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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AG摘录:【鸿沟之上】

    《鸿沟之上》

    在某个夕阳西下的下午出现在亡雁崖前,是老王八很长时间以来的习惯。

    鉴于他已经是个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几万年的老怪物,特地前往某地、只为了欣赏他已看过无数次的夕阳,似乎是一件挺不可思议的事。但亡雁崖的夕阳确实是极好的:在他身前不足一丈处,光秃秃的砂岩地面骤然下陷,如刀切斧凿般地形成了一道足有数千米深的沟壑;垂眼向下看去,似乎连阳光都不能到达谷底,所见之处,唯有一片幽暗的黑色。

    沟壑的另一头几乎同样遥不可见——这条峡谷足有数万米宽,在一侧的地面向另一头远望,地面已成了一条细细的黑线。此时此刻,浓郁的斜阳正在地平线上缓缓下沉,隔着峡谷看去,竟仿佛是直接被峡谷中的黑暗所吞没了。

    老王八就在这片漆黑的深谷前坐了许久,突然头也不回地说了句话。他仍然注视着眼前苍茫茫的天地,这句话也仿佛是说给这片天地听的。

    但正如他所猜测的,他的身后却有个人。

    “啧,又一个找上门来的神经病。”

    ……

    在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老王八应该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很多年前,在同一个地点,他也曾向另一个神经病说出过这句话。

    那时候的老王八没有现在悠闲——因为他正在赶路。

    赶路时的老王八看着倒是很轻松,表情悠哉悠哉的,身上一点汗渍都没有;但他脚下的大地显然承受不了他老人家可怖的重量:每当他那只穿着陈旧布鞋、稳健得如精密计算过的脚落到坚硬无比的砂岩地面上,他的脚底都会伴随着一阵沉闷的碎裂声展开一小片细密的裂纹。

    远观这片开阔苍茫的大地,他的背影依然显得无比醒目——在他如黑点般渺小的身躯上,层层叠叠地堆着一座如高塔般的杂物:这杂物山似乎比328区郊外的垃圾堆还要高得多、也要包罗万象得多。不仅包含了许多废旧金属,也包括了许多平常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奇怪物什。

    也正因为此,当李默存突然出现在老王八眼前的时候,实在有些蜗牛站在高山面前的卑微感。但他的眼中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只是用洋溢着温和的目光打量着这只老王八和他身上的高山,偶尔眨眨眼睛,表示好奇。

    相比之下,倒是活了足有几万年、见多识广的老王八先生有些不大自然。看着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神情谦和的年轻人,不知为何,他的嘴角忽然抽搐了一下。

    “真没想到,来找我的居然是你这个混小子……”

    李默存倒是表现得很是淡然,大概在过去的岁月中没少碰过钉子:“传闻杂货铺先生天下大小诸事无所不知,人间贵贱物什无一不有;如今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那被叫做杂货铺先生的老王八却没有半点受用的样子,而是急忙冲李默存摆了摆手,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少跟我来这套。我自己比谁都明白,能找着我的都是神经病……”

    ……

    身后的人竟不吃惊,也不说话。而是缓缓地向杂货铺先生走来,最后竟径自在他身边坐下了。

    杂货铺先生也不转头,只是依旧看着远方的天空。过了好久,天空中忽有振翅声传来,一群大鸟排着长队,迎着夕阳飞去。

    身边的人好像斟酌了一番,才终于缓缓地开了口。有些出乎杂货铺先生的意料,传来的竟是一个有些平淡清冷,但颇为动听的、少女的声音:

    “那是什么?”

    “大雁。”杂货铺先生打了个呵欠,挠了挠屁股,“挺好看的一种鸟,小崽子很欢脱,也不怕人。就是有点愣,十多年前差点给灭绝了。”

    少女的眼底终于有了几分好奇的情绪,朝着他微微侧过了头。杂货铺先生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长长地叹了口气。

    “算是给某个神经病救回来的吧。”

    ……

    那小子脸上全没吃瘪的反应,模样倒是有几分尴尬,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默存愚拙,听不懂杂货铺先生话里的意思。”

    那被称为杂货铺先生的老王八却只撇撇嘴,没什么解释的兴趣;又转念一想,念及那姓郁的之前在他这边干下的破事,心底更加不悦。只是懒洋洋地看看李默存,没好气地开了口:

    “这和你没关系。你家那老东西门下几个小混蛋我就算没见识过,也是顶不爽的。你既是小混蛋之首,那就是天字头一号小混蛋,我当然不可能给你好脸色。呃,总而言之……这就是世仇!”

    连续被呛了三句,李默存脸上却仍然一点见不着一点忿然模样,看起来只是觉得这事有趣,话里仍旧是毕恭毕敬的语气:

    “默存来北界山下寻药方子,偶然见到戈壁这边的异像,便过来看看,不曾想真的是杂货铺先生现世。这是默存初次拜见先生,总归要作好礼数的。”

    杂货铺先生心里暗暗吃惊,心说这人说得轻巧,简直没把见到他所意味着的一切当回事。还没开口,就听天空中扑啦啦地一阵响声,飞过去一群大鸟。

    杂货铺先生头也不抬,淡淡地看着李默存疑惑的眼神,伸手指了指天。

    “这都不认识?大雁,艾萨大陆上最大的二愣子。我小时候还养过几只,这回是趁他们灭绝之前再来看两眼。”

    “灭绝?”李默存看着杂货铺先生,表情相当诧异。杂货铺先生只是看了看天,懒洋洋地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介绍起了亡雁崖的历史。

    亡雁崖生成于一百三十年前,是艾萨大陆东北部的沿海板块南北方向张裂的结果。艾萨大陆是从古大陆发展来的名称,其起源已不可考。但艾萨大陆的板块活动格外频繁,却是在每本地理教科书中都有明确记录的。

    亡雁崖深一万七千三百米,最宽处达四万米有余,是艾萨大陆、乃至全世界记载中最大的裂谷。但自百年前的那场战争后,艾萨大陆已是人迹罕至,也并未有人把这样的自然奇观当成一回事。

    但无人接近的亡雁崖虽不能亡人性命,却是大雁迁徙路上的一道天堑。成年大雁固然是飞行好手、一口气飞上四万余米自然不成问题,但对于当年出生的小雁来说,连续飞行四万米却实在有些难以为继,因而每年都有为数不少的一部分在迁徙到此时坠崖而死。百年以来,竟将大雁的族群折损了十之八九;再这样下去,顶多再过个几年,大雁这个物种恐怕也只能在艾斯兰皇家生物学院的标本室中得以一见了。

    李默存闻言良久,却依然只是呆呆地看着天。杂货铺先生看得有些不耐烦了,暗暗地道声呆子,才淡淡地接过了话头。

    “行了,你花这么大功夫找我,总不是来跟我看鸟的。说你的正事吧。”

    ……

    “说正事吧。”

    又过了好久,杂货铺先生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女孩淡淡的声音。杂货铺先生看了看远方的夕阳。在数万米之外的地平线上,那轮橙红色的圆盘正在缓缓地坠下去。

    “规矩很简单,我的脑子里、我身上的这座杂货山上,有这个世界上所有你可能需要的东西。只要你把你最重要的东西给我,就能换走其中的任何一样。如果你想清楚了……”

    “我知道。”出乎杂货铺先生的意料,少女几乎是打断了他的话;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女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没有一点感情。

    “现在可以开始换了吗?”

    杂货铺先生终于带着惊讶转过身去。在他的身边,少女抱着双腿、下巴枕着膝盖,正半抬着眼望着他。她的眉目间是一片清冷的宁静,仿佛整个春天化开的春雪都融化在了她的眼睛里。

    ……

    “规矩很简单,我的脑子里、我身上的这座杂货山上,有这个世界上所有你可能需要的东西。只要你把你最重要的东西给我,就能换走其中的任何一样。”

    杂货铺先生上下打量着李默存,扬了扬下巴:“小子,怎么样,你打算拿个啥来跟我换?几斤几两的仁义道德?”

    李默存却仿佛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转而又有些尴尬。过了良久,才看了看杂货铺先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先生实在抱歉,默存并不想换什么东西。”

    “啥玩意儿?”杂货铺先生一个激灵,若非身上压着足有一座山重的杂货,只怕已经跳了起来,“你花这么大功夫从北界跑来,就是为了来跟我看会鸟?”

    “那个,默存没有愚弄先生的意思……”李默存自感有些忽悠了眼前的这位老先生,连忙换上了一副诚恳的笑容,连连点头道歉,“默存刚刚已经说了,默存只是看见了这边的异象,前来拜见一下先生的。”

    杂货铺先生又好气又好笑,差点背过气去:“大哥,我这里有世界上所有的物品和秘密,而你这辈子只能见我一回。你刚刚点头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你脑子里发出的水声?”

    李默存连忙停下了点头道歉的动作,换上了一副诚恳的笑脸:“倒不是默存脑袋进水了,只是既然见到了杂货铺先生,便算是默存有缘;既然如此,我自然要好好珍惜,总不该对先生视而不见,那也不合礼数。先生你看,为了来见你,我特意采摘了一些山间的野果,还有我从亡雁崖谷底接上来的纯净山泉。师匠曾经告诉过晚辈,这里的水纯天然无污染,无论对人还是神兽都是大有裨益的……”

    “……够了!”杂货铺先生嘴角抽搐不已,气急败坏地打断了翻东西翻到一半的李默存,“就问你一句话,我这儿有给你二师妹治病的药方,你要不要?”

    李默存闻言,敛起了笑容,低头认真思索了一会。可只过了片刻,他便换上了那幅惯常的、平和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得到了再失去的东西,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吗?”

    眼看杂货铺先生目瞪口呆、如遭五雷轰顶,李默存才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而且晚辈跑得快,大不了在世界上多走几遭,一样是能找到给二师妹治病的法子的。”

    杂货铺先生的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

    “你这种满脑子正能量的傻白甜是怎么成为那个老混蛋的大徒弟的?”

    ……

    眼见天色已晚,李默存便活动了几下手腕,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紧接着,又展开了他那温柔平和、但在杂货铺先生看来让人头皮发麻的笑容。

    “前辈,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回去给师妹煮饭煎药,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完这句话,李默存便蹭地消失了。

    就像他出现时一样,无影无踪。只有一阵清爽的风,倏地拂过杂货铺先生的眼前。仿佛他是在和一个很久未见的老朋友行普通的告别礼,而不是永远地告别这座世界上最值钱、也被最多人觊觎着的宝库。

    杂货铺先生在原地呆立了好久,才摇了摇头,继续往前方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他竟有些想念这个在不久前才被他希望立刻消失的年轻人了。

    杂货铺先生走到峡谷对面已经是三天以后。如他所料,深谷的对面的大地也是一片同样的死寂:平坦的砂岩,无际的旷野。一轮斜阳慢慢地滑下天幕,将在不久后在地平线上缓缓地坠落下去。

    忽然,他听见了前方传来的、一阵清脆的鸟鸣。仿佛心底的某根弦被拨动了一般,他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了过去。

    不远处一块比较平整的沙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近百只小雁。它们的身边是新鲜的野果和泉水,似乎才被放置好不久。

    看着面前这个长得画风奇异、驮着一堆垃圾的老王八,首先发现杂货铺先生的那只小雁发出了警惕的叫声,冲着他扑闪起了翅膀。杂货铺先生撇嘴苦笑了一下,摸了摸这个小家伙的脑袋。

    这当然是李默存先生的所作所为——除了这个身负人间第一轻功的呆子,世界上绝没有人会花功夫干这样的傻事。

    杂货铺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但他的表情很快便僵在了脸上。

    “这小鬼头……把我不要的果子和水都拿去喂鸟了啊……”

    ……

    杂货铺先生看着面前的少女,终于收起了汹涌的回忆,换上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喂,小家伙,你又想拿什么来跟我做交换啊?”

    少女淡淡地说出了那句简短的话,清澈的双眼如冰封的湖泊,没有一丝波澜。杂货铺先生怔怔地看了她一会,突然叹了口气。

    “啧,怎么又是个呆子。”

    文/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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