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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朝天定省

    五更的鼓声从远处传来,整晚都在做着噩梦的万历,就被候在暖阁外的宫女唤醒。听得皇帝醒来,一批批分工各不相同,职责明确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的伺候着万历出恭、洗漱、更衣、栉发。

    一切收拾停当,万历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中的自己头戴乌纱翼善冠,盘绕其上的两条金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身上穿着明黄色盘领窄袖常服,袍服各处镶嵌的珠玉、宝石闪闪发光,连那张平凡的圆脸此刻也被衬托得有了一丝英武之气。

    “收拾收拾还是蛮像那么回事嘛。”看到这一切,万历不由得信心大增,暗自深吸了口气,迈步走出暖阁。

    尚在夜色与严寒笼罩下的紫禁城,此时已然人影幢幢,司礼监及其他各监的首领太监们都已候在乾清宫外。除了冯保,宫内各监首领太监的值房,大都位于乾清宫前两侧的厢房中,这些首领太监们平日里都在此办公。虽然各人在宫外都另有私宅,但夜里也会轮流在此当值歇息。前几日皇上身子不适,众人夜里便都没有离宫,所以今日早间,候在乾清宫外的人数显得特别的多。

    乾清宫的宫门慢慢打开,万历缓步从内走出,众人忙纷纷上前跪倒,齐声向万历问安:“万岁爷万福金安。”

    万历扫视了一眼众人,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才开口道:“平身。”

    “谢万岁爷。”众人纷纷谢恩起身。为首的冯保等数人,则躬身上前引领着万历来到暖轿前。

    这具由十二名粗壮太监抬着的暖轿,便是万历冬日里在紫禁城中的交通工具啦。接下来,万历要前往奉先殿祭祀大明历代先皇,然后再去给两宫皇太后请安。

    冠带朝天、晨昏定省,是以往万历每日必做的功课。所以此时万历再去做这些,根本都用不着思考,只依着躯体感觉行事就行。

    暖轿载着万历慢慢离去,冯保身为大伴也跟在后面,其余众人则纷纷回到自己的值房,开始一天的工作。

    来到奉先殿外,暖轿缓缓落下,冯保忙快步走到轿首,挑开轿帘,躬身搀扶着万历下轿。万历出轿后,独自一人步入大殿,里面自有神宫监的监官在恭候。

    殿内烟火缭绕,烛光摇曳,大殿中央案桌上供奉着一排排大明历代先皇的牌位。一声声赞礼声中,万历在身体本能的驱使下,条件反射般朝着案桌上的先皇牌位上香、施礼如仪,竟是没有丝毫差错。

    一面虔诚的烧香致祭,万历一面在心中默默祈祷:“大明历代先皇在上,小子田明无奈至此,定当兢兢业业代朱翊钧理政,令我大明国泰民安,福胙绵长。如今小子的躯体发肤仍然是大明皇家血脉的传承,还望历代先皇多多保佑。”

    候了良久,都没见任何反应。“看来大明的历代皇帝们已经是默许啦。”万历在心里自我安慰着,起身慢慢退出奉先殿。

    接下来万历又坐上暖轿前往慈宁宫,去给生母李太后问安。

    来到慈宁宫,却发现宫门外已然候着不少宫女太监,原来是万历的胞妹公主朱尧媖已然先到了,这几人都是随朱尧媖前来的。

    万历下轿步入慈宁宫宫门,便见朱尧媖已从殿内出来,站在前院迎候自己。见到皇帝哥哥走近,朱尧媖忙蹲身给万历道了个万福:“皇兄万安。”娴静柔弱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喜悦。

    万历欠了欠身道:“皇妹平身。”说话间仔细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妹妹,只觉得朱尧媖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小巧,跟万历一样也生着个富态的圆脸,但眉眼却显得清秀许多。一看朱尧媖那低眉顺目的表情,就知道这是个性格温顺听话的女孩。既看不出高贵矜持,也不显恃宠而娇,反而让人一见之下就会对她心生爱护之意。

    当下万历领着妹妹进了慈宁宫正殿,而冯保这回也施施然跟在后面。殿内李太后并不像后世宫斗剧里演的那些太后一般,坐在暖阁的热炕之上边嗑瓜子边等皇帝。而是穿戴齐整的对着殿门正襟端坐,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面无表情。

    万历一见这架势,便知道暴风雨还没有过去,赶紧快步上前拜倒给太后施礼,道:“拜见母后,母后万安。”

    李太后静静地看着万历,也不叫儿子起身,良久,才缓缓道:“日日问安又有何用,做出的事儿总是令哀家不省心。”

    万历赶紧又以头触地,埋首道:“儿子不肖,还请母后责罚。”

    李太后那天知晓情况后,心中其实是既高兴又生气,皇帝子嗣艰辛正是李太后目前最忧虑的事情,这王巧儿虽是宫女,要是真能产下皇子,那就是天大的喜事。

    李太后自己当年也是裕王府中的宫女,与当时还是亲王的先帝私相授受,才有了现在的万历,所以对这种事儿她在内心中其实并不太抵触。毕竟这后宫里的嫔妃宫女,除了先帝的后妃以及一些进宫前就嫁人的奶妈、尚宫,从本质上来说都可以算作皇帝的女人。

    但另一方面,李太后平日里对于儿子万历的管教却又是非常严格,一心想把儿子教育成品行端方,能令后世景仰的有为明君。皇帝临幸一个宫女算不得什么,但这王巧儿是自己贴身使唤的人儿,一旦传到民间,难免会被好事者当做宫闱秘闻添油加醋大肆宣扬,从而让皇家颜面有损。而且自己虽然自皇帝大婚后,就退居慈宁宫不再干预军国政事,但万历如今竟然跑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来偷吃,令她觉得很有必要敲打儿子一番。

    只是李太后万没想到儿子居然会晕倒受伤,此刻看到万历刚一起身便又照常来给自己问安,心肠就已软了几分,当下便不再多加训斥,直接把心里早思量好的章程说了出来:“皇帝,你这心性还需多加管束,往日里哀家也跟张老先生说起过,要他再教导你十年,皇帝以为如何?”

    万历一听这话,一颗悬着的心反倒放了下来。历史上张居正本就是一直执政到鞠躬尽瘁,所以随便李太后说多久,结果其实都是一个样。当下答道:“母后所言甚是,儿子年少,行事孟浪,确是还需张先生多加教导。”

    李太后却不知道万历心里转的小九九,见儿子爽快地答应下来,颇为满意,便不再发作,只轻声道:“罢啦,皇帝,那就起来吧。”

    万历一听,赶紧拜谢道:“谢母后。”刚站起身,就听得身后有轻快的脚步传来,万历心下一喜,知道是自己的那个宝贝弟弟,潞王朱翊镠也到了,心想当着弟弟、妹妹的面,太后应该不至于再猛扫自己这个皇帝儿子的面子吧。

    果然,太后此刻也是面色稍霁,嘴里自顾自轻轻啐了句:“顽猴。”

    话音未落,就见潞王朱翊镠兴冲冲地走了进来,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口中哈着热气,一看就是没乘暖轿,自己一路奔过来的。

    朱翊镠拜见过太后后,又转过来给皇兄、姐姐行礼。众人见礼毕,朱翊镠便笑嘻嘻地对万历道:“皇兄这几日身体欠恙,臣弟一直想前去探望,无奈母后不允,只说无妨,今日皇兄果然大好。”

    万历刚要答话,身后李太后却已接过话去:“哎,就你这惫懒性儿,去了还不得打扰你皇兄休养。这几日课业可有长进?待会儿叫你皇兄出题考考你。”

    太后这一句话说出来,引得朱翊镠和万历两兄弟都是一惊。朱翊镠口中纳纳,顿时没了刚才的兴奋劲儿。万历更是心中暗暗叫苦,搜肠刮肚想找几句古诗名句,待会好出题应付一下。眼珠一转,万历却便有了计较,朝候在一旁陪着笑脸的冯保递了个眼色。

    冯保立马会意,上前跪下对太后道:“太后娘娘,万岁爷跟潞王殿下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天资聪颖。这几日给潞王殿下授课的几位老先生,都跟老奴连着夸赞殿下读书刻苦,进步神速呢。”

    虽然明知道冯保是在编故事替自己儿子解围,马屁拍得破绽百出,李太后听了却也一样觉得十分受用,便不再纠缠儿子的课业,笑着颔首道:“嗯,那就好。皇帝,尧媖这阵子就要出阁啦,冯大伴给引见的那个梁家小子哀家还是挺中意的,你这做哥哥的也要好生关照下自家妹子,可不能让永宁受了委屈。”

    一直侍立在母后身边默不作声的朱尧媖,这会儿见话头儿转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上来,顿时便羞红了脸,低头娇声唤了句:“母后。”便又再不做声,只拿手挽着母亲手臂轻轻摇晃。

    而朱翊镠一见没再提自己的课业,立马又满血复活,欢喜道:“好啊,好啊,姐姐出嫁那日,我可要拦住驸马爷讨一份大大的喜钱哦,不然可不放姐姐出宫。”太后一听挥手虚打了下朱翊镠,佯斥道:“刚刚大伴还说你功课用功,读书当明礼,皇家自有皇家的规矩,你当都跟戏文里唱的那般好耍。”

    万历忙上前笑着道:“这事还请母后放心,儿子心中有数,定要叫母后与妹妹都满意才好。”冯保在旁也跟着回话:“是啊,老祖宗,公主的婚事,皇上已关照过内阁和司礼监多次,待会奴才便着人再去新造办的公主府好生检视一番,定会把公主的喜事儿办得风风光光的。”朱尧媖在一旁虽然羞红了脸低着头不做声,但听了众人说的这些话,却也是心下暗自欢喜。

    众人正说笑间,万历的另外两个尚未出嫁的妹妹:朱尧媛和朱尧姬也都来到慈宁宫给李太后问安,倒是皇后王喜姐因为刚刚生产不久,李太后见天气寒冷,便传喻免了皇后产后百日内的晨昏定省之礼。李太后心中欢喜,万历的那点事儿便也没再提起。

    万历又陪着太后说笑了几句,便起身托辞向太后告退,留下未成年的潞王和几个妹妹一道陪李太后用早膳。李太后也不挽留,只临走时才淡淡对万历道:“那王都人这些时日便留在哀家这里将养着,皇帝先忙去吧,弟弟妹妹的事儿也多留点心。”

    万历这几天虽然一直在盘算着自己穿越前后的事儿,今日更是在心中反复思考该如何应对太后的责难,反而把这导火索王巧儿忘了个干干净净。现在听李太后说起,连忙拱手称是,身下却不停留,躬身退出殿外。

    出了慈宁宫,万历又领着冯保来到慈庆宫,向嫡母陈太后问安。陈太后性格娴静,平日里从不过问朝政,只在慈庆宫里闭门吃斋念佛。她自己独子早夭后便再无所出,所以对万历也是十分喜爱。今日见万历已然恢复,又照常前来问安,高兴之余却也没有多话,只依着礼数与万历对答了几句,就打发万历走人。

    回乾清宫的路上,万历坐在暖轿里看似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在仔细地回想今日向两位太后问安的整个过程。

    “哎,这陈太后倒还好相与,而这李太后,只怕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这李太后居然要让张居正执政到万历三十岁,这要是换成原来的万历,心里岂不是要把张居正给恨死去。”

    自觉已是超水平发挥,应该没有什么纰漏,万历才慢慢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

    两位太后其实跟穿越前的自己年纪差不多大小,虽然古人行事做派更加老成持重,心理年龄也比后世的同龄人要大不少。但这两位却都长期养尊处优,保养得非常好,瞧上去显得很是年轻,万历心目中实在是很难将两人当成自己母亲看待。不过话说回来,无论如何这以后就都是自己的亲人啦,万历决定往后还是要好好培养自己同两位太后以及潞王、朱尧媖等人的感情,毕竟家和才能万事兴。

    以往万历早上起来更衣栉发的时候,总会先吃些点心垫个底。今日却是粒米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才没有在李太后那里用早膳。

    “待会回宫得赶紧先好好吃一顿,养足精神才好对付那个大BOSS——元辅帝师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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