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场特殊的经筵
该来的总是会来，皇帝再次召集相关大臣，共商顺天府尹张国彦所奏请裁减京畿商税事。
这些天张国彦重新做了一番扎实充分的准备工作，不但与手下一起反复核对了《万历会计录》中所记录的京师商税相关数据，还将自己所掌握到的一些《会计录》中没有列入的费用统统进行了梳理。众人每日加班加点，他也亲自督促，人都熬瘦了一圈。
总算劳而有获，如今张国彦也感到心里有了底。毕竟他之前的奏疏也并非空穴来风，还是有充分的事实依据的。现在又把从各方面搜集到的相关信息整合进去，再经过反复的群策群议，料想无论皇上如何诘问，自己都应该能对付得了了吧。
君臣聚首于平台暖阁，万历静听着张国彦的讲述，不时翻看下他呈上的佐证资料，感察张国彦这回的奏报详实到位了许多。哪个衙门向哪些商户摊派了多少款物，由此造成商户们的负担增加了多少，都已经被调查清楚，看来是下了一番真功夫。
张国彦奏报完毕，万历问道：“既已查实，张卿觉得当怎样处置呢？”
张国彦当然不敢再提出上回那样的建议，他在心中将事先与手下商定的几套预案又过了一遍，深吸口气，俯首奏道：“微臣以为，无非取缔与分摊两途。各衙不尽合理之摊派当禁，不得已之费用则平摊于所有商户。”
“嗯。”万历听完，却不置可否，转问张四维等几人：“你等几位，又觉得如何呢。”
张四维等人都觉得张国彦这回的奏报已经是备极详尽了，而且所提出的处理意见针对性强了许多，对整体大局的影响也减到了最小，算得上是良策了。
不过张四维还是留了个心眼，朝户部尚书张学颜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来回话。
张学颜心中叹息，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上司呢。只好硬着头皮奏道：“微臣以为，张京尹所奏事实俱在，处置也算合理。然圣明无过皇上，微臣伏请圣裁。”
“老狐狸。”万历心中暗骂，他也不想再刁难张国彦了，便随口说了句玩笑话：“嗯，看得出来，张卿还是费了不少心力的，瞧着人都清减了些。”
暖阁内的氛围立刻好转，众人马上配合地报以满堂笑声，齐齐转头看向张国彦，张国彦虽也是满脸的尴尬苦笑，心头的巨石却一下落地，不禁长吁了口气，。
“此事先放在一旁，今日召众卿前来，朕是有些东西与诸位一观。”万历边说边站起身，道：“众位爱卿，且随朕前去看看吧。”
张四维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也只得随皇上出殿。不多时，万历便把几人领到了文华殿。潞王朱翊镠、定国公徐文璧领着几名年轻士子，早已在殿外恭候。
申时行走到近前，就发现自己儿子申用嘉竟也在其中，颇感意外。而此时申用嘉却表现得规规矩矩，双目低垂，执礼甚恭，不带一丝纨绔子的气息。倒是申时行走过儿子身边时，眼睛一直都在上下打量自家儿子，差点被台阶绊倒。
一入殿内，便见大殿两侧墙上，都已挂满各式图表，万历道：“这是那些新进的舍人们依照《万历会计录》所绘制的表格，诸位爱卿，且先看看，看完再叙。”
几人忙向皇上躬身称是，沿着墙一路看过去。只见每张图表之上都已注明，有大明正税统计表，京师商税汇总表，大明田赋、役银分类统计表等等，各种名目，不胜枚举。除了这些图表，墙上还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明版图，上面画满各色线条，密密麻麻，咋看之下，只觉触目惊心。
这些阅历丰富的重臣，当然一眼就看出这些图表的重要性，虽来不及细看，心中也都明白其必定与朝廷大政有着密切的关联，而皇上来这一手，也肯定有着很深的用意。
就连冯保看到这些图表，心中也很是震惊。他虽然对于万岁爷这段时间的行动有所了解，但并未意识到这些年轻舍人居然在万岁爷的提点下干出了这么一番大事。亲眼见到这些图表，一下就给了他很大的震撼。
万历待几人走完一圈，回到御座之前，才道：“诸位爱卿，今日带你等来此，便是要请诸位与朕一同来检视下这些图表。”
说罢，也不等张四维等人回话，万历拍了拍手，几名年轻士子搬着个木架子来到殿内，先将木架立在门口光线良好处，才上前向皇上叩拜施礼。
“嗯，开始吧。”万历点点头，又示意张四维等人臣等站到御座两侧，这场景竟是像极了正在召开一场经筵，只是将经筵中讲经官的座位换成了一个木架。
一名士子从墙上取下一张图表，拿到木架之上挂起。原来图表后面衬着块木板，以便随处张挂。
只见又一名士子举步来到殿中央，赫然就是申时行的儿子申用嘉。申用嘉先拜见过皇上，起身来到图表前，清了清嗓子，才朗声道：“微臣今日首先要向皇上和诸位大人讲解的，是大明田赋正额统计表，此表上的数据均出自《万历会计录》。田赋乃朝廷正供，依田亩之数征收，所征原为粮、丝、棉、草等物，如今部分已改征白银，这其中又以本色粮米为重中之重……”
申用嘉本就是胆大包天的，心理素质还是顶不错的，在这几天里又反复练习过这套解说词，此时竟是越讲越流畅，声音中虽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嫩，但在场的各位重臣却早已对此毫不在意。
随着申用嘉的讲解，大明每年从各地所收取的粮食、丝绸、银两等各种数据都被罗列出来。张四维等人个个都听得聚精会神，申时行起先还很是震惊，此时也仿佛根本没意识到台上站着的是他儿子。对于他们来说，申用嘉所列出的这些数据他们早已掌握，但经过申用嘉这么一一分类列举，却显得清晰许多。
申用嘉很快将田赋正税讲解完毕，一旁的士子忙又帮着换上一幅新的图表，申用嘉又接着道：“微臣接下来要讲解的，乃是大明役银统计，役银以丁出、田出，兵部、工部之费，多从此出……”
当申用嘉讲解到大明的商税杂项时，众人的脸色就有些尴尬了。正经的商税竟然比一年的罚脏银还少，很多地方的商税定额都只有区区几两，各种奇葩数字层出不穷。
申用嘉讲了约小半个时辰，基本将大明政府的各项收入均作了介绍。又换上一名士子，接着讲解大明的各项支出。主要以中央财政的岁支为主，对于地方存留的支出，也根据《会计录》中的数据做了简单介绍。
这其中的问题就更多了，边镇、宫廷、宗藩的支出之巨，实在令人咂舌，而文武百官岁奉禄米的支出，却又少得实在可怜。张四维等人都是忍了又忍，才把已到嘴边的问话咽回去。
冯保听着一项项由宫廷收取的钱、物，心中很不是滋味。这些数字他不是不知道，但这么被人一个个都报出来，感觉就大不一样了。一抬眼，见张四维几人的神情也都不大好，冯保才稍稍安心，晓得众人都被万岁爷架在火上烤，估计没一个觉得好受的。再看看御座之上的万岁爷，却始终面色平静，根本看不出在作何想。
过得一阵，这名士子将大明的各项财政支出解说完毕，便即退下。又走上来第三名士子，并挂上了一幅大明收支对比图。
这名士子年纪稍大，讲解也更加从容到位，而由他所讲解的图表，张四维等人先前就有些瞧不太明白，但经由这名士子的细细解说，张四维等人便都慢慢领悟了其中的含义。
大量的数据被拿到一起进行对比，一条条高矮悬殊的红线，将其中的差异直观的反映出来。
原来各地的负担差距竟如此之大；
原来我大明的卫所中，无法自给自足的竟有这么多，每年需倒贴进去如此多的钱粮；
看来不把那些逃逸的流民都驱回原籍开荒务农，这摊役银入田亩之法终究还是有些不妥；
原来堂堂户部，号称总管天下钱粮，实际能经手的却只有这么一点。
一个个念头不断在众人心头升起，尤其是听完那张画满线条的大明版图的讲解之后，每个人的心情都是异常复杂，原来一地的赋税收上来后，竟要分别被转送到百十处不同地点，其难度之大，耗损之多，可想而知。
解说完毕，除了朱翊镠和徐文璧，其余士子都退出殿外。众臣再次来到御座之前拜倒。
“诸位爱卿，听过之后，有何感想啊。”万历静静地看着这几位重臣，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这些天张国彦重新做了一番扎实充分的准备工作，不但与手下一起反复核对了《万历会计录》中所记录的京师商税相关数据，还将自己所掌握到的一些《会计录》中没有列入的费用统统进行了梳理。众人每日加班加点，他也亲自督促，人都熬瘦了一圈。
总算劳而有获，如今张国彦也感到心里有了底。毕竟他之前的奏疏也并非空穴来风，还是有充分的事实依据的。现在又把从各方面搜集到的相关信息整合进去，再经过反复的群策群议，料想无论皇上如何诘问，自己都应该能对付得了了吧。
君臣聚首于平台暖阁，万历静听着张国彦的讲述，不时翻看下他呈上的佐证资料，感察张国彦这回的奏报详实到位了许多。哪个衙门向哪些商户摊派了多少款物，由此造成商户们的负担增加了多少，都已经被调查清楚，看来是下了一番真功夫。
张国彦奏报完毕，万历问道：“既已查实，张卿觉得当怎样处置呢？”
张国彦当然不敢再提出上回那样的建议，他在心中将事先与手下商定的几套预案又过了一遍，深吸口气，俯首奏道：“微臣以为，无非取缔与分摊两途。各衙不尽合理之摊派当禁，不得已之费用则平摊于所有商户。”
“嗯。”万历听完，却不置可否，转问张四维等几人：“你等几位，又觉得如何呢。”
张四维等人都觉得张国彦这回的奏报已经是备极详尽了，而且所提出的处理意见针对性强了许多，对整体大局的影响也减到了最小，算得上是良策了。
不过张四维还是留了个心眼，朝户部尚书张学颜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来回话。
张学颜心中叹息，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上司呢。只好硬着头皮奏道：“微臣以为，张京尹所奏事实俱在，处置也算合理。然圣明无过皇上，微臣伏请圣裁。”
“老狐狸。”万历心中暗骂，他也不想再刁难张国彦了，便随口说了句玩笑话：“嗯，看得出来，张卿还是费了不少心力的，瞧着人都清减了些。”
暖阁内的氛围立刻好转，众人马上配合地报以满堂笑声，齐齐转头看向张国彦，张国彦虽也是满脸的尴尬苦笑，心头的巨石却一下落地，不禁长吁了口气，。
“此事先放在一旁，今日召众卿前来，朕是有些东西与诸位一观。”万历边说边站起身，道：“众位爱卿，且随朕前去看看吧。”
张四维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也只得随皇上出殿。不多时，万历便把几人领到了文华殿。潞王朱翊镠、定国公徐文璧领着几名年轻士子，早已在殿外恭候。
申时行走到近前，就发现自己儿子申用嘉竟也在其中，颇感意外。而此时申用嘉却表现得规规矩矩，双目低垂，执礼甚恭，不带一丝纨绔子的气息。倒是申时行走过儿子身边时，眼睛一直都在上下打量自家儿子，差点被台阶绊倒。
一入殿内，便见大殿两侧墙上，都已挂满各式图表，万历道：“这是那些新进的舍人们依照《万历会计录》所绘制的表格，诸位爱卿，且先看看，看完再叙。”
几人忙向皇上躬身称是，沿着墙一路看过去。只见每张图表之上都已注明，有大明正税统计表，京师商税汇总表，大明田赋、役银分类统计表等等，各种名目，不胜枚举。除了这些图表，墙上还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明版图，上面画满各色线条，密密麻麻，咋看之下，只觉触目惊心。
这些阅历丰富的重臣，当然一眼就看出这些图表的重要性，虽来不及细看，心中也都明白其必定与朝廷大政有着密切的关联，而皇上来这一手，也肯定有着很深的用意。
就连冯保看到这些图表，心中也很是震惊。他虽然对于万岁爷这段时间的行动有所了解，但并未意识到这些年轻舍人居然在万岁爷的提点下干出了这么一番大事。亲眼见到这些图表，一下就给了他很大的震撼。
万历待几人走完一圈，回到御座之前，才道：“诸位爱卿，今日带你等来此，便是要请诸位与朕一同来检视下这些图表。”
说罢，也不等张四维等人回话，万历拍了拍手，几名年轻士子搬着个木架子来到殿内，先将木架立在门口光线良好处，才上前向皇上叩拜施礼。
“嗯，开始吧。”万历点点头，又示意张四维等人臣等站到御座两侧，这场景竟是像极了正在召开一场经筵，只是将经筵中讲经官的座位换成了一个木架。
一名士子从墙上取下一张图表，拿到木架之上挂起。原来图表后面衬着块木板，以便随处张挂。
只见又一名士子举步来到殿中央，赫然就是申时行的儿子申用嘉。申用嘉先拜见过皇上，起身来到图表前，清了清嗓子，才朗声道：“微臣今日首先要向皇上和诸位大人讲解的，是大明田赋正额统计表，此表上的数据均出自《万历会计录》。田赋乃朝廷正供，依田亩之数征收，所征原为粮、丝、棉、草等物，如今部分已改征白银，这其中又以本色粮米为重中之重……”
申用嘉本就是胆大包天的，心理素质还是顶不错的，在这几天里又反复练习过这套解说词，此时竟是越讲越流畅，声音中虽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嫩，但在场的各位重臣却早已对此毫不在意。
随着申用嘉的讲解，大明每年从各地所收取的粮食、丝绸、银两等各种数据都被罗列出来。张四维等人个个都听得聚精会神，申时行起先还很是震惊，此时也仿佛根本没意识到台上站着的是他儿子。对于他们来说，申用嘉所列出的这些数据他们早已掌握，但经过申用嘉这么一一分类列举，却显得清晰许多。
申用嘉很快将田赋正税讲解完毕，一旁的士子忙又帮着换上一幅新的图表，申用嘉又接着道：“微臣接下来要讲解的，乃是大明役银统计，役银以丁出、田出，兵部、工部之费，多从此出……”
当申用嘉讲解到大明的商税杂项时，众人的脸色就有些尴尬了。正经的商税竟然比一年的罚脏银还少，很多地方的商税定额都只有区区几两，各种奇葩数字层出不穷。
申用嘉讲了约小半个时辰，基本将大明政府的各项收入均作了介绍。又换上一名士子，接着讲解大明的各项支出。主要以中央财政的岁支为主，对于地方存留的支出，也根据《会计录》中的数据做了简单介绍。
这其中的问题就更多了，边镇、宫廷、宗藩的支出之巨，实在令人咂舌，而文武百官岁奉禄米的支出，却又少得实在可怜。张四维等人都是忍了又忍，才把已到嘴边的问话咽回去。
冯保听着一项项由宫廷收取的钱、物，心中很不是滋味。这些数字他不是不知道，但这么被人一个个都报出来，感觉就大不一样了。一抬眼，见张四维几人的神情也都不大好，冯保才稍稍安心，晓得众人都被万岁爷架在火上烤，估计没一个觉得好受的。再看看御座之上的万岁爷，却始终面色平静，根本看不出在作何想。
过得一阵，这名士子将大明的各项财政支出解说完毕，便即退下。又走上来第三名士子，并挂上了一幅大明收支对比图。
这名士子年纪稍大，讲解也更加从容到位，而由他所讲解的图表，张四维等人先前就有些瞧不太明白，但经由这名士子的细细解说，张四维等人便都慢慢领悟了其中的含义。
大量的数据被拿到一起进行对比，一条条高矮悬殊的红线，将其中的差异直观的反映出来。
原来各地的负担差距竟如此之大；
原来我大明的卫所中，无法自给自足的竟有这么多，每年需倒贴进去如此多的钱粮；
看来不把那些逃逸的流民都驱回原籍开荒务农，这摊役银入田亩之法终究还是有些不妥；
原来堂堂户部，号称总管天下钱粮，实际能经手的却只有这么一点。
一个个念头不断在众人心头升起，尤其是听完那张画满线条的大明版图的讲解之后，每个人的心情都是异常复杂，原来一地的赋税收上来后，竟要分别被转送到百十处不同地点，其难度之大，耗损之多，可想而知。
解说完毕，除了朱翊镠和徐文璧，其余士子都退出殿外。众臣再次来到御座之前拜倒。
“诸位爱卿，听过之后，有何感想啊。”万历静静地看着这几位重臣，提出了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