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她抿了抿嘴唇，第一道菜上来了，她点的很清淡。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还不错，补品吃了一大堆，也没见的有什么作用。我的身体一直挺争气的。
我点点头，她看我没说话，开始摆弄面前的茶杯。
“你……你的丈夫，怎么样？”我顿了顿，“我的意思是，对你好吗？”
她拨了拨脸边的碎发，“好又能怎么样，不好又能怎么样。”
我愣了愣，没听懂她的意思。
“对你不好吗？”
“他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她冷冷的笑，低着头垂下眼睑凝视自己的手，“我不在乎，反正我要把孩子抚养大。”
吃完饭走出来的时候，迎面的热气代替了餐馆里舒适的冷风，一阵眩晕开始袭击我的大脑。
我觉得我需要找个地方安静安静，好好理一理这些天发生的事。雨寒坐出租车先走了，大街上的车辆并不多，我沿着两边的路一直走，忘了自己到底要走去哪里。就像是这条路，走下去就能通向我无解的远方。
“翼枫现在，还好吗？”她终于还是开口问我这个问题，脸上满是抱歉的表情。
“他现在在北京工作。”
“在他爸爸的公司？”她瞪大眼睛看着我。
“不是。在一家传媒公司做市场部副经理。”我回答。
她笑了笑，表情瞬间放松下来。“那就好……他现在，还会回上海吗？”
“会，他们公司的分公司在上海，几乎每两三个月都会回来开会。”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当时的表情，有点像在沙漠里走了很久的人忽然看到了久违的绿洲，或者是坐在窗边等待黎明的人忽然看到了天空的远方绽放了一丝光芒。
“哦。”我知道，她在抑制自己的激动。“若书，我……”
“你说。”
“我……你知道，我结婚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的婚礼他也没去，我们很久都没见了……我很想他。”她吞吞吐吐地说。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因为她没有直接告诉我想要我帮她做什么，但是我有预感，这不会是件简单的事。
“你想见他？”
“我想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子，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变。”
“那等他下次来上海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让你们见一面。”
她的脸上浮起了开心的微笑，就像个孩子，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样的笑容会出现在梁雨寒的脸上。
这个傲气十足的女人竟然坐在我对面，让我帮她想办法和她的旧情人再见上一面，就这样就心满意足。还是说，她不会满足于此，而是还有其他的计划。但是这都不重要，都和我无关，我只是感叹了一下， 生活真的会将人打磨的面目全非，庆幸的是，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走过了两条街，我的腿开始向我提出抗议，伸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却不知道该让司机开去哪里，犹豫了很久，我告诉了他许箐家的地址。
当车开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街，看到一座又一座熟悉的建筑物时，我发现我已经慢慢开始习惯这里了。我开始对这里的某些地方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感情一样的东西，看到的时候会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也许时间真的能让人变化很多，从外表到内心。
上楼的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来。是许箐的妈妈。
“若书，我，我就是问一问，车的事情解决了没有，没什么要紧的吧？”她抱歉地问，声音很小。
“没事没事，已经处理好了，没什么麻烦的，那个人刚好我认识，现在车已经送去修了。”我连忙解释道。
“那就好，那就好。”她放心的重复道，“你现在在哪儿呢？晚上来我吃饭吧。”
“我正要去许箐住的地方……”我那么自然地说到了这个名字，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那么熟悉的人，此时此刻竟然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我想收拾收拾她的东西。”
按道理说，这应该是许箐的妈妈做的事，但是在火葬场的时候，她告诉我这件事还是拜托我去做吧，她实在不忍心让自己到许箐的家里去收拾她用过的东西，她担心自己心里承受不了。其实换做谁都承受不了，将近二十年不见的女儿，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却马上就又天人相隔了。
“好，我知道了。好。”她一直重重的强调那个‘好’字，“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麻烦你……带给我。”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然后慢慢消失。
“恩，我知道，阿姨您放心。”我担心越安慰她，她反而会越难过。所以我只能连续不断的保证，我一定会把答应她的做好。
挂上电话之后，我用钥匙转开了许箐家的门，这是我第一次到她家里来。弯下腰换上拖鞋，安静的阳光从窗户上射进来，窗户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空气有些沉闷，我打开窗户，暖洋洋的光照到屋子里，打开她的音响，我听到了熟悉的旋律。
“没那么简单，就能找到聊得来的伴，尤其是在看过了那么多的背叛。总是不安，只好强悍，谁谋杀了我的浪漫。没那么简单，就能去爱别的全不看，变得实际也许好也许坏各一半，不爱孤单一久也习惯，不用担心谁也不用被谁管。”
我突然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我在五十来平的屋子里到处转，最后开始毫不停歇的收拾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音响里传来的歌声不断地涌入我的耳朵。箐，原谅我，此时此刻忘记了失去你的沉痛，却想起了内心里不安的，始终在拼命挣扎的情感。
筋疲力尽的坐在她的书桌前，成堆的复习资料还有学生的成绩表，我把它们分门别类的放在旁边的书架上，然后我看到了压在最底下的牛皮色日记本。
“某月某日，星期天。
今天老师们一起去聚会，讲着各自家里发生的琐碎事情，谁家的老公买了什么礼物送给她当做惊喜，谁家的孩子最近在学校里得了年级第一。我忽然觉得自己很难过，我知道这样想未免有些不够坚强，我的性格早就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忧虑了。我只是忽然希望，如果我也有个温暖的家多好。
某月某日，星期五。
今天月考的成绩发下来了，班里的平均分提高了很多，达到了年级第二名，心里真的很欣慰。我不是从高一开始带他们的，现在终于算是和他们培养了深厚的感情，能和同学们相处的融洽真好。前几天和他们发火了，有些后悔，其实他们心理压力大难免会有些烦躁不安，下次应该耐心疏导。
某月某日，星期二。
今天是家长会，学生家长们都很用心的听我讲，他们都是很负责任的父母，很相信很重视自己的孩子，听到他们耐心的问我关于自己孩子的事情，心里很感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我的父母，幸好忍住了没让眼泪流下来。
某月某日，星期五。
学校开演讲，我竟然看到了若书，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变的更成熟更漂亮了，她一直长的都很秀气，现在更有女人的魅力了。和她一起吃晚饭，散步，心里很多纠缠了很久的事和她讲讲都放松了很多，这应该是我一年里最幸福的一天了。要好好纪念。
某月某日，星期一。
今天和若书一起看电影，讲的也是一个女孩去国外留学的事情，如果当初我没有去美国，如果当初我留在淇泮县念完高三然后考大学，我的生活会不会完全不同呢。可是我都是快要三十岁的人了，不应该再时时刻刻把思想寄托在如果当初上了吧。
某月某日，星期三。
明天要去体检，不知道身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其实从很长时间之前就一直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但是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那么多困难都闯过来了，这次应该也会顺利的度过难关吧。我还要用更多的时间和若书，还有我的学生们好好的在一起相处下去。
某月某日，星期一。
明天就要去拿体检结果了，告诉了自己很多遍不要担心不要担心，但是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一定不会有问题的，许箐。你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你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当我合上日记本的时候，压抑了很久的哭声才终于放肆的狂躁起来，那声音甚至盖过了音乐的声音在房间里喧闹起来。我放下日记本趴在上面，到了后来，我忘记我的眼泪是怎么停止的，只记得，慢慢的，我好像疲惫的睡着了，然后梦到了许箐微笑时会上扬的嘴角，和微微眯起来的眼睛。
虽然很想把它留下，但我还是把日记本和很多她喜欢的东西交给了许箐的妈妈，只留下了一件东西，就是许箐看了很多遍的，标记了很多批注的那本席慕容的散文集。在淇泮家里的书架上，也有一本同样的书，那是我们高二的时候一起去书店买的，现在，它就像曾经的，现在的，和未来的许箐，永远的陪在我身边。
“就这样地俯首道别吧，世间哪有什么真能回头的。河流呢，就如那秋日的草原，相约着，一起枯黄萎去。
我们也来相约吧，相约着要把彼此忘记。只有那野风总是不肯停止，总是惶急地在林中，在山道旁，在陌生的街角。
在我斑驳的心中扫过。扫过啊，那些纷纷飘落的，如秋叶般的记忆。”
公司新签约了个青年女作家，才二十五岁就写作功能就已经相当的纯熟，远远超出了当年我的水平。主编好几次在开会的时候说她文笔了得，完全就是写小说的天才，颇有我的风范。
她话里有话，每个人都能听出来。被夸奖的人自然就是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嘴上不停地说还要努力，和我比还差得远。而其他人就自然心知肚明，每个人都清楚，她这么说就代表着公司重点的培养的人已经是她，而最近连载一直不温不火的我则是注定要被冷落了。
但是我不会责怪别人，她的文笔的确十分成熟，也足够吸引人。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能看出来，她的文字风格和我的极为相似，甚至某些程度已经超过了我的能力，比我的更有新鲜感，也自然会更受欢迎和关注。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公司的每个人都知道，只是我还没有做好立刻就面对这个选择的准备。交稿的日子不断逼近，主编已经连续三天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她已经很照顾我了，如果这次的评价还是没有好转的话，她也无能为力。无能为力，自然就意味着我要被解约。
看着电脑屏幕上空白的Word文档，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不知道该怎样像从前那样忘我的投入到小说情节里，为了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人而喜悦而伤感，躺在床上看窗外的黑暗的天空，屋子里没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在发出刺眼的亮光。
眼泪好像已经在收拾许箐屋子的时候用完了，我找不到一点想哭的感觉，只能无助的承受寂寞的痛苦，甚至找不到一个发泄的方法。后来的我才发觉，原来那只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或者说是上天给我的一个转折点，电脑的亮光慢慢暗下去，变成了待机的黑屏状态，屋子里的空气如同死寂一般轻轻的呼吸，慢慢失去感觉疲惫的睁着眼睛却看不到一丝光芒的我忽然听到了空气苏醒的声音，它像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忽然醒来一样，扔在地上的皮包里传来手机的铃声，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我突然就有一种说不清从何而来的感觉。那感觉告诉我，这个打来电话的人，一定是他。
即使是现在，我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
他呼吸的频率轻轻地从听筒的传来，听着和我的很像，应该也是正处在失眠的状态。
“若书。”他悄悄地说，就像是耳语，我第一次发觉，原来他的声音不仅仅是好听而已。这声音让我顿时无言以对，片刻之后我竟然有了想哭的感觉。
“恩。”发出声音之后我就后悔了，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是那个字里明显带着哭腔，即使我还没有真正的流下眼泪。
“若书你还好吧？你怎么了若书，你怎么哭了？”他没有问我你是不是哭了，还是直接问我怎么哭了。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做到很了解我了。
我狠狠地抓着手机，头靠在床头的抱枕上。在他连续几遍的焦急询问中，我慢慢平静心情，然后对着手机轻轻的说。
“翼枫，我没事，没事……”
“若书你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你要急死我是不是？”
“都说了没事了啊，真的没什么，就是有些害怕。真的没事……”当我说到第六个“没事”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接着就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宣泄。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头完全是爆炸的疼痛，迷糊之中按动手机按键发现它已经没电了，爬起来找到充电器，充电之后再打开手机，点开通话记录，我就发现了昨晚那一条记录。
来电：宋翼枫。通话时间：一小时五十八分钟。
“对不起若书，走到这一步我也很难过。”主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把我抱住，办公室里沉重的气氛顿时变得伤感起来。
我没有很难过，没有很害怕，因为我的恐惧已经宣泄的快要消失了，我只是突然很想回家，很想念我的妈妈。
“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为了我做了很多了，我明白。”
“若书，我一直拿你当亲妹妹看待的，我真的不希望你离开。”她显得比我还要难过。我甚至为没有眼泪来回应她这件事感到有些抱歉。
我从她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也许是一脸心酸的微笑，也许是一脸疲惫的失落，我看着她的眼睛，黑色的瞳仁里看到了模糊的我的样子，我瘦了，脸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下巴也变尖了不少。
回到桌子前收拾要带走的东西，最后坐下来打开电脑，文档里都是存满的小说和稿件。我把它们一一放入U盘里，内存慢慢增加，就好像是这些年攒下来的回忆一样，在我的心里，占了很大的份量。
黎若书，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你应该感到兴奋才对。
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一遍遍的在心里默念，慢慢的走出公司的大门，我忍住了想要回头再看一眼的冲动。接着我看到了面前那辆银灰色轿车，应该是看到我走过了过去，车窗被慢慢的摇下，我看到了他同样消瘦的表情，只是那表情里不仅有和我脸上相同的疲惫，还有一丝按耐不住的喜悦和感动。
我想当时我的心情应该也被感染了吧，我记得我笑了，然后眼前阳光顿时变得明媚了许多。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倾听他的声音，真的不仅仅是好听这么简单，他的声音带着溪水一样的温柔，和夜空一样的沉静。我敢保证如果他去当个职业歌手的话一定会很红。
“跟我走吧。”他的胳膊交错在我胸前，嘴唇靠在我的耳边轻轻的说，此刻我才发现原来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和耳语有着天大的区别。
“去哪儿？”
“北京。”他松开我，我转过脸看着他黑色的眼睛，我发现我们呼吸的频率完全是一样的。
我静静地看着，好像是在逃避这个问题。
他自然发觉了，笑了笑然后摸着我的脸说：“不愿意？反正你工作也丢了，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不是丢的，是我自己辞的！”我承认我的尖叫打破了夜晚静谧的气氛。
他提高分贝哈哈的笑起来，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叹气，过了一会儿，他渐渐安静了下来，但却依然不依不饶。“如果你还忘不了米苏的话，我不勉强。”
完全不一样的语气，但是就算他的声音再严肃再认真，他也不会理解我内心的想法。
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
“对不起。”
“你相信感情可以培养么？”
“相信。”我真的相信，但是我也相信一见钟情。我没有更加偏向于哪一种，但是我坚信只要是注定的，感情自然会到来。
“那你就算答应了？”
“我答应什么了？”
“答应跟我走，然后培养感情啊。”
“我才没答应呢。你少胡搅蛮缠。”
他装着生气的样子急促的喘气，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重重的呼吸。
“对了，有件事。”我说不好到底是什么让我忽然想起了这件完全不符合当时气氛的事情，可能是面临一个选择的时候人总会考虑的特别多，这种不成道理的原因甚至促使我想起了梁雨寒。“前几天我遇到梁雨寒了。”
黑暗让我没有看清他当时的表情，我只记得他当时松开了我，好像是低下了头也好像没有，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捏了捏我的手。
“恩，她还好吗？”
那种声音里蕴含的感情我没办法很确切的形容，但是我敢确定那不是一种留恋，更像是一种，无法言表的心疼。
“她说，想和你见一面，让我想办法帮她安排安排，她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从机场开车回家的路上，明明还是早上，却有一种无法抵抗的疲倦。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办完了一件很大的事情之后忽然轻松下来，自然就会有一种落魄的寂寞。许箐的妈妈和赵青是早上八点的飞机，登机之前，阿姨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着谢谢我，最后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我觉得这应该是我为许箐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翼枫醒来之后就去开会了，我告诉他开完会不用过来找我，直接去他们分公司隔壁街的那家咖啡店就好，我会让雨寒在那里等他。
到家之后打开电脑，看完了这两天所有的未读邮件，有很多同事发来的问候，还有我解约的电子稿等等。看着表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翼枫应该已经见到雨寒了吧。
没有吃午饭的胃口，也不知道翼枫什么时候会回来。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楼下偶尔经过的邻居，我闭上眼睛，暖洋洋的阳光打在没有化任何妆的脸上异常的舒服。平静的内心里慢慢传出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他躺在我的心里轻轻的对我说，跟我走吧。
“若书。”梦在快要结束的时候被他的声音叫醒，我看到了他疲倦的眼神，“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吃饭了吗？”
“没呢。”我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然后把他推到屋里，他坐在沙发上着急地看着我。
“没吃饭怎么行？你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吃的吧。”
“家里什么都没有啊，要不你帮我去小区外面的麦当劳买套餐回来吧。”
“行，那你等会啊。”他说完就走了出去，门关上之后我靠在床上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
手机响了很久，我才按下了接听键，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对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就发呆了。
“喂？”
“若书。”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刚刚大哭过，“我有些事想和你说，你能出来一下吗？”
“可以啊我现在没事，你在哪儿？”
“我就在，在你上午帮我和翼枫约定见面的那个咖啡馆。”我明显听出来，她说翼枫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轻微地颤抖。
她的眼睛明显就是红肿的，脸边还挂着没有擦干净的泪痕。桌子上只剩下她面前的一个还剩一半的咖啡杯，看着就知道，已经凉掉了很久。
“雨寒，你没事吧？发生了什么？”我看到她一直在盯着我的眼睛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若书。”她舔了舔没涂口红的嘴唇，“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什么事啊？你直接说没关系的。”
她用手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你……你现在是不是跟翼枫……跟他在一起？”
我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她放在咖啡杯旁的手颤抖起来。“你们现在住在一起？”
“他告诉你了。”我没想到翼枫会告诉她这些。
“恩。”她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她坐直了明显就比我高不少，站在一起的时候就算不穿高跟鞋她也比我高将近一个头。“若书，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但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我想开口问是什么，但是她的眼神把我的话硬生生地压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我好像又看到了过去的梁雨寒，那种冷冽的，骄傲的目光。
“骐风……就是我的儿子，也是翼枫的孩子。”她一字一字清晰地说。
“你……说什么？”一定是我耳朵没有听清，这几天总是把耳机的声音调的很大，一定是我听力受到影响所以听错了。
“他是我和翼枫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她加重了那个‘和’字。
不可能。她一定是在骗我的，为什么。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把咖啡杯向桌子中央推了推，两胳膊搭在桌子上。
“怎么可能呢？翼枫说，他是你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啊。”
“是，他在今天和我见面之前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我一直在骗他。”
这一定是个梦，一定是昨晚睡得太晚了太累了。
“不可能。”
她一定正在像看笑话一样的看着我，看我像个傻瓜一样被他们骗得团团转。
参加她的火化仪式时，火葬场非要让我们买他们定制好的衣服给许箐穿上，看着那种俗气不堪的颜色我知道许箐一定不会喜欢，所以我坚持让她穿自己的衣服。我找到了她之前最喜欢的那条浅紫色的连衣裙，天气很闷热，她穿这条应该会很凉快吧。
她曾经穿着这个让我开车带她到海边。那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事了。医生实在拗不过她就答应我带她出去，但是两个小时之内必须回来。我保证了很久才换来了这个机会，她在病房里换上了带来的一条浅紫色连衣裙跟着我到地下停车场。
“带我去海边吧。”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按开窗户深深地吸气。
“怎么想去那里？想看海吗？”我一边拉下手刹扎一边说。
她把刚才吸进去的空气慢慢地吐出来，听起来像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好久没去了。”她轻轻的说，像是害怕碰碎了什么东西一样，“大海可能会让我平静一些。”
海边的风有些寒意，但是她依然坚持要到海滩上去坐坐。我们并肩坐在沙子上，她用手拨弄着手边的鹅卵石，海风吹乱了身边本来平和的空气，像是刚刚坐了一个漫长的梦，终于醒过来的孩子。
“小弟弟。”不远处有一个正在堆沙子的男孩，她站起身来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堆的城堡地基，“你在堆什么？”
“城堡。”小男孩大方地回答，一点也不怕生。
“真的啊……”她真的有一副年轻老师的温柔模样，“真厉害。堆好了之后你要住进去吗？”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缠绕了我很多年的梦，那个芒果色的夕阳，细腻的沙滩，和清纯的男孩的声音。此时此刻，就好像场景再现一样，这一幕真实的出现在我眼前，虽然不完全一样，可是我有一种温暖的亲切感。
“恩，还有我爸爸。”他专心致志的捧起沙子盖到地基的上面，一些沙子滑了下来，剩下的他用手按住，让它们固定。
“那你妈妈呢？”我不知道当时许箐在想什么，她的眼神变得很空洞，我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刚好能看清许箐忧郁的表情。
男孩突然怔住了，随后继续堆起沙子的城堡。他轻声地回答，“我妈妈在我出生不久就和爸爸离婚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的表情不像是悲伤，更像是，失望。
“你还好吧？”许箐摸了摸他的脑袋，他没有躲开，“那你是不是很依赖你爸爸啊？”
“我是男子汉，不依赖我爸爸。我爸爸总喝酒，每次回家都打我，然后说家里钱少什么都干不了，”他这时的表情变得很失落，“所以我要弄一座大城堡让他住在里面。”
“你多大了？”她惊讶的问。
“八岁。”男孩露出洁白的牙齿冲她微笑。
我们在海边坐了很久，远远超过了医生规定的两个小时，但是我想就算被医生骂死也无所谓了，她开心就好。
事实证明我没有被医生骂死，他告诉我没事就好，现在重要的是就是让她开心。
火化的时候，许箐的妈妈还有赵青一直站在我的身边，赵青愣愣的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一切，显得有些害怕和惊慌。许箐的妈妈一直在哭，刚开始是独自的抹眼泪，后来干脆蹲下来抱着他的儿子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箐，我的箐。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明白了这一切，明白了她的妈妈这么伤心的原因是什么。不过这不重要，我在被眼泪浸湿的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他天真的眼睛。他有一天会明白的，他有一个非常优秀坚强的姐姐。
“阿姨。”从火葬场走出来，我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下去，我答应了要帮许箐照顾好她妈妈，我必须带动她让她也坚强起来。
她没有回答，和赵青一起坐在车的后座。
“许箐的坟……”我才发现我除了开车没有力气再做任何事，甚至是多说几个字。
“安到宁夏吧，我想要一直陪着她。”我当初问过许箐这个问题 ，她只是笑了笑然后轻描淡写的对我说让我妈决定，她应该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她应该不会在意的。
她还从来没去过宁夏呢。
“好。”我回答着，停下车来等待红灯，时间仿佛一瞬间凝固下来，我听得到赵青短促的呼吸声。他一定还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重新发动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软了，完全抓不住方向盘，我忘记了刚才是怎么样把车从火葬场开出来一直开到现在，虽然只开过了两条街，但是我现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正当我用大脑快速地思考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时，一股突然的震动让我迅速回过神来。然后就是车窗外传来的吵闹的骂声。
“你会不会开车啊，都绿灯了不走等死那！”如果我没有立刻从驾驶座里跳到外面和她四目相对的话，她一定会继续用更难听的话没完没了的骂着，引来周围所有的行人围观。
“梁雨寒？”真奇怪，我竟然没有多加回忆的就立刻说出了这个名字。
“是你。”很好，看来她也记得我。
我叫了出租车把钱给阿姨，让她带着赵青先回去了。雨寒说没关系反正都是朋友就不费劲叫保险公司来了，反正撞的也不是很严重。的确不是很严重，她撞坏了一个前车灯，我车的后面蹭掉了几块漆露出深沉的黑铁色。
我们一起把车开到最近的修理厂然后修理工告诉我们最近活挺多的恐怕两辆车都修好得等到明天。我们从修理厂走出来，街的对面是一间门面很小的日本料理店。
“你吃午饭了吗？”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时候她先开口问我。
“没有呢。”我从昨天晚上一直忙活到现在，早饭都没有吃，饿得几乎都快要没感觉了。
“那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我们的目光同时落到了马路对面，我点点头。
等菜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我，然后突然笑着对我说：“若书，你变样了。”
“啊？是吗？”我和她之前一共见面没有超过两次，而且都是在她去给翼枫送饭的时候在电台里偶然遇到的。
“变成熟了。”我想这的确是真的，简忆，许箐，表哥，很多人都这么说。
“你也变了不少。”我说的是实话。她变了很多，和我的变化比起来要明显好多倍，她穿着白色的运动外套和黑色的七分裤，一双普通的平底鞋完全没有了之前那种娇艳的感觉。
“呵呵，人总是避免不了要改变。”她的笑容再也没有之前的那种骄傲和自信，变得平和而温暖。
如果只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话我一定认不出来这是曾经那个画着浓妆穿着顶级品牌连衣裙和高跟鞋的梁雨寒。
“你现在过得好吗？”我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要不要问，可是看见她完全不同与往日的神情，我想知道这些年，也许没有那么久，就是这段时间，她经历了什么事，过得好不好。
“还好。(百度搜索读看看她笑了笑，立刻就变得严肃起来，“孩子快百天了。”
“真的啊，”我顿时觉得她应该过得很幸福，简单的幸福，一个轻松的家庭，还有一个可爱的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她抿了抿嘴唇，第一道菜上来了，她点的很清淡。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还不错，补品吃了一大堆，也没见的有什么作用。我的身体一直挺争气的。
我点点头，她看我没说话，开始摆弄面前的茶杯。
“你……你的丈夫，怎么样？”我顿了顿，“我的意思是，对你好吗？”
她拨了拨脸边的碎发，“好又能怎么样，不好又能怎么样。”
我愣了愣，没听懂她的意思。
“对你不好吗？”
“他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她冷冷的笑，低着头垂下眼睑凝视自己的手，“我不在乎，反正我要把孩子抚养大。”
吃完饭走出来的时候，迎面的热气代替了餐馆里舒适的冷风，一阵眩晕开始袭击我的大脑。
我觉得我需要找个地方安静安静，好好理一理这些天发生的事。雨寒坐出租车先走了，大街上的车辆并不多，我沿着两边的路一直走，忘了自己到底要走去哪里。就像是这条路，走下去就能通向我无解的远方。
“翼枫现在，还好吗？”她终于还是开口问我这个问题，脸上满是抱歉的表情。
“他现在在北京工作。”
“在他爸爸的公司？”她瞪大眼睛看着我。
“不是。在一家传媒公司做市场部副经理。”我回答。
她笑了笑，表情瞬间放松下来。“那就好……他现在，还会回上海吗？”
“会，他们公司的分公司在上海，几乎每两三个月都会回来开会。”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当时的表情，有点像在沙漠里走了很久的人忽然看到了久违的绿洲，或者是坐在窗边等待黎明的人忽然看到了天空的远方绽放了一丝光芒。
“哦。”我知道，她在抑制自己的激动。“若书，我……”
“你说。”
“我……你知道，我结婚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的婚礼他也没去，我们很久都没见了……我很想他。”她吞吞吐吐地说。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因为她没有直接告诉我想要我帮她做什么，但是我有预感，这不会是件简单的事。
“你想见他？”
“我想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子，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变。”
“那等他下次来上海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让你们见一面。”
她的脸上浮起了开心的微笑，就像个孩子，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样的笑容会出现在梁雨寒的脸上。
这个傲气十足的女人竟然坐在我对面，让我帮她想办法和她的旧情人再见上一面，就这样就心满意足。还是说，她不会满足于此，而是还有其他的计划。但是这都不重要，都和我无关，我只是感叹了一下， 生活真的会将人打磨的面目全非，庆幸的是，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走过了两条街，我的腿开始向我提出抗议，伸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却不知道该让司机开去哪里，犹豫了很久，我告诉了他许箐家的地址。
当车开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街，看到一座又一座熟悉的建筑物时，我发现我已经慢慢开始习惯这里了。我开始对这里的某些地方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感情一样的东西，看到的时候会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也许时间真的能让人变化很多，从外表到内心。
上楼的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来。是许箐的妈妈。
“若书，我，我就是问一问，车的事情解决了没有，没什么要紧的吧？”她抱歉地问，声音很小。
“没事没事，已经处理好了，没什么麻烦的，那个人刚好我认识，现在车已经送去修了。”我连忙解释道。
“那就好，那就好。”她放心的重复道，“你现在在哪儿呢？晚上来我吃饭吧。”
“我正要去许箐住的地方……”我那么自然地说到了这个名字，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那么熟悉的人，此时此刻竟然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我想收拾收拾她的东西。”
按道理说，这应该是许箐的妈妈做的事，但是在火葬场的时候，她告诉我这件事还是拜托我去做吧，她实在不忍心让自己到许箐的家里去收拾她用过的东西，她担心自己心里承受不了。其实换做谁都承受不了，将近二十年不见的女儿，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却马上就又天人相隔了。
“好，我知道了。好。”她一直重重的强调那个‘好’字，“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麻烦你……带给我。”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然后慢慢消失。
“恩，我知道，阿姨您放心。”我担心越安慰她，她反而会越难过。所以我只能连续不断的保证，我一定会把答应她的做好。
挂上电话之后，我用钥匙转开了许箐家的门，这是我第一次到她家里来。弯下腰换上拖鞋，安静的阳光从窗户上射进来，窗户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空气有些沉闷，我打开窗户，暖洋洋的光照到屋子里，打开她的音响，我听到了熟悉的旋律。
“没那么简单，就能找到聊得来的伴，尤其是在看过了那么多的背叛。总是不安，只好强悍，谁谋杀了我的浪漫。没那么简单，就能去爱别的全不看，变得实际也许好也许坏各一半，不爱孤单一久也习惯，不用担心谁也不用被谁管。”
我突然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我在五十来平的屋子里到处转，最后开始毫不停歇的收拾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音响里传来的歌声不断地涌入我的耳朵。箐，原谅我，此时此刻忘记了失去你的沉痛，却想起了内心里不安的，始终在拼命挣扎的情感。
筋疲力尽的坐在她的书桌前，成堆的复习资料还有学生的成绩表，我把它们分门别类的放在旁边的书架上，然后我看到了压在最底下的牛皮色日记本。
“某月某日，星期天。
今天老师们一起去聚会，讲着各自家里发生的琐碎事情，谁家的老公买了什么礼物送给她当做惊喜，谁家的孩子最近在学校里得了年级第一。我忽然觉得自己很难过，我知道这样想未免有些不够坚强，我的性格早就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忧虑了。我只是忽然希望，如果我也有个温暖的家多好。
某月某日，星期五。
今天月考的成绩发下来了，班里的平均分提高了很多，达到了年级第二名，心里真的很欣慰。我不是从高一开始带他们的，现在终于算是和他们培养了深厚的感情，能和同学们相处的融洽真好。前几天和他们发火了，有些后悔，其实他们心理压力大难免会有些烦躁不安，下次应该耐心疏导。
某月某日，星期二。
今天是家长会，学生家长们都很用心的听我讲，他们都是很负责任的父母，很相信很重视自己的孩子，听到他们耐心的问我关于自己孩子的事情，心里很感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我的父母，幸好忍住了没让眼泪流下来。
某月某日，星期五。
学校开演讲，我竟然看到了若书，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变的更成熟更漂亮了，她一直长的都很秀气，现在更有女人的魅力了。和她一起吃晚饭，散步，心里很多纠缠了很久的事和她讲讲都放松了很多，这应该是我一年里最幸福的一天了。要好好纪念。
某月某日，星期一。
今天和若书一起看电影，讲的也是一个女孩去国外留学的事情，如果当初我没有去美国，如果当初我留在淇泮县念完高三然后考大学，我的生活会不会完全不同呢。可是我都是快要三十岁的人了，不应该再时时刻刻把思想寄托在如果当初上了吧。
某月某日，星期三。
明天要去体检，不知道身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其实从很长时间之前就一直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但是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那么多困难都闯过来了，这次应该也会顺利的度过难关吧。我还要用更多的时间和若书，还有我的学生们好好的在一起相处下去。
某月某日，星期一。
明天就要去拿体检结果了，告诉了自己很多遍不要担心不要担心，但是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一定不会有问题的，许箐。你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你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当我合上日记本的时候，压抑了很久的哭声才终于放肆的狂躁起来，那声音甚至盖过了音乐的声音在房间里喧闹起来。我放下日记本趴在上面，到了后来，我忘记我的眼泪是怎么停止的，只记得，慢慢的，我好像疲惫的睡着了，然后梦到了许箐微笑时会上扬的嘴角，和微微眯起来的眼睛。
虽然很想把它留下，但我还是把日记本和很多她喜欢的东西交给了许箐的妈妈，只留下了一件东西，就是许箐看了很多遍的，标记了很多批注的那本席慕容的散文集。在淇泮家里的书架上，也有一本同样的书，那是我们高二的时候一起去书店买的，现在，它就像曾经的，现在的，和未来的许箐，永远的陪在我身边。
“就这样地俯首道别吧，世间哪有什么真能回头的。河流呢，就如那秋日的草原，相约着，一起枯黄萎去。
我们也来相约吧，相约着要把彼此忘记。只有那野风总是不肯停止，总是惶急地在林中，在山道旁，在陌生的街角。
在我斑驳的心中扫过。扫过啊，那些纷纷飘落的，如秋叶般的记忆。”
公司新签约了个青年女作家，才二十五岁就写作功能就已经相当的纯熟，远远超出了当年我的水平。主编好几次在开会的时候说她文笔了得，完全就是写小说的天才，颇有我的风范。
她话里有话，每个人都能听出来。被夸奖的人自然就是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嘴上不停地说还要努力，和我比还差得远。而其他人就自然心知肚明，每个人都清楚，她这么说就代表着公司重点的培养的人已经是她，而最近连载一直不温不火的我则是注定要被冷落了。
但是我不会责怪别人，她的文笔的确十分成熟，也足够吸引人。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能看出来，她的文字风格和我的极为相似，甚至某些程度已经超过了我的能力，比我的更有新鲜感，也自然会更受欢迎和关注。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公司的每个人都知道，只是我还没有做好立刻就面对这个选择的准备。交稿的日子不断逼近，主编已经连续三天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她已经很照顾我了，如果这次的评价还是没有好转的话，她也无能为力。无能为力，自然就意味着我要被解约。
看着电脑屏幕上空白的Word文档，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不知道该怎样像从前那样忘我的投入到小说情节里，为了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人而喜悦而伤感，躺在床上看窗外的黑暗的天空，屋子里没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在发出刺眼的亮光。
眼泪好像已经在收拾许箐屋子的时候用完了，我找不到一点想哭的感觉，只能无助的承受寂寞的痛苦，甚至找不到一个发泄的方法。后来的我才发觉，原来那只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或者说是上天给我的一个转折点，电脑的亮光慢慢暗下去，变成了待机的黑屏状态，屋子里的空气如同死寂一般轻轻的呼吸，慢慢失去感觉疲惫的睁着眼睛却看不到一丝光芒的我忽然听到了空气苏醒的声音，它像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忽然醒来一样，扔在地上的皮包里传来手机的铃声，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我突然就有一种说不清从何而来的感觉。那感觉告诉我，这个打来电话的人，一定是他。
即使是现在，我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
他呼吸的频率轻轻地从听筒的传来，听着和我的很像，应该也是正处在失眠的状态。
“若书。”他悄悄地说，就像是耳语，我第一次发觉，原来他的声音不仅仅是好听而已。这声音让我顿时无言以对，片刻之后我竟然有了想哭的感觉。
“恩。”发出声音之后我就后悔了，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是那个字里明显带着哭腔，即使我还没有真正的流下眼泪。
“若书你还好吧？你怎么了若书，你怎么哭了？”他没有问我你是不是哭了，还是直接问我怎么哭了。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做到很了解我了。
我狠狠地抓着手机，头靠在床头的抱枕上。在他连续几遍的焦急询问中，我慢慢平静心情，然后对着手机轻轻的说。
“翼枫，我没事，没事……”
“若书你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你要急死我是不是？”
“都说了没事了啊，真的没什么，就是有些害怕。真的没事……”当我说到第六个“没事”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接着就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宣泄。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头完全是爆炸的疼痛，迷糊之中按动手机按键发现它已经没电了，爬起来找到充电器，充电之后再打开手机，点开通话记录，我就发现了昨晚那一条记录。
来电：宋翼枫。通话时间：一小时五十八分钟。
“对不起若书，走到这一步我也很难过。”主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把我抱住，办公室里沉重的气氛顿时变得伤感起来。
我没有很难过，没有很害怕，因为我的恐惧已经宣泄的快要消失了，我只是突然很想回家，很想念我的妈妈。
“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为了我做了很多了，我明白。”
“若书，我一直拿你当亲妹妹看待的，我真的不希望你离开。”她显得比我还要难过。我甚至为没有眼泪来回应她这件事感到有些抱歉。
我从她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也许是一脸心酸的微笑，也许是一脸疲惫的失落，我看着她的眼睛，黑色的瞳仁里看到了模糊的我的样子，我瘦了，脸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下巴也变尖了不少。
回到桌子前收拾要带走的东西，最后坐下来打开电脑，文档里都是存满的小说和稿件。我把它们一一放入U盘里，内存慢慢增加，就好像是这些年攒下来的回忆一样，在我的心里，占了很大的份量。
黎若书，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你应该感到兴奋才对。
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一遍遍的在心里默念，慢慢的走出公司的大门，我忍住了想要回头再看一眼的冲动。接着我看到了面前那辆银灰色轿车，应该是看到我走过了过去，车窗被慢慢的摇下，我看到了他同样消瘦的表情，只是那表情里不仅有和我脸上相同的疲惫，还有一丝按耐不住的喜悦和感动。
我想当时我的心情应该也被感染了吧，我记得我笑了，然后眼前阳光顿时变得明媚了许多。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倾听他的声音，真的不仅仅是好听这么简单，他的声音带着溪水一样的温柔，和夜空一样的沉静。我敢保证如果他去当个职业歌手的话一定会很红。
“跟我走吧。”他的胳膊交错在我胸前，嘴唇靠在我的耳边轻轻的说，此刻我才发现原来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和耳语有着天大的区别。
“去哪儿？”
“北京。”他松开我，我转过脸看着他黑色的眼睛，我发现我们呼吸的频率完全是一样的。
我静静地看着，好像是在逃避这个问题。
他自然发觉了，笑了笑然后摸着我的脸说：“不愿意？反正你工作也丢了，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不是丢的，是我自己辞的！”我承认我的尖叫打破了夜晚静谧的气氛。
他提高分贝哈哈的笑起来，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叹气，过了一会儿，他渐渐安静了下来，但却依然不依不饶。“如果你还忘不了米苏的话，我不勉强。”
完全不一样的语气，但是就算他的声音再严肃再认真，他也不会理解我内心的想法。
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
“对不起。”
“你相信感情可以培养么？”
“相信。”我真的相信，但是我也相信一见钟情。我没有更加偏向于哪一种，但是我坚信只要是注定的，感情自然会到来。
“那你就算答应了？”
“我答应什么了？”
“答应跟我走，然后培养感情啊。”
“我才没答应呢。你少胡搅蛮缠。”
他装着生气的样子急促的喘气，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重重的呼吸。
“对了，有件事。”我说不好到底是什么让我忽然想起了这件完全不符合当时气氛的事情，可能是面临一个选择的时候人总会考虑的特别多，这种不成道理的原因甚至促使我想起了梁雨寒。“前几天我遇到梁雨寒了。”
黑暗让我没有看清他当时的表情，我只记得他当时松开了我，好像是低下了头也好像没有，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捏了捏我的手。
“恩，她还好吗？”
那种声音里蕴含的感情我没办法很确切的形容，但是我敢确定那不是一种留恋，更像是一种，无法言表的心疼。
“她说，想和你见一面，让我想办法帮她安排安排，她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从机场开车回家的路上，明明还是早上，却有一种无法抵抗的疲倦。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办完了一件很大的事情之后忽然轻松下来，自然就会有一种落魄的寂寞。许箐的妈妈和赵青是早上八点的飞机，登机之前，阿姨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着谢谢我，最后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我觉得这应该是我为许箐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翼枫醒来之后就去开会了，我告诉他开完会不用过来找我，直接去他们分公司隔壁街的那家咖啡店就好，我会让雨寒在那里等他。
到家之后打开电脑，看完了这两天所有的未读邮件，有很多同事发来的问候，还有我解约的电子稿等等。看着表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翼枫应该已经见到雨寒了吧。
没有吃午饭的胃口，也不知道翼枫什么时候会回来。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楼下偶尔经过的邻居，我闭上眼睛，暖洋洋的阳光打在没有化任何妆的脸上异常的舒服。平静的内心里慢慢传出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他躺在我的心里轻轻的对我说，跟我走吧。
“若书。”梦在快要结束的时候被他的声音叫醒，我看到了他疲倦的眼神，“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吃饭了吗？”
“没呢。”我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然后把他推到屋里，他坐在沙发上着急地看着我。
“没吃饭怎么行？你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吃的吧。”
“家里什么都没有啊，要不你帮我去小区外面的麦当劳买套餐回来吧。”
“行，那你等会啊。”他说完就走了出去，门关上之后我靠在床上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
手机响了很久，我才按下了接听键，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对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就发呆了。
“喂？”
“若书。”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刚刚大哭过，“我有些事想和你说，你能出来一下吗？”
“可以啊我现在没事，你在哪儿？”
“我就在，在你上午帮我和翼枫约定见面的那个咖啡馆。”我明显听出来，她说翼枫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轻微地颤抖。
她的眼睛明显就是红肿的，脸边还挂着没有擦干净的泪痕。桌子上只剩下她面前的一个还剩一半的咖啡杯，看着就知道，已经凉掉了很久。
“雨寒，你没事吧？发生了什么？”我看到她一直在盯着我的眼睛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若书。”她舔了舔没涂口红的嘴唇，“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什么事啊？你直接说没关系的。”
她用手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你……你现在是不是跟翼枫……跟他在一起？”
我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她放在咖啡杯旁的手颤抖起来。“你们现在住在一起？”
“他告诉你了。”我没想到翼枫会告诉她这些。
“恩。”她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她坐直了明显就比我高不少，站在一起的时候就算不穿高跟鞋她也比我高将近一个头。“若书，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但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我想开口问是什么，但是她的眼神把我的话硬生生地压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我好像又看到了过去的梁雨寒，那种冷冽的，骄傲的目光。
“骐风……就是我的儿子，也是翼枫的孩子。”她一字一字清晰地说。
“你……说什么？”一定是我耳朵没有听清，这几天总是把耳机的声音调的很大，一定是我听力受到影响所以听错了。
“他是我和翼枫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她加重了那个‘和’字。
不可能。她一定是在骗我的，为什么。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把咖啡杯向桌子中央推了推，两胳膊搭在桌子上。
“怎么可能呢？翼枫说，他是你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啊。”
“是，他在今天和我见面之前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我一直在骗他。”
这一定是个梦，一定是昨晚睡得太晚了太累了。
“不可能。”
她一定正在像看笑话一样的看着我，看我像个傻瓜一样被他们骗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