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可不可以再抱你一次
“就在礼堂里坐着的穿着整齐校服的几百号学生里，我看到了她，我三十分钟的演讲进行到将近二十分钟的时候我才发现了她，带着和我印象里完全不同的微笑，仿佛在告诉我——你终于发现我了。(读看看小说网)”
回上海的飞机上，无聊的翻着飞机上的杂志，听着平缓的音乐从耳机里流出进入自己的耳朵和大脑，却怎么也进不了自己的心里。
很符合我的风格啊，心里有事的时候，就很难一心二用的专注于别的事。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坐到我的对面，我想象不到当时自己的表情有多不镇定，“你不会是…”
米苏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放在面前桌子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米苏”。
我到上海之后就换了手机号，再也没有用手机和米苏联系过，但他的号码一直存在手机的通讯录里。他应该没有我的手机号，但拨通了我的电话就表示，他就是和我相亲的人，给我发短信说今天约会的地点是电影院，十点钟在星巴克见面的人。
“你怎么会…来找我。”铃声响了几秒，我拿起手机按下了拒绝键。周围突然变得安静下来，还是那首歌，悠然的回荡在咖啡店里。
我想起来了，在伦敦的Missing店里，艾丽经常单曲循环这首歌。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是我朋友帮我选的相亲对象。”
因为遇到气流，飞机变得很颠簸，放下杂志，闭着眼头开始晕得厉害，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之后，就又梦到了那片海滩。
芒果色的夕阳慢慢沉入海平线，天空逐渐暗淡下来，感觉脸上一片湿润回过神来才发现眼泪已经流了很久，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在梦里不仅思维很清晰，就连感官触觉都这么真实。脚下的沙滩慢慢凉了下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孩还没有出现，我回过头，这一次终于看清了身后的画面，一个小男孩的脸埋在阴影里，正在开心的用沙子堆城堡，远处跑过来一个小女孩，男孩站起来比女孩足足高了一个头，给人一种温暖的安全感。
女孩看着堆到一半刚刚有了形状和地基的城堡开始哭，男孩好像是想要抱住她但是没敢伸手，女孩说城堡堆不好了，男孩说怎么会，女孩后退几步胆怯地看着他，像是犯错误一样的说，我要走了，你自己玩吧。
我要走了，你自己玩吧。说完我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竟然是我的。那个女孩竟然是小时候的我，和妈妈珍藏的我成长相册里面的照片上的我一模一样，穿着蓝色的短裙，白色的纯棉短袖衫，梳着长长的马尾辫，慢慢跑出模糊的视线。
我发誓人在梦里可以感觉到这么多，可以思考，可以触摸，甚至可以回忆。
电台取消了翼枫原来的节目，改成了一档有点无厘头的脱口秀，有趣的是节目的负责人曾经给我打过电话，问我能不能给他们脱口秀节目写稿，我没有多想的拒绝了。编造的理由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实质理由是我只是不想写一些只为博人一笑，却不能带来思考和启示的稿子。
领了这个月的奖金之后，果断去车展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车。在银色和红色之间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选择了简单一点的银色。
成功人的基本是有车有房，那我也算是半个成功人士了吧。开着车回租的公寓的路上，看着路两边的霓虹灯，忽然就觉得眼睛很湿，那种感觉和回上海时，在梦里的那种感觉一样，哭了很久，但是突然才发现。最新的一部小说已经写了快要一半，完全没有往下写的思路，最近烦心的事很多，这算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件。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例如新学的意大利面做的不太好吃，想去超市买一箱牛奶但是懒得搬等等这样的小事，以及那一次失败的相亲。
很少会再回忆起相亲时候的事，回来的第三天在梦里重温了一下还是觉得很失落。在梦里的失落没有在现实中那么强烈，只是伤心的时候自己会完全感觉不到，这是在做梦，而且醒来之后，会有一种，幸好我醒来了的感觉。
“哦对了，若书你把这个准备一下。”刚要转身出主编的办公室，她忽然又想起什么然后迅速地叫住我。
她递给我几张装订在一起的演讲稿，我翻了几下，好像是讲高中作文写作技巧的。
“市里几所重点高中正在联合举办知识讲座的活动，其中有邀请我们公司的作家去进行作文知识演讲的环节，我准备想让你去。”
“可是我这个月的稿……”我马上想到了还没有开始写，但是很快就要上交的稿子。
“你下个月月初再交吧，这件事比较着急。”她迅速帮我解决了这个让我纠结了很久的问题，果然是地位高本事大，解决事情也轻而易举，一句话的事，就把我的这个大难题给推到一边了。
当然，代价就是给了我一个没有比之前的难题简单多少的新问题。
准备演讲稿的日子并没有比熬夜赶小说的日子好过多少，可以多睡几个小时，可以按时吃几顿正餐，但是却要在面对一页页长篇大论的演讲稿时感觉自己像一只正在做算术题的海豚，别人都以为我能胜任，但事实上现在的我完全没有头绪。我向来都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讲话，更别说是演讲了，一个上学的时候连课堂举手都觉得需要下下决心的人，要对着一群正处于看什么都觉得不如自己的时期的高中生，来对于怎样才能在高考作文里拿高分这个话题讲讲自己的看法，这一定会是件比一个人在半夜看《午夜凶铃》还恐怖的事。
“最近过得好吗？”偏偏这时候他就鬼使神差般的打来电话，翼枫这家伙，现在一定快活的享受着新鲜的工作并且拿着比过去本来就挺高的工资还高出一截的月薪。好快啊，回上海已经一个多月了。
“不好。”我拉长音回答着，把自己的无奈和疯狂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面传来了哈哈的笑声，这绝对不仅仅是因为我这个回答，他肯定打电话来之前就已经很高兴了。“你笑个脑袋啊。”天天念一些文绉绉的演讲稿，真的是好久都没有用这种语气轻松地说话了。“遇到什么好事了？”
“是啊，确实是遇到好事了。”他故意留着悬念就等着我问“真的啊，什么好事快告诉我吧。(更新最快读看看小说网)”你等着，我才不问呢。
“哦，是吗，捡钱包了？”我装作很不耐烦的问。
果然，论心理战术他永远玩不过我，我可是每天和一堆性格千奇百怪，心理活动莫名其妙的小说人物打交道。
“不是啊， 比那个还好的事。”
“哦，那恭喜。”
他果然忍不住了，着急地说：“你就不能问问我什么事吗？”
这次轮到我这边哈哈大笑的声音传过去，我都能想象到此时此刻他的表情有多窘迫。“我就不问，你爱说不说。”
“好好好，我说。我明天的飞机去上海。”
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去上海，而不是回上海了。他已经不属于这个城市，哪怕只离开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来上海干嘛？”我觉得如果就刚才那个问题和他聊天的话，他一定会说我矫情，所以索性就接着他的话说吧。
“出差啊，去一个星期。”他听到我终于问了点有用的问题，高兴地把目的和所用时间一起交代了。
“才上班这么几天就出差。真不愧是市场部副经理啊，来调查市场？”
“聪明。”
我没有告诉他相亲最后一天发生的事情，他问我的时候，我还是一样的回答，不适合算了吧。但是他却再也没有和我提过相亲的事，可能是因为看出我眼光高的不得了这个事实，自然也就放弃在这件事上帮我的念头了。放弃了也好，从北京回来之后，本来因为参加简忆婚礼而产生的一点点恋爱的念头都被繁忙的工作还有现在眼前的这几张演讲稿给打消了。
挂了电话之后，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每一天的这个时候，都会有种淡淡的失落感。
终于还是到了演讲的日子，主编昨天才拿给我的演讲安排时间表上密密麻麻的写了要演讲的学校，时间，地点。一共五所高中，都是上海市高考成绩名列前茅的好学校，要演讲的内容都一样，连续五天，祈祷他们不要带着“什么破东西”的心情听完我的演讲。
要去的第一所高中在市中心，开着车一路顺畅地来到校门口，难得交通没有堵塞。这也是一所种满了梧桐树的学校，和我当初念得高中很像，但是它比我的高中要大很多，学生也多很多。我要面对的是一群刚刚升入高三的学生，他们痛苦的日子正在折磨他们的身体和内心，但是很快他们就要真正的解放了，他们可以选择离开这里，到其他城市的名牌大学去发展自己无限宽广的人生，或者选择本地的类似于上海交通，复旦，同济之类的好大学，在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过着别人羡慕敬佩的生活。他们中可能会有人是未来的市长，局长，银行行长，也可能是未来电影的导演，编剧，电视台的负责人。他们的人生会过得很丰富很幸福，看着这样一群正在面对痛苦，而未来却会是无限辉煌的学生们在这座美丽的学校里穿行，有一天他们成功了，当他们在别墅里和另一半一起晚餐，在高档度假村里泡温泉，在星巴克里喝咖啡的时候，会不会偶尔想起在他们最痛苦的高三时曾经听过一场演讲呢。
天哪，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一边在礼堂的演讲台上讲着，一边内心里就是无限的感慨。
就在礼堂里坐着的穿着整齐校服的几百号学生里，我看到了她，我三十分钟的演讲进行到将近二十分钟的时候我才发现了她，带着和我印象里完全不同的微笑，仿佛在告诉我“你终于发现我了”。
这一定是一个笑话，我想象过无数次和她再次相见的情景，期待的想着，也许某一天在买电影票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身后排队的队伍里传来熟悉的交谈声，可能是在饭店吃饭的时候偶尔看到隔壁桌的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有可能是在机场，商店，我们再次相遇，愣住，然后激动的抱在一起。或者悲伤的想，是不是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但是我没想到，我会在这里见到她。
如果不是我正在演讲，我一定冲到台下去抱住她。抱住我藏在心底的，那段美好珍贵的时光。
我叫许箐，现在是上海一所重点高中高三实验班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
记得高中的时候，若书总喜欢在语文课的时候看一本叫做《告别天堂》的书，它的封面写着一段话：而今，我已经被打败过了，我用曾经的飞蛾扑火，换来今天手心里握着的一把余温尚存的灰烬。值得庆幸的是，我依然没有忘记，这把灰烬的名字叫做理想。
第一天到学校来上班的时候，我把这段话送给了自己，然后讽刺一般地笑了笑，许箐，这就是你的未来了。
路上，我开始放肆的回忆自己的过去，这两年我似乎都没有什么时间能够停下手头的事来回想一下自己这二十几年人生，现在我终于停下来了，终于能从人生的列车上走下来，在站台上伴着微弱的光芒回头望一望过去的，再也不会回来的景色。放心，我不会沉迷于此的，片刻的休息之后我还会坐上和我一样休息够了的火车，继续开下去，经历接下来的却似乎根本不会有任何色彩的生活，但我依然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我的那帮学生还在教室里等着我给他们讲英语的虚拟语气和过去完成时。
一切就从我十岁那年开始说起，那时候的我，是个什么样的小女孩呢，想了想，还是冠上了“早熟”这个定语。那时候自己哪懂这个词啊，也就只有现在这个二十几岁的，经历过人生的风雨并且无法再有翻身之日的我能这么想十几年前的自己了。
那时候只是觉得，周围的小朋友没什么共同语言。他们会在休息的时候谈论昨天晚上少儿频道的动画片剧情，或者是哪个老师今天穿的衣服真漂亮，谁的铅笔盒是新买的有计算器的小功能。但是没有人和我一起讨论，他们曾经尝试过，但是失败了几次之后就全员放弃了。
我就变成了这个特例独行和别人没什么共同语言的小女孩，现在看来是“早熟”，那时候看来是怪异。可能对于同样的这个年龄的孩子，有这样的特点的无非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家庭变故。可能会有别的什么原因吧，但是我没经历过所以我也不知道。十岁那年，爸爸妈妈终于离婚了。我用的是“终于”这个词，因为他们已经吵了整整三年，从我七岁开始，本来是私底下趁我不在的时候口头争吵，后来就慢慢演变成了当着我的面破口大骂，最后就是直接动手。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受惊的哭一哭，到了后来也干脆就干自己的事没有任何反应了，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觉得我这样的，没有反应的反应很奇怪，他们哪有时间管我啊。
就这样，我成为了一个不爱说话的人，是从七岁那年开始。
后来，我甚至开始希望他们赶紧离婚，希望自己能一夜间长得很高很壮，拥有十八岁的能力和样子，然后我就离家出走自己生活，他们爱怎么骂怎么骂，爱怎么打怎么打，一切都和我无关，然后等我有钱了我就几亿几亿的把钱寄给他们，到时候他们还在一起也好，早就分开了也罢，反正我会把该做的做到，剩下的什么亲情的陪伴，他们没有给过我，我也没必要去还给他们。
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心里会考虑到这些东西，回忆起来已经不觉得是“早熟”这么简单了，甚至觉得有一点可怕。不过从“几亿几亿的寄钱”这个想法还是能看出来，还是个孩子，不用说现在的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就不会再这么想了，我这辈子怎么可能赚到几亿的钱啊，把我卖了都不够。
终于有一天，他们离婚了，妈妈改嫁到了外地，离开之前，她抱着我说，箐箐你要听爸爸的话，按时吃饭好好学习，妈妈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只要你好好表现妈妈很快就回来看你。
明明知道她是在骗我，我还是点点头，她似乎很放心，然后就拎着行李箱推门离开了。
她一定想不到，即使是现在她也一定不会知道，那时候十岁的我，知道她是去嫁给另一个陌生的男人，而不是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十岁的我，知道她离开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不是我好好表现她就能回来看我。十岁的我，没有期待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她，而是心里叹了口气，告诉自己，以后不用再听到他们烦人的争吵声了。
就这样，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妈妈，一封信一个电话也没有。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想，就凭我现在的表现，现在的这种无望的人生，她也一定不会想回来看我了吧。
接着，就是千篇一律的生活，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特别的娱乐活动，每天就是上学，写作业，弹钢琴，吃饭，睡觉。日日如此，渐渐就觉得自己的人生永远都不会有什么转变了。直到初一那一年，我遇到了他。
那年我十三岁，背着比小学时要大一圈的蓝色书包踏入初中的校门，一所就在家门口右转不远处的普通中学。
分座位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笑着跟我做自我介绍。名字就不必提起了，有些细节没有必要回忆的太清楚。除了那一次，我们就很长时间没有讲话，他不说，我也不说，直到有一次上英语课，老师让我们同桌两个人讨论问题，他不动，我也不动，就安安静静的各看各的书，忽然老师走到我们旁边问，你们为什么不讨论，我们才假模假样的开始对于一个单词应该是过去时还是现在时的问题讨论起来。
就这样，他说应该是过去时，我说恩。
有一天晚上，爸爸十二点多还没有回来，外面风很大，我害怕的睡不着觉就一直开着台灯看小说，忽然房间外面传来了钥匙捅门的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推开房门，看见他喝醉了吐得到处都是，一边吐一边骂着一些难听的词汇。我忽然记起，七岁生日那天爸妈吵了一架，爸爸拿着一个玻璃杯子要往妈妈的身上扔，那时候我哭了，哭得很大声，我忘了自己是因为害怕还是伤心，反正结果就是杯子完好无损的放回了桌子上。有一次做梦，我梦到当时自己没有哭，然后杯子结结实实的砸到了妈妈的脑袋上，到处都是血，我醒了，抱着枕头忍了很久终于把眼泪忍了回去。
从那之后，我几乎就是很少哭，爸妈离婚，妈妈离开那天我也没哭，甚至都没有多难过，我一定是个冷血的人吧，从那时候开始就是了。伴着“早熟”，我想起了“冷血”这个词，也很适合那时候的我。
第二天早上来到学校之后，一整天心情都很压抑，没有说话，课堂讨论的时候因为老师恰巧出去接电话，所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趴在桌子上发呆。就一直这样，直到放学之后，我背着书包准备往那个每天都走的方向走去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叫住了我。
“许箐，你等等。”他说，即使过了十几年我也依然能记起那个声音，没有形容词，就是觉得很温暖很安心。
我们换了另一个方向，一个不通向他的家，也不通向我的家的方向，远处是一个公园，有很多老爷爷老奶奶在里面散步跳舞。我们就在那个公园里的长椅上，聊了很久。
我告诉了他我家里的事，他听完之后看我的眼神很特别，那时候我觉得是可怜是同情，但是又觉得形容的不太准确。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那种眼神的名字叫做“怜惜”。可是初一的我，面对一个让自己感觉紧张又踏实的男生，怎么会理智的想起这个词呢。
他是第一个让我敞开心扉说出这几年的心事的人，说完之后我就大哭了一顿，和几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我拥有了一个不宽不舒服但却十分温暖的肩膀。
从此我就开始了自己长达三年多的初恋。
没什么可回忆的，反正最后的结局就和其他年少轻狂的早恋一样，分手是早就注定的命数，只是当时的我们，自以为可以幸运的遇到一个可以天荒地老的人，可惜，现实最后都会把我们从白日梦里救醒的。
三年之后，我考入全县最好的重点高中，而他却进了一所普通高中。慢慢的，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话题越来越少，感情也越来越淡，等到分手的那一天才明白，原来这个曾经让我们那么安心的肩膀也终究会离开我。
高中时期，最幸福的时光，就是高二那年和若书在一起的日子，而那一年，也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安慰地告诉自己，本来以为整段回忆都会是痛苦的呢，没想到还有一段能够配得上“美好”这个词的。
遇到她的时候，我就有预感，我可能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读懂自己的人了。幸运的是，我的预感很准。高二分班的时候，我本来想要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没有人会和我抢它，也没有人会打扰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我，可是让我预料不到的是，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孩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
我坚定的走到她身边，坐到她旁边的位置。那时候的我，现在回想起来，都会幸福的让自己羡慕。我拥有了一个知心的朋友，我们一起度过了一年多的高中生活，直到高三痛苦的日子开始不久的某一天，我从父亲手里，接过一张去美国的飞机票。
我想了很久，该怎么样和她道别。最后还是下决心要当面告诉她。深夜里，灯光下她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她开着玩笑的问我，这么晚把她叫来是不是在做春梦啊。我笑不出来，怎样努力都挤不出一丝笑容。还好是晚上，路灯的光芒很暗，她应该看不清我痛苦的表情。
“若书。”
“啊？”
“你为什么不爱交朋友呢？”
“我。。。我没有不爱交朋友啊。”
“那你如果没有了我，会不会孤单啊？”
“啊？！”
“啊。。。”
“啊？！”
“。。。”
“。。。”
我清晰的想起那一段对话，她惊讶的瞪大眼睛看着我，直到最后，我们都沉默了。
到美国之后，我每周都会和若书通邮件，她面临高考学习很忙，但是回邮件的速度向来都很快，每个周日晚上收到她邮件的那一刻，都是我一周最开心的时间。我在美国的一所私立高中念完高三之后，就考入了一所最普通的大学，念的是新闻专业。那时候我曾经在和若书互通的邮件里说过，以后的梦想是做一名报社的记者。现在想想，多可笑啊，梦想，都是灰烬。
但是那时候刚刚满二十岁的自己怎么会把自己的人生想象成一把灰烬一样的普通，平凡，毫无用处呢。那一年，父亲和一个美国女人结婚了，我知道，从她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她讨厌我，她看不起我，她心里只有自己那个十三岁的儿子，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离开了这个在外人看来很幸福，在我看来从来都是地狱一般的重组家庭。
平时我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周末我就去打工，然后赚钱租最便宜的小房子住。走的时候，父亲看着像几年前离开的母亲一样拎着行李箱的我，一边抽烟一边失望的说，走了就别回来。
你放心，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你求我我都不回。
我走出家门之后，把身后的门摔得震天响。
我按照自己说的，走了之后真的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逢年过节，我也从来没有给他们打过电话，直到大四，我和交往半年美国男友同居在一起，然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到医院的时候，他虚弱地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连接各种治疗仪的导管。他对我说，对不起。
父亲去世之后，那个美国女人自然不知道又攀上哪个男人，带着自己儿子就此消失了。即将毕业的我，面对不堪入目的成绩单，只能一心希望自己的男人能给自己一些帮助，可惜，我又失算了。
一天早晨醒来，他可能是事先计划好了吧，放了几百美金在桌子上，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在我还没来得及认清现实之前，房东就来敲门告诉我下午之前必须搬出去，傍晚就会有一对情侣到这里来住。
好，算你狠。
离开房子之后，行李箱几乎都是空的，拖着在大街上到处走一点也不沉。几天之后，终于还是最终来到机场，买了回国的飞机票。至于那个用了几百美金就打发了我的男人，现在好像已经结婚了，自己开办了公司，赚了很多钱。
还真是可悲啊，到了最后，好像最惨的还是我。
回国之后，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真可笑，本来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的，可是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一个人寂寞的拉着行李箱闻着熟悉的味道。
那段日子，我做了很多不同的工作，餐馆的服务员，洗车店的刷车工，甚至还做过酒吧的接客小姐。现在的学生一定想不到，他们面前这个拿着英语书跟他们说哪一个是高考考点要认真记牢的老师，几年前还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小酒吧里出卖身体换钱。
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了。
再后来，我花钱去学习，换回一张英语教师资格证，在淇泮交了一段时间的书之后，因为教的不错，就被调来到了上海。毕竟在美国呆过几年，教英文当然轻而易举。
之后的日子，就如同换了一个身份，换了一个躯壳一样，坐上通向未来的火车，继续我毫无期待毫无准备的人生。
路上快速移动的景色都显得千篇一律，偶尔会想起若书，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高中的时候说想要做一个电影编剧，不知道她是不是实现这个理想了。就算是实现了我也无从得知吧，和她失去联络，是在大四那年，我拖着空荡的行李箱从房子里出来，到网吧打开邮箱，看到若书最新的一封来信，说她终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想了很久，还是删除了她以前所有的来信，注销了邮箱。
我这个样子，还是不要让你知道比较好吧。你一定会替我难过的，你的未来那么美好那么光明，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来为我感到伤心呢。不想骗她，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不回信然后注销邮箱这个决绝的办法，这也确实很符合我冷血的风格。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来到上海的一年之后，在带着我们班的学生进到礼堂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你穿着一身黑白色的正装站在礼堂的讲台上，就像个女强人，和我之前所想象的你现在的样子，完全一样。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来给我的学生们做演讲。
我以为你正在剧组里拿着刚刚改好的剧本和导演讲戏，我以为你正在外国的酒店里准备明天的研讨会，我以为你正在和自己的男朋友或者老公一起看电影然后去星巴克喝咖啡，我以为我永远也见不到你了。若书。
我以为这些年这些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和别人提起了，可是此时此刻你就坐在我对面，和高中时候一样喜欢嘟着嘴，喜欢喝咖啡的时候多放一块糖，然后抬起头笑着看看我，对我说：“真想不到，会在那儿遇到你，你怎么当老师了？”
是啊，我怎么当老师了。我要跟你讲，这些年我经历的那些，我完全不想与别人再提起的事吗。
回上海的飞机上，无聊的翻着飞机上的杂志，听着平缓的音乐从耳机里流出进入自己的耳朵和大脑，却怎么也进不了自己的心里。
很符合我的风格啊，心里有事的时候，就很难一心二用的专注于别的事。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坐到我的对面，我想象不到当时自己的表情有多不镇定，“你不会是…”
米苏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放在面前桌子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米苏”。
我到上海之后就换了手机号，再也没有用手机和米苏联系过，但他的号码一直存在手机的通讯录里。他应该没有我的手机号，但拨通了我的电话就表示，他就是和我相亲的人，给我发短信说今天约会的地点是电影院，十点钟在星巴克见面的人。
“你怎么会…来找我。”铃声响了几秒，我拿起手机按下了拒绝键。周围突然变得安静下来，还是那首歌，悠然的回荡在咖啡店里。
我想起来了，在伦敦的Missing店里，艾丽经常单曲循环这首歌。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是我朋友帮我选的相亲对象。”
因为遇到气流，飞机变得很颠簸，放下杂志，闭着眼头开始晕得厉害，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之后，就又梦到了那片海滩。
芒果色的夕阳慢慢沉入海平线，天空逐渐暗淡下来，感觉脸上一片湿润回过神来才发现眼泪已经流了很久，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在梦里不仅思维很清晰，就连感官触觉都这么真实。脚下的沙滩慢慢凉了下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孩还没有出现，我回过头，这一次终于看清了身后的画面，一个小男孩的脸埋在阴影里，正在开心的用沙子堆城堡，远处跑过来一个小女孩，男孩站起来比女孩足足高了一个头，给人一种温暖的安全感。
女孩看着堆到一半刚刚有了形状和地基的城堡开始哭，男孩好像是想要抱住她但是没敢伸手，女孩说城堡堆不好了，男孩说怎么会，女孩后退几步胆怯地看着他，像是犯错误一样的说，我要走了，你自己玩吧。
我要走了，你自己玩吧。说完我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竟然是我的。那个女孩竟然是小时候的我，和妈妈珍藏的我成长相册里面的照片上的我一模一样，穿着蓝色的短裙，白色的纯棉短袖衫，梳着长长的马尾辫，慢慢跑出模糊的视线。
我发誓人在梦里可以感觉到这么多，可以思考，可以触摸，甚至可以回忆。
电台取消了翼枫原来的节目，改成了一档有点无厘头的脱口秀，有趣的是节目的负责人曾经给我打过电话，问我能不能给他们脱口秀节目写稿，我没有多想的拒绝了。编造的理由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实质理由是我只是不想写一些只为博人一笑，却不能带来思考和启示的稿子。
领了这个月的奖金之后，果断去车展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车。在银色和红色之间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选择了简单一点的银色。
成功人的基本是有车有房，那我也算是半个成功人士了吧。开着车回租的公寓的路上，看着路两边的霓虹灯，忽然就觉得眼睛很湿，那种感觉和回上海时，在梦里的那种感觉一样，哭了很久，但是突然才发现。最新的一部小说已经写了快要一半，完全没有往下写的思路，最近烦心的事很多，这算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件。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例如新学的意大利面做的不太好吃，想去超市买一箱牛奶但是懒得搬等等这样的小事，以及那一次失败的相亲。
很少会再回忆起相亲时候的事，回来的第三天在梦里重温了一下还是觉得很失落。在梦里的失落没有在现实中那么强烈，只是伤心的时候自己会完全感觉不到，这是在做梦，而且醒来之后，会有一种，幸好我醒来了的感觉。
“哦对了，若书你把这个准备一下。”刚要转身出主编的办公室，她忽然又想起什么然后迅速地叫住我。
她递给我几张装订在一起的演讲稿，我翻了几下，好像是讲高中作文写作技巧的。
“市里几所重点高中正在联合举办知识讲座的活动，其中有邀请我们公司的作家去进行作文知识演讲的环节，我准备想让你去。”
“可是我这个月的稿……”我马上想到了还没有开始写，但是很快就要上交的稿子。
“你下个月月初再交吧，这件事比较着急。”她迅速帮我解决了这个让我纠结了很久的问题，果然是地位高本事大，解决事情也轻而易举，一句话的事，就把我的这个大难题给推到一边了。
当然，代价就是给了我一个没有比之前的难题简单多少的新问题。
准备演讲稿的日子并没有比熬夜赶小说的日子好过多少，可以多睡几个小时，可以按时吃几顿正餐，但是却要在面对一页页长篇大论的演讲稿时感觉自己像一只正在做算术题的海豚，别人都以为我能胜任，但事实上现在的我完全没有头绪。我向来都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讲话，更别说是演讲了，一个上学的时候连课堂举手都觉得需要下下决心的人，要对着一群正处于看什么都觉得不如自己的时期的高中生，来对于怎样才能在高考作文里拿高分这个话题讲讲自己的看法，这一定会是件比一个人在半夜看《午夜凶铃》还恐怖的事。
“最近过得好吗？”偏偏这时候他就鬼使神差般的打来电话，翼枫这家伙，现在一定快活的享受着新鲜的工作并且拿着比过去本来就挺高的工资还高出一截的月薪。好快啊，回上海已经一个多月了。
“不好。”我拉长音回答着，把自己的无奈和疯狂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面传来了哈哈的笑声，这绝对不仅仅是因为我这个回答，他肯定打电话来之前就已经很高兴了。“你笑个脑袋啊。”天天念一些文绉绉的演讲稿，真的是好久都没有用这种语气轻松地说话了。“遇到什么好事了？”
“是啊，确实是遇到好事了。”他故意留着悬念就等着我问“真的啊，什么好事快告诉我吧。(更新最快读看看小说网)”你等着，我才不问呢。
“哦，是吗，捡钱包了？”我装作很不耐烦的问。
果然，论心理战术他永远玩不过我，我可是每天和一堆性格千奇百怪，心理活动莫名其妙的小说人物打交道。
“不是啊， 比那个还好的事。”
“哦，那恭喜。”
他果然忍不住了，着急地说：“你就不能问问我什么事吗？”
这次轮到我这边哈哈大笑的声音传过去，我都能想象到此时此刻他的表情有多窘迫。“我就不问，你爱说不说。”
“好好好，我说。我明天的飞机去上海。”
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去上海，而不是回上海了。他已经不属于这个城市，哪怕只离开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来上海干嘛？”我觉得如果就刚才那个问题和他聊天的话，他一定会说我矫情，所以索性就接着他的话说吧。
“出差啊，去一个星期。”他听到我终于问了点有用的问题，高兴地把目的和所用时间一起交代了。
“才上班这么几天就出差。真不愧是市场部副经理啊，来调查市场？”
“聪明。”
我没有告诉他相亲最后一天发生的事情，他问我的时候，我还是一样的回答，不适合算了吧。但是他却再也没有和我提过相亲的事，可能是因为看出我眼光高的不得了这个事实，自然也就放弃在这件事上帮我的念头了。放弃了也好，从北京回来之后，本来因为参加简忆婚礼而产生的一点点恋爱的念头都被繁忙的工作还有现在眼前的这几张演讲稿给打消了。
挂了电话之后，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每一天的这个时候，都会有种淡淡的失落感。
终于还是到了演讲的日子，主编昨天才拿给我的演讲安排时间表上密密麻麻的写了要演讲的学校，时间，地点。一共五所高中，都是上海市高考成绩名列前茅的好学校，要演讲的内容都一样，连续五天，祈祷他们不要带着“什么破东西”的心情听完我的演讲。
要去的第一所高中在市中心，开着车一路顺畅地来到校门口，难得交通没有堵塞。这也是一所种满了梧桐树的学校，和我当初念得高中很像，但是它比我的高中要大很多，学生也多很多。我要面对的是一群刚刚升入高三的学生，他们痛苦的日子正在折磨他们的身体和内心，但是很快他们就要真正的解放了，他们可以选择离开这里，到其他城市的名牌大学去发展自己无限宽广的人生，或者选择本地的类似于上海交通，复旦，同济之类的好大学，在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过着别人羡慕敬佩的生活。他们中可能会有人是未来的市长，局长，银行行长，也可能是未来电影的导演，编剧，电视台的负责人。他们的人生会过得很丰富很幸福，看着这样一群正在面对痛苦，而未来却会是无限辉煌的学生们在这座美丽的学校里穿行，有一天他们成功了，当他们在别墅里和另一半一起晚餐，在高档度假村里泡温泉，在星巴克里喝咖啡的时候，会不会偶尔想起在他们最痛苦的高三时曾经听过一场演讲呢。
天哪，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一边在礼堂的演讲台上讲着，一边内心里就是无限的感慨。
就在礼堂里坐着的穿着整齐校服的几百号学生里，我看到了她，我三十分钟的演讲进行到将近二十分钟的时候我才发现了她，带着和我印象里完全不同的微笑，仿佛在告诉我“你终于发现我了”。
这一定是一个笑话，我想象过无数次和她再次相见的情景，期待的想着，也许某一天在买电影票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身后排队的队伍里传来熟悉的交谈声，可能是在饭店吃饭的时候偶尔看到隔壁桌的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有可能是在机场，商店，我们再次相遇，愣住，然后激动的抱在一起。或者悲伤的想，是不是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但是我没想到，我会在这里见到她。
如果不是我正在演讲，我一定冲到台下去抱住她。抱住我藏在心底的，那段美好珍贵的时光。
我叫许箐，现在是上海一所重点高中高三实验班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
记得高中的时候，若书总喜欢在语文课的时候看一本叫做《告别天堂》的书，它的封面写着一段话：而今，我已经被打败过了，我用曾经的飞蛾扑火，换来今天手心里握着的一把余温尚存的灰烬。值得庆幸的是，我依然没有忘记，这把灰烬的名字叫做理想。
第一天到学校来上班的时候，我把这段话送给了自己，然后讽刺一般地笑了笑，许箐，这就是你的未来了。
路上，我开始放肆的回忆自己的过去，这两年我似乎都没有什么时间能够停下手头的事来回想一下自己这二十几年人生，现在我终于停下来了，终于能从人生的列车上走下来，在站台上伴着微弱的光芒回头望一望过去的，再也不会回来的景色。放心，我不会沉迷于此的，片刻的休息之后我还会坐上和我一样休息够了的火车，继续开下去，经历接下来的却似乎根本不会有任何色彩的生活，但我依然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我的那帮学生还在教室里等着我给他们讲英语的虚拟语气和过去完成时。
一切就从我十岁那年开始说起，那时候的我，是个什么样的小女孩呢，想了想，还是冠上了“早熟”这个定语。那时候自己哪懂这个词啊，也就只有现在这个二十几岁的，经历过人生的风雨并且无法再有翻身之日的我能这么想十几年前的自己了。
那时候只是觉得，周围的小朋友没什么共同语言。他们会在休息的时候谈论昨天晚上少儿频道的动画片剧情，或者是哪个老师今天穿的衣服真漂亮，谁的铅笔盒是新买的有计算器的小功能。但是没有人和我一起讨论，他们曾经尝试过，但是失败了几次之后就全员放弃了。
我就变成了这个特例独行和别人没什么共同语言的小女孩，现在看来是“早熟”，那时候看来是怪异。可能对于同样的这个年龄的孩子，有这样的特点的无非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家庭变故。可能会有别的什么原因吧，但是我没经历过所以我也不知道。十岁那年，爸爸妈妈终于离婚了。我用的是“终于”这个词，因为他们已经吵了整整三年，从我七岁开始，本来是私底下趁我不在的时候口头争吵，后来就慢慢演变成了当着我的面破口大骂，最后就是直接动手。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受惊的哭一哭，到了后来也干脆就干自己的事没有任何反应了，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觉得我这样的，没有反应的反应很奇怪，他们哪有时间管我啊。
就这样，我成为了一个不爱说话的人，是从七岁那年开始。
后来，我甚至开始希望他们赶紧离婚，希望自己能一夜间长得很高很壮，拥有十八岁的能力和样子，然后我就离家出走自己生活，他们爱怎么骂怎么骂，爱怎么打怎么打，一切都和我无关，然后等我有钱了我就几亿几亿的把钱寄给他们，到时候他们还在一起也好，早就分开了也罢，反正我会把该做的做到，剩下的什么亲情的陪伴，他们没有给过我，我也没必要去还给他们。
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心里会考虑到这些东西，回忆起来已经不觉得是“早熟”这么简单了，甚至觉得有一点可怕。不过从“几亿几亿的寄钱”这个想法还是能看出来，还是个孩子，不用说现在的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就不会再这么想了，我这辈子怎么可能赚到几亿的钱啊，把我卖了都不够。
终于有一天，他们离婚了，妈妈改嫁到了外地，离开之前，她抱着我说，箐箐你要听爸爸的话，按时吃饭好好学习，妈妈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只要你好好表现妈妈很快就回来看你。
明明知道她是在骗我，我还是点点头，她似乎很放心，然后就拎着行李箱推门离开了。
她一定想不到，即使是现在她也一定不会知道，那时候十岁的我，知道她是去嫁给另一个陌生的男人，而不是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十岁的我，知道她离开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不是我好好表现她就能回来看我。十岁的我，没有期待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她，而是心里叹了口气，告诉自己，以后不用再听到他们烦人的争吵声了。
就这样，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妈妈，一封信一个电话也没有。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想，就凭我现在的表现，现在的这种无望的人生，她也一定不会想回来看我了吧。
接着，就是千篇一律的生活，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特别的娱乐活动，每天就是上学，写作业，弹钢琴，吃饭，睡觉。日日如此，渐渐就觉得自己的人生永远都不会有什么转变了。直到初一那一年，我遇到了他。
那年我十三岁，背着比小学时要大一圈的蓝色书包踏入初中的校门，一所就在家门口右转不远处的普通中学。
分座位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笑着跟我做自我介绍。名字就不必提起了，有些细节没有必要回忆的太清楚。除了那一次，我们就很长时间没有讲话，他不说，我也不说，直到有一次上英语课，老师让我们同桌两个人讨论问题，他不动，我也不动，就安安静静的各看各的书，忽然老师走到我们旁边问，你们为什么不讨论，我们才假模假样的开始对于一个单词应该是过去时还是现在时的问题讨论起来。
就这样，他说应该是过去时，我说恩。
有一天晚上，爸爸十二点多还没有回来，外面风很大，我害怕的睡不着觉就一直开着台灯看小说，忽然房间外面传来了钥匙捅门的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推开房门，看见他喝醉了吐得到处都是，一边吐一边骂着一些难听的词汇。我忽然记起，七岁生日那天爸妈吵了一架，爸爸拿着一个玻璃杯子要往妈妈的身上扔，那时候我哭了，哭得很大声，我忘了自己是因为害怕还是伤心，反正结果就是杯子完好无损的放回了桌子上。有一次做梦，我梦到当时自己没有哭，然后杯子结结实实的砸到了妈妈的脑袋上，到处都是血，我醒了，抱着枕头忍了很久终于把眼泪忍了回去。
从那之后，我几乎就是很少哭，爸妈离婚，妈妈离开那天我也没哭，甚至都没有多难过，我一定是个冷血的人吧，从那时候开始就是了。伴着“早熟”，我想起了“冷血”这个词，也很适合那时候的我。
第二天早上来到学校之后，一整天心情都很压抑，没有说话，课堂讨论的时候因为老师恰巧出去接电话，所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趴在桌子上发呆。就一直这样，直到放学之后，我背着书包准备往那个每天都走的方向走去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叫住了我。
“许箐，你等等。”他说，即使过了十几年我也依然能记起那个声音，没有形容词，就是觉得很温暖很安心。
我们换了另一个方向，一个不通向他的家，也不通向我的家的方向，远处是一个公园，有很多老爷爷老奶奶在里面散步跳舞。我们就在那个公园里的长椅上，聊了很久。
我告诉了他我家里的事，他听完之后看我的眼神很特别，那时候我觉得是可怜是同情，但是又觉得形容的不太准确。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那种眼神的名字叫做“怜惜”。可是初一的我，面对一个让自己感觉紧张又踏实的男生，怎么会理智的想起这个词呢。
他是第一个让我敞开心扉说出这几年的心事的人，说完之后我就大哭了一顿，和几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我拥有了一个不宽不舒服但却十分温暖的肩膀。
从此我就开始了自己长达三年多的初恋。
没什么可回忆的，反正最后的结局就和其他年少轻狂的早恋一样，分手是早就注定的命数，只是当时的我们，自以为可以幸运的遇到一个可以天荒地老的人，可惜，现实最后都会把我们从白日梦里救醒的。
三年之后，我考入全县最好的重点高中，而他却进了一所普通高中。慢慢的，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话题越来越少，感情也越来越淡，等到分手的那一天才明白，原来这个曾经让我们那么安心的肩膀也终究会离开我。
高中时期，最幸福的时光，就是高二那年和若书在一起的日子，而那一年，也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安慰地告诉自己，本来以为整段回忆都会是痛苦的呢，没想到还有一段能够配得上“美好”这个词的。
遇到她的时候，我就有预感，我可能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读懂自己的人了。幸运的是，我的预感很准。高二分班的时候，我本来想要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没有人会和我抢它，也没有人会打扰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我，可是让我预料不到的是，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孩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
我坚定的走到她身边，坐到她旁边的位置。那时候的我，现在回想起来，都会幸福的让自己羡慕。我拥有了一个知心的朋友，我们一起度过了一年多的高中生活，直到高三痛苦的日子开始不久的某一天，我从父亲手里，接过一张去美国的飞机票。
我想了很久，该怎么样和她道别。最后还是下决心要当面告诉她。深夜里，灯光下她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她开着玩笑的问我，这么晚把她叫来是不是在做春梦啊。我笑不出来，怎样努力都挤不出一丝笑容。还好是晚上，路灯的光芒很暗，她应该看不清我痛苦的表情。
“若书。”
“啊？”
“你为什么不爱交朋友呢？”
“我。。。我没有不爱交朋友啊。”
“那你如果没有了我，会不会孤单啊？”
“啊？！”
“啊。。。”
“啊？！”
“。。。”
“。。。”
我清晰的想起那一段对话，她惊讶的瞪大眼睛看着我，直到最后，我们都沉默了。
到美国之后，我每周都会和若书通邮件，她面临高考学习很忙，但是回邮件的速度向来都很快，每个周日晚上收到她邮件的那一刻，都是我一周最开心的时间。我在美国的一所私立高中念完高三之后，就考入了一所最普通的大学，念的是新闻专业。那时候我曾经在和若书互通的邮件里说过，以后的梦想是做一名报社的记者。现在想想，多可笑啊，梦想，都是灰烬。
但是那时候刚刚满二十岁的自己怎么会把自己的人生想象成一把灰烬一样的普通，平凡，毫无用处呢。那一年，父亲和一个美国女人结婚了，我知道，从她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她讨厌我，她看不起我，她心里只有自己那个十三岁的儿子，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离开了这个在外人看来很幸福，在我看来从来都是地狱一般的重组家庭。
平时我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周末我就去打工，然后赚钱租最便宜的小房子住。走的时候，父亲看着像几年前离开的母亲一样拎着行李箱的我，一边抽烟一边失望的说，走了就别回来。
你放心，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你求我我都不回。
我走出家门之后，把身后的门摔得震天响。
我按照自己说的，走了之后真的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逢年过节，我也从来没有给他们打过电话，直到大四，我和交往半年美国男友同居在一起，然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到医院的时候，他虚弱地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连接各种治疗仪的导管。他对我说，对不起。
父亲去世之后，那个美国女人自然不知道又攀上哪个男人，带着自己儿子就此消失了。即将毕业的我，面对不堪入目的成绩单，只能一心希望自己的男人能给自己一些帮助，可惜，我又失算了。
一天早晨醒来，他可能是事先计划好了吧，放了几百美金在桌子上，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在我还没来得及认清现实之前，房东就来敲门告诉我下午之前必须搬出去，傍晚就会有一对情侣到这里来住。
好，算你狠。
离开房子之后，行李箱几乎都是空的，拖着在大街上到处走一点也不沉。几天之后，终于还是最终来到机场，买了回国的飞机票。至于那个用了几百美金就打发了我的男人，现在好像已经结婚了，自己开办了公司，赚了很多钱。
还真是可悲啊，到了最后，好像最惨的还是我。
回国之后，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真可笑，本来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的，可是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一个人寂寞的拉着行李箱闻着熟悉的味道。
那段日子，我做了很多不同的工作，餐馆的服务员，洗车店的刷车工，甚至还做过酒吧的接客小姐。现在的学生一定想不到，他们面前这个拿着英语书跟他们说哪一个是高考考点要认真记牢的老师，几年前还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小酒吧里出卖身体换钱。
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了。
再后来，我花钱去学习，换回一张英语教师资格证，在淇泮交了一段时间的书之后，因为教的不错，就被调来到了上海。毕竟在美国呆过几年，教英文当然轻而易举。
之后的日子，就如同换了一个身份，换了一个躯壳一样，坐上通向未来的火车，继续我毫无期待毫无准备的人生。
路上快速移动的景色都显得千篇一律，偶尔会想起若书，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高中的时候说想要做一个电影编剧，不知道她是不是实现这个理想了。就算是实现了我也无从得知吧，和她失去联络，是在大四那年，我拖着空荡的行李箱从房子里出来，到网吧打开邮箱，看到若书最新的一封来信，说她终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想了很久，还是删除了她以前所有的来信，注销了邮箱。
我这个样子，还是不要让你知道比较好吧。你一定会替我难过的，你的未来那么美好那么光明，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来为我感到伤心呢。不想骗她，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不回信然后注销邮箱这个决绝的办法，这也确实很符合我冷血的风格。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来到上海的一年之后，在带着我们班的学生进到礼堂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你穿着一身黑白色的正装站在礼堂的讲台上，就像个女强人，和我之前所想象的你现在的样子，完全一样。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来给我的学生们做演讲。
我以为你正在剧组里拿着刚刚改好的剧本和导演讲戏，我以为你正在外国的酒店里准备明天的研讨会，我以为你正在和自己的男朋友或者老公一起看电影然后去星巴克喝咖啡，我以为我永远也见不到你了。若书。
我以为这些年这些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和别人提起了，可是此时此刻你就坐在我对面，和高中时候一样喜欢嘟着嘴，喜欢喝咖啡的时候多放一块糖，然后抬起头笑着看看我，对我说：“真想不到，会在那儿遇到你，你怎么当老师了？”
是啊，我怎么当老师了。我要跟你讲，这些年我经历的那些，我完全不想与别人再提起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