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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东帝七年春,楚穆两国爆发大战,十日之内穿云关三易其主,烽火弥漫苍山。

    通天驿站之间,一道道王令飞驰,双方不断增兵,百余万大军旌旗蔽日,连天战火迅速吞灭峡川、饮马、寒泉、少陵、武备……蔓延至郗、屺、赪、雩、钺诸国。

    四月乙庚,少原君率烈风骑渡玉奴河,奇袭郗都句章。

    战车如雷,铁骑踏碎繁华,郗、屺相继亡国,赪、雩两国复遭颠灭,局势愈演愈烈,直追幽帝年间那场曾令九域分崩离析的大乱。

    钺国紧邻屺国,一时岌岌可危,国君走投无路下抱侥幸之心遣人急入帝都,上叩天阙,求助王族。

    丙辛日,帝都遣使西行。

    王使峨冠素服,乘輶轩,执旌节,拥八纛玄龙大旗以昭王仪,三十六面云幡金橦虎旌随之。禁中王卫七十二骑缓辔随护,一路上不张剑戟,不竖戈铤,过九夷、入钺国,从容而至穿云关。

    庚寅,王旨降,穆国卫垣撤军。

    辛卯,烈风骑退兵少陵,少原君亲自出城迎接使者,三日后班师回朝。

    楚都上郢。

    千里清江如玉带,长流曲折,穿过古街画桥,饶过高城雀台,在楚都宫坊之间恰到好处地形成一泓浅湖。半边青山映水,几座绣阁连绵,湖畔遍植金丝翠柳,中间娇红点缀,碧叶若裁花似雨,将那雕栏玉户、飞檐红楼笼在暮春秀雅婉约的韵致中,泛舟其间,只似坠入了一片温柔梦乡。

    这片染香湖是楚都有名的吟风弄月处,怜香惜玉地,日日不乏拥翠袖而谈笑、调丝竹以怡神之风雅客,锦衣绣辔,出入风流,然而最明媚的春色不在岸上,却在那随波轻曳的几点画舫。

    半月阁的画舫,是无约不得登舫,入而必掷千金之所在,其中又以花魁白姝儿的闺舫最为诱人,纵舍千金亦难登窥,得入者皆是诸国显贵,常人只能望而兴叹。这艘长逾三丈的画舫前延半扇形香檀木平台,后置七宝双层角檐,檐下垂玉玲珑,整幅湘帘之上漂浮着若隐若现的银丝刺绣,蝉翼般半掩翠栏,冶丽轻柔,自有一种典雅而神秘的美。

    今日舫间有人,当中香阁帘下传出清灵动听的琴音,美姬白姝儿着一身宽松华丽的留仙醉花长裙,领口衽边刺绣百鸟衔枝缠花蔓,沿那浅褶妃色胭脂锦点缀而下,一路逶迤铺地,其上柔若无物的嫣红柔纱随着她轻拢淡抹的动作飘曳摇动,几似帘底花光轻笼周身,单那映衬着冰弦的皓腕玉指便已有说不尽的美。

    对面一张贵重的冷香木锦榻,缀明珠,贴玳瑁,四面以金玉嵌丝镶做精美回纹,氤氲宝光之中斜靠着一个白衣男子,完美无瑕的面容,俊逸闲洒的姿态,赫然便是不日前才将雍朝半壁江山闹了个天翻地覆的少原君皇非。然而此时,他似是并未对眼前美人有太多关注,闲执羽觞,倚榻半卧,目光却穿过微微飞拂的幕帘看向画舫之外,湖心一畔。

    轻挑丝弦,白姝儿忍不住抬了眼角悄悄思量,想来想去,也不知是不是何处怠慢了这位眼下名满诸国的贵公子,来了大半日了,毫不见他往日谈笑风生的兴致。心思微乱,指下无意略略一窒,只是微不可察的停顿,随着轻云流水般的弦音一掠而过,皇非却忽然抬眼,“姝儿,极少听你琴中出错。”

    原来他在听,白姝儿扬袖在琴上轻轻一收,弦丝袅袅悠颤,娇糯的声音似也带着几分微澜荡漾:“奴家已弹了几支曲子,公子却只看着窗外绿颐妹妹的画舫,头都不回一下,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公子是不是厌了奴家,这么一慌,手底便乱了嘛!”

    美人娇嗔,妙目里一汪春水泫然欲滴,真不愧是艳压群芳的尤物,一颦一笑都妙到了极处,皇非欣赏着她颦眉含怨的姿态,掷下玉杯踱到案前,低头笑道:“分明是自己乱了,倒赖上了我。”

    身前娇躯软软向后一靠:“是奴家学艺不精,只盼着公子亲手指导一番,以纠错漏。”

    皇非自她身后探手撩动琴弦,叮咚数声,指下流出悦耳的清音。温香软玉艳骨倚怀,那琴音却一丝不乱,飘扬转折,将一段仙音妙曲演绎得淋漓尽致。“可听得清楚?若再错了,我可要罚了。”皇非侧首优雅淡笑,温热气息吹起美人双颊动人的霞色。

    白姝儿柔柔顾盼,眼角百媚横生:“公子待要怎么罚,奴家都从你便是。”予他动人的一笑,转首舒袖去为他取那摆在水晶碟中的艳艳鲜果,一丝眼光却有意无意地掠向窗外。

    隔湖相望,对面泊着楚都另一位名妓绿颐的画舫,白姝儿向来对自己笼络男子的魅力颇有信心,想皇非倒未必是被绿颐新编的歌舞吸引了过去,只是那船上还有一人,不是别人,正是穆国三公子夜玄殇。

    皇非的确为夜玄殇而来。

    数日里暗中看察,眼前这位身处险境的三公子深藏不露的沉着倒也真是不一般。两耳不闻战事,漠然不理纷争,只见在此寻欢作乐,掷金买醉,目光往岸上扫去,此时此刻,那几个尾随了多日的间者恐怕早已醉倒在柔情深处袖底裙畔,明日太子御的案头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出现。

    如此看来,那提议确是可行的。

    原本一盘死棋,黑白凌乱已近残局,如今偏偏断、连、飞、立,步步都是起死回生的落子,皇非像是颇为感叹,轻舒一口气,眸心却隐泛着异样的精芒。

    十余日前少陵城中,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率军亲迎的使者正是那惊云山巅约他饮酒,玉台水榭与他赏月的女子,如先前每一次偶然或必然的相遇,她依旧有着让他无法忽视魅人的笑眸,送上让他无法拒绝诱人的条件。

    楚穆一战,除钺国之外,郗、屺、赪、雩等数个小国就此泯灭在九域版图之上,其中郗、屺入楚,赪、雩归穆,弱肉强食,生死淘汰,强者愈强,弱者消泯,兴亡更替的脚步从不因苍生的不甘与挣扎而有片刻迟疑。

    三十六乘七宝云车装载玉璧百对、美酒千坛、金帛万幅,迤逦西行而入楚穆。帝都御赐丰厚的犒赏,惊云山一言承诺,王族未发一兵一卒,却彻底奠定了王域之侧两国鼎立的宏大格局,天下数十年乱象终渐渐归于清晰。

    而她带来的另外一个消息——赫连羿人暗中勾结太子御,欲密谋迎公子含回归国。公子含回乃是楚王同父异母的兄弟,亦是楚国目前唯一有资格继承王权之人,如今诸国争权夺霸,刺杀他国国君之事屡见不鲜,一旦楚王身有不测,赫连侯府便可扶立新君,获得绝佳的机会扳倒少原君。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赫连家虽入楚多年为将为相,却终究不是真正的楚人。

    如今赫连侯府要杀的人,少原君府却定然要保,非但要保他无恙,更可在恰当的时机助其返国,回赠太子御一份意外的大礼。

    “夜玄殇心机武功皆非常人,绝不会甘受太子御压制,穆国内争一起,必然影响与楚国争霸的实力,楚之霸主地位指日可待。退一万步说,若夜玄殇最终不是太子御的对手,无非还是恢复眼前的局面,楚国并无损失,但若夜玄殇能够取代太子御,则以他的性情,对曾鼎力相助的少原君府必存报答之心,如此强强连横,便是双赢的局面。赫连羿人既打了如此一番主意,公子何不顺势而为,令他李代桃僵呢?”

    委婉细致,轻言曼语,句句妙不可言,他几乎要为那精心深密的布局而拍案叫绝。强强连横,亦是相约相制,她放手联合楚国,自是早已与夜玄殇达成某些默契,举穆联楚,今后有这两大国左右护卫,试问天下还有谁敢动王域分毫?

    推之策之,如今白龙鱼服亲临楚国的那人,放眼九域恐怕当真无人与之比肩。

    思之念之,那个艳骨冰心、妖娆剔透的女子,直叫眼前百媚千红都作了索然无味。

    皇非多少年来再次有了一试剑锋的兴致,除去曾与宣王姬沧的对决,他很少会有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眼前忽地晃过一点鲜红,白姝儿靠至身畔,以玉指执一枚娇艳的含桃送到他唇边,幽幽怨道:“公子莫不是被绿颐妹妹引走了魂儿?奴家不依了!”

    红袖荡落,玉臂半露,颦笑处风情万种。皇非哈哈一笑:“姝儿难道也想罚我?”

    白姝儿似拒还迎地嗔他一眼,“当罚公子饮酒一杯!”

    皇非方要说话,舱外忽有一个阴柔的声音隔着轻纱冷冷飘了进来:“倚红偎翠,美人销魂,皇非,你倒是快活得紧呢。”

    帘外影影绰绰,不知何时多了个人,皇非笑着摇了摇头,轻轻一拍白姝儿的香肩,示意一下,这美姬自是善解人意,不声不响敛襟起身,柔柔一福,告退出去。掀帘而起,心中一时好奇,不知来得是什么人物,竟对少原君这般不客气。垂眸看见那光洁的香檀之上一幅赤色华锦静陈,沿着丝丝流丽的金丝云纹悄然向上一觑,蓦地便撞入了一双妖艳不似凡人的细眸。

    只一眼,邪魅冷光穿心而入,来人居高临下不动不言,周身散发的威势却让这见惯场面的美姬骇得立时半退两步跪了下去。

    一声淡淡冷哼,眼前赤衣拂转而去,白姝儿闭了呼吸深低着头,心头惊悸莫名,舱中传来皇非一声笑语。半晌回过神来,她屏息起身,环目四顾,发现此时画舫早已悠悠驶入内湖深处,湖面上烟波渺渺,无边无岸,此人竟隔湖登舟毫无声息,单这份凌波虚渡的轻功便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了。

    舱中座上,姬沧垂袖静坐,不露情绪地看着皇非:“回来十日,倒有五日是在这半月阁的画舫上消磨,你什么时候行事变得这般拖拉?”

    皇非斟了盏酒,随意挥手一扬,玉盏打着旋儿前飞,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手边,半滴未溅,笑道:“反正我不找你,你自然会来找我,以近待远,以逸待劳,此兵法之道也,你的耐性可不如从前了。”

    姬沧亦轻笑一声:“不错,三年一战,我还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再见你的逐日剑。”

    皇非道:“我亦想早日一窥那《冶子》奥妙所在。”

    姬沧拂袖取过玉盏,长眸斜挑向他:“《冶子》虽在楚国,其中关键的一段却藏于我宣国王宫,欲要两卷合一,我的条件你知道。”

    “是,”皇非干脆地道,“不随你入宣,便胜你手中之剑。上次我胜你半招,却赌了九夷之战,这次,可要来真的了。”

    姬沧闻言放声大笑,“你当每次都能那么侥幸吗?”话音未尽,突然扬袖后击,一道血色金光灵蛇般穿帘疾出,外面有人“啊”地出声惊叫。随着脆玉坠地的锐响,白姝儿脸色煞白地僵立在帘畔,原本手中托着的茶盏早已碎了一地,溅得湘水罗裙一片凌乱。

    广袖飘飘,炎云徐落,姬沧这才转首,目如妖刃割过那张美丽的脸庞,冷声道:“你在外做什么?”

    方才一袖擦面而过,几缕青丝寸断,此时才散落肩头,眼前之人一张玉面妖魅难辨雌雄,几似天魔莅世,惊得白姝儿半个字都说不出,只惶惶转了头,寻向皇非。皇非一直无动于衷地坐着,俊眸半垂,举杯品酒。此时才抬起头来,温文一笑,不疾不徐越帘而出,低低在她耳边细语几句。

    他冠上华美的朱缨在夕阳近暮的光影里落下悠荡浅影,轻轻晃过女子白瓷般的脸庞,带着风度翩翩的淡笑。白姝儿妙目微垂,泪盈盈满是委屈,幽幽瞅他一眼,便转身媚行而去。皇非负了手转回舱中,笑叹:“也就是你,如此唐突佳人,当真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姬沧自白姝儿身上收回目光,冷道:“但凡美女,无不面如桃李,心若蛇蝎,你小心了。”

    皇非微笑摇头:“你有所不知,女人终究是女人,只论一个狠字,便永远不及男人,更何况其他?”不待姬沧反驳,抬手向外一让,“我们换个清静点儿的地方说话。”

    画舫旁边已备好了一艘轻舟,皇非对惊魂甫定的白姝儿笑了一笑,与姬沧飘然登舟而去,转眼便消失在湖波深处。白姝儿带着几个小鬟于船侧俯身相送,许久后抬头起身,缓缓引袖拭过领口,一丝血痕自她优美的脖颈隐约渗出,半凝上修削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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