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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梢头旧恨(4)

    宣椱听了这话居然笑出声来:“既然知道有人开宝马来找她,那她还会在乎这么点钱,去偷院里的药?不但偷了,还偷得这么明显,她就差在脸上写着‘我是贼’了。况且渎职算渎职,偷窃算偷窃,要说是渎职的话,就该是有钥匙的人全部一视同仁。要说是偷窃,你们有谁在什么时候看见过夏甘草拿着库房里的药出去?”

    果然急诊室主任听了这话一愣,瞬时就知道自己说岔了话,忙就想把话题往别的地方引:“这是她夏甘草的事情,跟你宣椱没什么关系吧。”

    “院里员工的管理跟药房失窃的事情,跟你急诊室主任也没什么关系吧。”

    就在两人争锋相对谁也不让的时候,院长突然开口说:“也没有说要开除,只是这件事情,夏甘草啊,你总是要担些责任的。”

    甘草听着话风松动,忙说:“是的是的,我也是有些责任的。”

    宣椱听她这么说,狠狠瞪了她一眼:“担什么责任,这明明是有人刻意陷害”

    “陷害?宣椱我可警告你,话不可以乱说。”急诊室主任听了这话阴森森地出言警告。

    “宣椱没有乱说。”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传进来,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往门口看,只见药品会计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后面跟着的居然是沈燔。

    宣椱一点也不惊讶看到沈燔,淡淡地问:“查到了?是她吗?”

    沈燔点点头,望着站在药柜边上的小芩,眼里神色复杂,却并没有开口说话,小芩脸色一变:“沈燔,你看我做什么,难道你怀疑我陷害甘草?”

    “不是怀疑你,是根本就是你,”药品会计在一旁沉着脸说,“小沈和我都快把整个桐城翻过来了,总算是找到给你配钥匙的锁匠了,人家看照片一眼就认出你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什么锁匠,我不知道,我也没配过什么钥匙。谁知道是不是那个锁匠被你们买通了合伙来陷害我。”小芩出声狡辩却神色慌张。

    “嘿,中药房仓库用的那种老式钥匙,可不是哪个小贩都配得出的,买通?哼哼,你是不知道老子年轻时候做的什么行当吧?谁让你不长眼,正好撞到我以前收的徒弟手上配?”

    小芩知道如今事情已经败露,只是还不甘心地喊:“你们凭什么查我?”

    甘草听到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说:“本来也没有,只是后来越想越巧合,你从来轻易不请假的,偏偏那天第一次他来找我茬的时候你去相亲。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手机又丢了,况且我跟你一个班,我的动向也就只有你最清楚。刚才宣椱打电话让沈燔查你的时候,我也希望不要是你,小芩,我真希望不是你。”

    此刻药房内气氛陡然一变,除了急诊室主任一脸惶恐,其他人都怒目看着小芩,人事科长更是觉得自己被人愚弄枉做了一把小人,厉声说:“这种恶劣的事情居然发生在我们院里,一定要严办!黄小芩,你等着被开除吧。”

    小芩听得一惊,忙伸手指着急诊室主任说:“是他,是他让我配的。”

    急诊室主任跳脚喊着:“胡说!”转眼看见药品会计正直直瞪着自己,剩下的话都吓进肚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芩又巡视了一圈屋里众人的神色,见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脸色惨白地走院长面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抽抽噎噎地开始哭起来:“院长,不要开除我,请不要开除我!”

    “小芩,你做什么啊!”甘草吓了一跳,忙过去要把她拉起来。

    小芩并不起来,只拉着甘草的手边哭边说:“我,我是昏了头,他当时跟我说以后的利润大家平分,我就动心了。我不能跟你比,我从小就是孤儿,奶奶把我养大的,家里条件也不好,现在如果医院开除我,那我以后真的连饭都吃不起了。甘草,你,你帮帮我好不好?”

    宣椱在一边冷冷开腔:“错了就是错了,天下那么多穷人,也没见谁少穿件衣服就会死了。”

    甘草忍不住转过头喊了声:“宣椱!”

    其实甘草本质上算不上一个没原则的老好人,也知道今天无论小芩说什么,自己也不该偏袒她。只是看着一个女孩子为了弥补错误又是下跪又是求情,也念着几分往日的同事情谊,不想让她太过难堪。

    小芩苦涩一笑:“你不明白,你也明白不了,你是属于从小到大被保护地太好的那类人,你即使再设身处地,也不能感同身受。”

    “什么理由都不成,院里的规定不是摆设,求谁都没用。”人事科长说完拂袖而去,院长叹了口气,指着急诊室主任跟小芩说:“你们跟我去趟办公室”。

    急诊室丧着脸就要跟着院长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被药品会计一把揪起领口:“有出息,真有出息。”

    急诊室主任:“三……三叔,不是这样。”

    药品会计用力狠狠把他往外一丢:“滚!”

    宣椱却也走到沈燔面前,使了个眼色,两人颇有默契地并肩走了出去。

    这一场闹剧终于纷扰着落幕,甘草连叹气的力气也没有了,疲倦地席地而坐,背靠着中药柜,大脑放空,什么也不想去思考,眼睛看着斜上方的窗户露出的一小方天空,静静地望着流云舒展。

    直到自己的手机在包里叫得沸反盈天,才勉强爬起来去接,电话还没有递到耳边,就听见莫笙宵咆哮着的声音直直递进耳膜:“甘草,你姐姐失踪了!”

    浮香风散(1

    距离的大小,有时是仪器精密测量出的带着小数点的刻板数据,而有时,却只是心情的一个瞬息转圜。就像在桐城住了二十多年的甘草,第一次觉得以前眼里的小城居然是如此庞大陌生。

    她孤零零地站在一个无遮挡的街角,由着毒日头的狠烈阳光直直打在身上面上,只是机械地向着四周探望,睁大双眼想要从无数在眼前闪过的重叠人影里寻觅姐姐的身影。终究也还是叹了口气,抬起脚向着下一个街角走去。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得很,如果连莫笙宵那样在城里黑白道通吃的家伙都找不出姐姐,自己再是如何乱撞也都不过是徒劳。却还是忍不住徒劳地在桐城里胡乱穿行,茫然四顾,只是在茫然中也存了点微弱的希望。

    终于走累了,有些萎靡地随意找了个街心花园的长凳坐下,抿了抿干涩的唇,眼睛还是强迫症一样紧紧盯着街上的行人。直到歇够了,正打算起身的时候,沈燔的电话打了进来。

    “喂。”一整天没有说话喝水,甘草陡然听见自己喑黯嘶哑的嗓音,倒是先吓了一跳。

    “甘草?”电话那头的沈燔也听出了些异样。

    “嗯,是我。”

    “你们现在在哪里?我要过来一趟,有点事情要说。”

    甘草抬眼看了看周围,报出一个地址。

    只是过了片刻的功夫,沈燔就已经出现在眼前,手里拿着瓶矿泉水递过来:“这么大的太阳,也不知道要躲一躲。”

    甘草敷衍地笑笑,接过已经拧开瓶盖的水使劲喝了一口:“哪里顾地上,多找一处是一处。”

    沈燔前后望了望:“宣椱呢?不是陪着你一道的吗,怎么就撇下你一个人了?”

    “他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办,先走了。”甘草不想多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宣椱是被汪青碧叫走的,汪青碧先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死活也不肯将宣椱的父亲下葬,停尸间里一放数月,现在又要叫宣椱去商量商量,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宣椱不是个揽事的,来了事却也不躲事,虽然心里万般不乐意去见这个女人,停尸间里的毕竟是自己亲生父亲,仅仅只凭这一点血脉,也还是想着让逝者早日入土为安才好。

    沈燔听了没说什么,在甘草一旁陪她坐下,看着她略有些松乱的发丝和脸上显而易见的憔悴,隐隐有些心疼。

    “不是有事吗?”甘草侧头问他,却不小心直直对上他的视线,两人同时转开眼,都有些尴尬地轻轻别开头。

    沈燔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说,只是不由自主地拨了那么个电话,又随意找了个拨电话的理由,心里实际只是想来看看甘草。过了半晌才开口说:“小芩跟急诊室主任已经被开除了,今天下的通告。不过小芩临走的时候一口咬定你平时把库房钥匙随意丢在抽屉里,说自己要是被开除,你怎么也要算个玩忽职守。院长明知道她是成心,也不好显得太偏袒了你,就罚扣了你一个季度奖金。宣椱这几天陪着你在城里找人,也被人参了一本,说是没走请假流程就擅自不来上班。我说,你们两个,有空的时候还是去院里打个照面把。”

    甘草愣了愣,突然说:“小芩已经走了?她家里不是条件很不好吗,那以后要怎么办。”

    沈燔不防备她居然说了这么一句,又想起那天她在药房里任人捏圆搓扁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说:“你就是性子太好了,人家那样对你,也不会反击的吗?那天要不是宣椱在,真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

    浮香风散(2)

    “你们都这么说,”甘草又扭过头看着他,“其实也不是。”

    “有什么不是的?你那天那么护着小芩。甘草,你太没脾气了,反而让人觉得你这是作态了,也没有人会念了你的好。”

    甘草低头沉默片刻,忽而苦苦一笑:“我也不指望有谁要念我的好,那天在药房里,小芩对我说‘夏甘草,你就是命好’。我当时是真的是觉得自己命好。”

    沈燔看她神情疏落,有意要逗她:“哦?人家说跟命好的人在一起连运气都会变好,我最近正好走衰呢,你来带一带我?”

    “她只是错了一次,就受到这样大的处罚。而我呢,不论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始终都有人会帮我善后,就算是我那么深深伤害过的人,也都不怪我恨我,还是一味地只会对我好。你说我是不是命好。”甘草轻轻仰起脸望着宣椱,泪水满满溢在眼眶里:“我曾经做错过一件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事情,你知道吗?”

    沈燔觉得心里有些着慌,虽然也知道甘草即将说出的应该是件对她影响极大的事情,却也还是本能地出声想拦她:“是个人都做错过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甘草摇摇头:“你觉得我继母怎么样?”

    沈燔想了一想,拿捏了一下措辞说:“挺温柔娴雅的一个人,那天在院外碰见她跟你姐姐的时候,看她那副神情是真的着急坏了,可见应该是挺疼你们姐妹俩的。”

    甘草叹了口气:“岂止是‘挺疼’,简直就是拿命来爱惜我们,我刚出生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爸爸跟姐姐觉得我本来就少了一份爱,对我就有些偏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虽然也会管我,让我不至于太骄纵,在家里我却是独大。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大家爱我宠我都是应该。”

    “直到后来继母进了门,她一开始对我就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那个时候太小,念的故事书里,继母们又一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坏女人,心里先入为主地把她妖魔化了,总是觉得她是不是要来害我了,是不是要挑唆爸爸不爱我了,见了她就一直冷冷的,只要是她做的饭就不吃,她送的东西都丢出去,她倒是也不以为意,还是一味的对我好,我虽然嘴上还是当她是个坏人,心里也慢慢开始接受她了。”

    “这样之后没多久,有一天放学回家,爸爸一脸兴奋地跟我说:‘甘草,你要有个或者小妹妹了!’我听了之后却哇一声大哭了起来,心里想着,完蛋了,以后有了,她们肯定都不爱我了。以前每次只要我一哭,无论多艰难的事情,爸爸跟姐姐都会让我如愿,只是那一次,爸爸不理我,姐姐也不帮我,还说我太放肆没礼貌。我心说现在继母还没有宝宝,大家就已经这样对我,以后我要怎么办?”

    说到这里,甘草停了停,像是不想再去讲那个少年时代无知的自己,这时,一辆婴儿车从他们眼前推过,推婴儿车的母亲显然怕太阳晒到宝宝,努力的伸长了手去打着伞给宝宝遮太阳,而自己整个身子都在阳光下暴晒,提很重的东西,还走飞快,一脸的汗。

    甘草看着那个母亲说:“哪个母亲不疼孩子,都是拿命在疼,可是,我却没有给阿姨机会。”

    沈燔隐隐觉得甘草眼里有泪花,却又不太理解。

    甘草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后来越想越害怕,索性收拾了几件衣服放进书包里,想去梧镇找外公,也顺便吓一吓家里人。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没去学校,直接去长途汽车站搭了车去梧县,那天正好赶上降大雾,车子开了一半封了路,我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很晚了。车上也有几个要去梧镇的人,大家觉得困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打算下车去附近的村镇租个乡下的三轮车过去,反正也没有多少路了。”

    浮香风散(3)

    “当时小,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新奇有趣。也不管这些是些什么人,忙着就要入伙,他们看我是个小姑娘,也愿意捎带着把我带过去。我们刚下车,我就听见有人在后头叫我,我扭头看见是继母,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撒腿就跑,继母看见我身边那些人,还以为我是被人贩子挟持了,也慌了神,追着我就跑了起来。”

    “那天的雾那么大,水汽又那么重,地上都被浸得滑溜溜的。我没跑几步就摔了一跤,崴了脚,坐在地上觉得既疼又委屈,也不想爬起来,直接就开始号啕大哭,眼睁睁地看着继母跑到我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她滑倒。我就那么看着,没有开口让她慢一点,也没有能力伸手去拉住她,然后就看见有好多好多的血从她裤子上渗出来。”甘草说着揉了揉眼睛,好像当年的情景重又在眼前浮现一般。

    “甘草,别说了。”沈燔看她神色越来越不对,开口阻止她再说下去。

    甘草置若罔闻地叹了口气:“后来我们两个都被旁人送去了医院,我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姐姐就已经我病床边了,她带着我在医院里穿啊穿啊,终于在一个病房门口停了下来,蹲子跟我说:‘汤阿姨的宝宝没有了,她心里难受,你不要再惹她生气了。’我点了点头,跟着姐姐进了那间病房,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当时害怕了,又开始哭起来,她以为我是崴的脚还在疼,一把抱起我也跟我一道哭,边哭还边对我说‘甘草,是阿姨没有照顾好你,以后阿姨疼你,阿姨爱你,好不好?’”

    甘草伸手擦了一把泪:“我那时候也只是懵懵懂懂,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却不知道这错有多大,直到越长大才越晓得,一个孩子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姐姐为了孩子连命都不想要了,我却害得她……唉!后来她也没再要孩子,我知道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她肯定是怕我又去干傻事,所以,不敢……”

    甘草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不管是汪青碧还是小芩,她们就没有我的福气了,没人会原谅的。沈燔,我不是老好人,我不是没脾气,我只是这么多年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其实我是自私,我想自己能多原谅一下别人,就可以缓解一些心底的愧疚,同样也能原谅我自己。”

    沈燔见她说的哀伤,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再也忍不住,伸手揽过她进自己怀里,安抚似的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

    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再炽烈的情感,一时用理智束住了,看着铜墙铁壁固若金汤,似乎就能怀揣着发酵多年的伤醇隐忍到天荒地老,然而这样的坚固却像是画里风光镜中韶华,有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将这着意装饰的平静安生生砸个粉碎。

    桐城的行人倘若在此时也恰好路过这个街角,会以为看见了一对罔顾烈日卿卿我我的小情侣,不嫌热地搂在一处轻轻低语。或有嫌他们轻狂作态,也只是了然一笑,谁会没有过这样肆意的年少时光呢?

    沈燔看着臂弯里静静垂泪的甘草,忽而也有这一瞬间的错觉,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心房某处声响,一股失控的情感激烈地从心里翻涌而出,他几乎要被这种情绪掀翻在地,猛然间有些惧怕地缩手起身。

    “甘草,我先送你回家把。”沈燔强自镇定下来,又将手递到甘草面前。

    浮香风散(4)

    甘草哭得有些迷糊,站起身望着他说:“我想去姐姐的别墅里看看,她要是回家,应该也是回了那里。”又胡乱在脸上搽了一把:“真是不好意思,没有耽误你什么事情吧,你要是有别的事情,也不用陪着我。”

    沈燔垂下手,淡淡地说:“没事,就算是帮宣椱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甘草尴尬一笑,知道自己推他推地有些过了,也就不再说什么。沈燔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拦下一辆出租,打开后门让甘草上去,自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也亏得夏甘草与夏妍容貌相似,别墅门口的警卫一看见她就挥手放行,甘草凭着记忆找到夏妍家,一见莫笙宵的车不在门口,果然家里也没有人,甘草按了半天门铃,终于还是不死心地在廊檐阴影里坐了下来。

    “叫我说,你也不必太焦心,她怀着宝宝,自己肯定会把自己照顾地妥妥帖帖。”沈燔见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终于还是放不下心,主动开口劝她:“倒是你自己,这么大热天的东跑西跑,搞不好还要生病。”

    “嗯。”甘草点点头,“我这几天其实也想通了,姐姐要是一定要这个宝宝,我既拦不住也不想再拦了,只是怕她这样躲来躲去有个闪失,所以还是要早点找到她才好。”

    两人正在说话,远远地看见对面一栋别墅里走出来一个人,撑开一把遮阳伞,慢慢悠悠居然是朝着两人走过来。

    甘草跟沈燔都坐在阴影里,那人自然是看不见的,只见她越走越近,等到二十步开外的时候,甘草终于看清了来的人是谁,蹭地一下站起身,三两步连走带跑,嘴里喊着:“姐姐!”

    夏妍见了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瞬间又平复了,语气平静地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你住在她家?”甘草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夏妍刚刚走出来的别墅:“你居然住在汪小姐家?”

    难怪莫笙宵把整个桐城都要翻过来了都找不到人,他要是知道了自己老婆根本就躲在自己家门口,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我嫌你们话太多,让汪小姐藏我两天,躲躲清静。”夏妍的语气说的好像只是出去遛了个弯一样轻松。

    甘草此刻心里虽说是放下一颗大石头,也不禁有些生气:“那你就让我们没头苍蝇一样到处转?你是没见到莫笙宵,整个人急地都快疯了。你好歹也打个电话回来跟我们说一声啊,就算不打电话,发个短信也成啊!”

    夏妍也不声辩,只是浅笑着安抚似的拍拍甘草的胳膊,又慢慢走到廊檐下的阴影里,一边收起太阳伞一边还顾上跟沈燔打招呼:“是沈医生啊,上次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谢谢你。”

    沈燔也笑着应了一声:“应该的。”

    夏妍掏钥匙开了别墅的门,转过头朝着两人招招手:“别在外头站在了,进去说吧。”

    “我医院还有些事情,先走了。”沈燔见甘草也找到了夏妍,有些私房话怕是不大方便自己这个外人在场,忙就要告辞。又转过头对甘草说:“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夏妍也没再出言挽留,看着他背影渐渐远了,一面往屋里走一面说:“沈医生人真不错。”

    “他是宣椱的好朋友,今天宣椱有事,他就过来陪我找你。”甘草本来心里就存着点事,此刻听夏妍这么说,一时想岔了,忙开口说。

    夏妍本来也没觉得怎样,此刻听了甘草焦急辩解,反而有些生疑,转头看了看甘草。刚想说什么,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赶忙伸手撑住一旁的沙发扶手。

    浮香风散(5)

    “怎么了?”甘草被她吓了一跳。

    “没事。”夏妍撑起身子座进沙发,摆了摆手,过了一会渐渐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冷汗扑簌簌直往外溢,抬眼看见甘草正一脸关切望着自己,有些虚弱地开口说:“帮我拨电话,叫个救护车。”

    甘草听到这话心里发毛,忙拿出手机打急救电话,指尖禁不住发抖,反复拨了三次才拨对。叫了救护车,又忙给莫笙宵打了个电话,莫笙宵听说也是着急万分,甘草也顾不得跟他细说,赶忙挂了电话,将姐姐扶着躺平了,找了块热毛巾帮她擦汗。

    “只是有些疼,也不是很厉害。”夏妍看她急得脸色都发白了,忍着一阵阵的腹痛出言安慰。

    “嗯。”甘草此刻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怕,心跳加剧。

    好在桐城不算大,救护车没一会儿就从外头穿了进来。甘草像是听见救命音似乎的冲出去,一开门硬生生就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莫笙宵被甘草一撞,往后退了半步,满脸都是浮躁焦虑:“妍妍呢,现在怎么样了?”

    “救护车来了,姐姐在里面,不是很好。”甘草饶过他冲着开救护车的司机直招手示意方向。莫笙宵一个闪身冲进了屋里。

    等到担架把夏妍从屋里抬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疼得忍不住轻声呻吟了起来,灼灼的阳光直她有些失血的脸上,像是烈火里的一顶白灯笼。

    甘草本就在外头奔波了大半天,这时急火攻心,眼前猝然一黑,脚下一软直跪了下去,两个膝盖至下被地上碎石瓦砾一磨,登时细细密密地往外渗着血,也觉不出疼,急忙忙又爬起来跟莫笙宵一道上了救护车。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有时候也是一味心情催化剂,甘草以微向前倾的姿势坐在亮着灯的急救室外头,两只拳头紧紧捏着,指甲死死抠住掌丘,所有的声音都悄然匿去了,只剩下心跳雷声般在耳梢扑通扑通打鼓一样狠命敲。

    颜色只有满目刺眼的红,血液的红,可以跳动的心脏伸缩泵压出的红,一片一片,落在担架上,救护车上,雪白的衬衫角上,还有,甘草的双手上。

    甘草低下头凝神看着指尖,一股浓烈的荤腥气味扑鼻而来,她有些怀疑这根本是臆想中的味道,然而也还是刺激得她忍不住开始干呕起来,五脏六腑挤压成一团,在身体里激来荡去。

    眼泪在眼眶里将落未落,却让视线更加明晰起来,急诊室门楣上的“急救中”红灯幽然熄灭,她有些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失去时钟刻度的等待,就像是一场轮回般漫长又绝望。

    然而所有的等待,终归都是有尽头的。

    莫笙宵的眼睛刚刚转过急诊室大门的时候,忽然有那么一瞬的失神。仿佛眼前站着的,是多年前的夏妍,穿着一套少女打扮的素色衣裙,乌发披肩,站在他办公室落地窗台边,抬起手遮挡逆射入眼的阳光,随着一笑而微皱起小巧的鼻子,嘴里还说这些含娇带嗔的孩子话。

    他有些恋恋不舍地从这片刻失神里抽回理智,他听见自己毫无生气的声音在医院的走廊里轻轻回荡:“甘草,你姐姐,她现在想见见你。”

    甘草神经质地打了个哆嗦,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脚步一步一踏,好像急诊室的门是一头怪兽伸着尖利牙骨的嘴。甘草刚刚迈进急诊室,夏妍的眼睛就扫到了她,她有些吃力地偏了偏头,嘴角立刻带了一丝笑,病态的红晕染在双颊:“甘草,来。”

    “姐姐。”甘草这时候再也忍不住,扑倒床边,眼泪开了闸一样落下来。

    “不要哭,跟你说过那么多次,怎么就是不听呢。”夏妍细若游丝地轻声埋怨她。

    甘草立刻收弱了哭声,手肘挥散眼角积泪:“我听,我不哭了。”

    “你性子这么软,我真怕以后我不在了,有人欺负你,你要怎么办?”夏妍抬起手轻轻触着她的指尖,“你答应姐姐,一定要找一个能够照顾地到你的人,好不好?”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姐姐!”甘草顺势捏住她的手,触指冰凉。

    夏妍望了望还在往自己身体里徒劳输送血液的血袋,眼神开始有些涣散:“我跟莫笙宵说过了,我想葬回梧县去,就在外公家后山那里,我们以前也常常去,有花有草,很美的,好久了,我好久都没有回去了。甘草,你去帮我选一块地方吧。”

    甘草听得大恸,伸出手捏着病床床头冰冷的铁栏:“我不要,姐姐,你要好起来,你好好的,我陪你去那里住,我们一辈子都住在那里也可以。”

    “傻孩子,”夏妍柔柔地看着她,“我现在就是一辈子了。”

    甘草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姐姐为了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为了什么会躺在这里,又为了什么会命垂一线奄奄一息,一小股为了发泄悲凉的怒火在心头燃起:“你恨不恨他?是不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

    “没有,我不恨他啊!当年我遇到他的时候,就料到是这样,我甘愿的。”夏妍一生都因为是长女的缘故,在夏甘草面前总是一副坚强的榜样,到了这个时候,也终于放下了那个身份,说完这话,她凄凉一笑:“我什么都不恨,只是对不起,不能再照顾你。”

    甘草像是感觉到什么,死命捉着姐姐的手,不肯放,夏妍用力握了她一下,然后道:“将来,不要恨姐夫,他不坏,只是感情的事情,不是我们当事人能做主的,你答应我,不恨他。”

    甘草边哭边答:“我不恨,你别走我就不恨,只要你留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姐,我……我怕,你别死,我一个人怕。”

    夏妍费力地抬起了手,想抚去她的泪,但实在是浑身无力,只好扭头看着她说:“别恨啦!我将来都不会做傻事了,再不让你担心。”

    她轻轻垂下眼角,声音渐渐没入虚空里:“我只是太寂寞了。不过以后不会了,以后不会了……”

    残灯朱幌(1)

    横贯莫笙宵的一生,无非是些锦衣裘马的台面风光,或有得意失意的人世跌宕,终归也能够在翻云覆雨之中胜过一筹,时间一久,渐渐也就觉得自己真的算是顺风顺水无往不胜,年纪越长,说话做事反而比年少时候还少了些顾虑。

    而周围逢迎奉承的话语面容,则更是将他编织进一篇“成功人生标准模板”的华丽梦境里,久久流连,徘徊不已。直到夏妍失血的面庞毫无征兆地扑面而至,像是一记恶狠狠的闷雷,直接劈在这一场旖旎美梦最为脆弱的心肠之上,将之化为灰烟,瞬时湮灭在心间眉上。

    初见夏妍第一面的时候,她只是公司招来的一个小助理,马尾拢得高高的,明明是一张稚气盈盈的脸,却愣要摆出一副事故成熟的样子来,让人一见之下不由生怜。

    莫笙宵那时却已算是个小有成就的半知名人士,在身边一众花丛中纵横日久,也并未将这个小姑娘太放在心上。直到夏妍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在公司里靠能力一步一步做上来,职位也由原来的小助理变成他莫笙宵的总裁特助。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莫笙宵在心里想,自己才慢慢开始注意身边这个有些不大一样的小姑娘。

    夏妍的容貌不俗,任何时候都会有一帮青年才俊跟着身后表述衷肠。她却总是不冷不热拒绝,一门心思只是想在工作上有所作为。莫笙宵当年还曾经以上级关怀下级的口吻旁敲侧击地对她说起,对女人来说归属比事业重要。夏妍当时也只是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回他:“莫总,我总是想着还是要先做出些事业来才好,我是比不得普通的女孩子,我还有人要照顾的。”

    莫笙宵当心听了这话一愣,莫名就有些酸涩,等到后来才知道,夏妍要照顾的那个人,是她妹妹夏甘草。

    日常陪伴中情愫暗生,夏妍却像是有一股魔力,带着清冷的气质,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等到莫笙宵略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挟着丝情不自禁的疯狂情感投身其中。尔后?尔后倒也还算顺利,夏妍很痛快地应下了莫笙宵的情感,痛快地就像这件事是早就应该发生的一样。

    两人如同任何一对对陷入爱情的男男女女一样,遵循着最常规却最动情的步伐在感情里迈进。

    王子与灰姑娘举行了盛大婚礼,然后接下来呢?接下来的事情童话里是不会有的,可现实却终归是现实。

    他们也曾经是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缱绻时光的,莫笙宵在后来的无数次仲怔或是梦回中,常常带着咀嚼的意味将当时的一幕幕一遍遍闪回放映。

    就好比此刻,此刻他正垂着眼坐在急救室门口的椅子上,陷入有些混沌的思绪里,脑海里同时出现两幅场景:一幅是她们结婚当天夏妍笑靥如花的娇俏模样;另一幅是她就在片刻之前躺倒在苍白的床单上疲倦无语的敷衍笑容。

    他其实是想狠狠训斥一顿夏妍,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把两个人陷入到这样的境地里,原来的日子,难道不好吗?

    “很好,是我太贪心而已。”夏妍被他捏住的手冰冷,轻轻喘着气,“你不要多想,我一点也没有怪你,我知道,咱们俩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你比我要难过。”

    莫笙宵另一只手攥成拳,一下一下砸在病床床头的墙壁上:“妍妍,你究竟想要什么?”

    “帮我照顾好甘草吧。”夏妍微微用力挣了挣他的手,莫笙宵反而更用力气捏紧了些,夏妍叹了口气:“我想见见甘草,可以吗?”

    残灯朱幌(2)

    只要是她愿意的,有什么不可以呢?莫笙宵抬眼看了看急救室的门,这么多年来,只要是夏妍想的事情,自己哪有一样没有顺她的意?就算是梅寒岭,他有些轻蔑地在心里提起这个名字,这个女人跟自己的妻子比起来,又算得上个什么呢?

    等到夏妍没事了,自己也该收敛收敛脾性,那些旁的花红柳绿莺莺燕燕,此刻想起来,也不过就是一道饭后甜点,当真割舍起来,心里也是不痛不痒。

    思绪如风一般掠过经年,直到他听见急诊室的门嘎吱一声推开的声音,才从深陷的记忆之渊里蓦然醒转,几乎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

    夏甘草很希望此刻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幻境而已,她像是脱了魂魄似的,跟着推姐姐病床的护士往外走,急诊室外的光线直直照进眼睛里,刺激得眼睛里一派生涩,泪水即刻就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你们要带妍妍去哪里?”莫笙宵一脸惶恐地堵在门口,脸色惨白,一只手死死抓住病床。

    甘草抬眼看见他,一时间满心凄然愤慨顿时找到了一个出口,伸手格开他:“只要没有你的地方,姐姐去哪里都可以。”

    “妍妍?”莫笙宵顺从地被她挡在一边,抬起有些痴愣的眼神看她,“妍妍咱们回家吧。”

    “回家?姐姐在这里,你看好了。”甘草指着病床上的夏妍,提声冲着他嘶吼:“你把姐姐逼死了,你现在得意了?回家?回什么家?谁跟你回家?”

    “你胡说什么?”莫笙宵脸上也突然显出了些怒容,一把抓住夏妍的胳膊,声音旋又轻柔起来,“妍妍,回家睡吧,我背你回去。”

    甘草此刻有些失控,一边伸手去拉开莫笙宵的手一边冲着他狂喊,满腔的悲愤一时都要从嗓子里吼出来:“你放开姐姐!你不要碰她!你去跟你的情人双宿,你去找梅寒岭,去你的驿寄梅花!驿寄?你再也不用驿寄了,直接把她拉回家去也没有人会管你,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管到你了。你满意了?姐姐是你害死的!是你!”

    莫笙宵听了这话,像是被火燎到一般,手陡然往后一缩,低声喃喃:“我?”

    甘草只是觉得面前这人简直是装腔作势到了极致,冷着脸说:“不是你在外头花天酒地姐姐怎么会动了想要个孩子的心思?姐姐不能生孩子你不知道吗?你根本就是存心,存心害死她。你口口声声说爱她?你哪一点爱她?你这个伪君子,滚!”

    莫笙宵垂下眼,也不知在想什么,缓缓伸出手,这次却是握住了夏妍落在被单外冰冷的手。

    “你不要碰姐姐!”甘草气急,伸手去拉他,半天在莫笙宵的手上抓出几道红印子,却始终还是拉不动。

    两人说话声太大,早已引了不少病患围观,只是甘草与莫笙宵早已陷入一派混乱之中,旁边的事情已顾不得了。一时就有着爱嚼舌的看客从两人片语争执里听出了些端倪,自作聪明地向后来的人注解:“这个男人有外遇,逼死了自己老婆。旁边这个站着的女人是他老婆的妹妹。”

    “哦哦,看着人模狗样的,狼心狗肺哟,他老婆太惨了?怎么就死了呢?”

    “可不是嘛,现在的人呀,说不得,世风日下啊!”

    推着夏妍病床的护士是个新进医院的大眼睛姑娘,虽说也觉得时间被耽搁太多,只是看着两人情绪激动,多少有些体谅家属此刻的心情,只能望了一眼一边站着的医生。

    那医生轻咳一声说:“有什么话别在这里说吧,病人的遗体停在这里也不好,你们谁是病人家属,跟我来一趟办手续。”

    残灯朱幌(3)

    “我是!”两人听了医生问话,一起扭头看着医生回答。

    “你不配!”甘草瞪眼看着莫笙宵,“姐姐从此以后跟你毫无瓜葛,你不是她什么家属!她也没有你这样的家属!”

    医生叹了口气,指着莫笙宵说:“还是你来吧。”又对甘草说:“夏天太热,还是让遗体先进停尸房吧,你们有什么事情,等过会儿再说也不迟。”说完对莫笙宵打了个让他跟上来的手势,分开围观的众人就往前走。

    甘草知道医生说的没有错,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沉着脸盯着莫笙宵握住夏妍的手。

    莫笙宵待了一会儿,良久,终于还是放开了手,转过脸也跟着医生走了。

    莫笙宵分开四周横眉冷对的众人,恍惚间只是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一个噩梦,或许在下一刻,现在看到的情景,就会在突然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像幻影一样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带着些测试的意味,用力捏了捏拳,指甲陷在掌丘里,却只有些单薄的麻麻触感,“或许真的是个梦?”他带着些侥幸的幸喜对自己说。

    “不过怎么总也不醒呢?”莫笙宵跟着前面两步远医生的白大褂背影,走过病房间的几条走道,看着面前通往楼下的楼梯,忍住一阵陡然袭来的晕眩,有些着急地又问了问自己:“怎么还不醒?”

    他抬脚迈下一级台阶,再迈下一级……或许……下一刻……他在心里想,左脚在下一刻不由自主的一软,脚下一空,整个人直直从楼梯上滚落了下去。

    沈燔从夏妍家离开之后,好容易拦下一辆出租车,开到半路始终还是放不下心,惴惴地总觉得像是要出些什么事情,直到后面有一辆救护车带着呼啸声从旁而过,这种不安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他让出租车折返回去,再到了夏妍家的时候,却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打甘草的电话又始终没人接,依稀就猜到出了些什么事情。好在桐城不大,固定的急救医院就只有一个,没费多大劲就自己找了过去,等到询问了一圈人,终于在停尸间外头找到甘草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

    “甘草?”他俯身探问,一只手情不自禁地覆在她惨白的额上,甘草素日整洁的头发有些凌乱,杂杂地蓬松着,清澈的眼神里却是一派茫然的样子,让人一见之下不由心疼难忍。

    “唔?”甘草依稀听见有人唤她,有些不确定地扬了扬头。分辨了一会儿才认出沈燔来,裂开干裂的嘴扯出一丝最微薄的笑:“你怎么来了?”

    “有些不放心你。”沈燔轻轻撤回手,伸进衣兜里攥成拳,“打你电话也没人接,怕你出了什么事情,寻了一路才过来。”

    “我没事,”甘草的脸缓缓转向停尸间的方向,“但是姐姐,姐姐她……”说到此处,眼泪又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乖,没事了。”沈燔缓缓坐在她旁边,刚打算要说些什么。甘草一手挥开了脸上的泪水,声音有些闷闷地说:“你帮我打个电话叫宣椱,让他过来,好吗?”

    沈燔心尖一窒,却微笑地应了声:“好。”

    宣椱接电话倒是快,背景嘈杂得要命,能听见激烈的音乐声与人群哄乱的叫喊,不知道是身出什么地方。沈燔言简意赅地简述完毕,宣椱在电话另一端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我尽快赶过来。”

    宣椱的尽快却一点也不快,沈燔坐到后来稍稍有些耐不住,见着甘草却依旧是一副伤心呆滞的模样:“我去买些吃的回来,你今天还没吃东西吧。”

    残灯朱幌(4)

    “我不饿,你要是有事先走吧,”甘草像是为了要让他放心似的,站起身踢了踢有些僵麻的脚,“我没事,撑一撑总是能过去的。”

    沈燔踌躇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问:“你姐姐的事情,要不要让你家里人知道?恐怕接下来还有些别的事情,你一个人也顾不过来。”

    “爸爸身体不好,”甘草叹了口气,“爸爸有心结,妈妈就是因为这个去世的,要是让他知道姐姐的事情,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样。能瞒一时就瞒一时吧,好在姐姐也不算常回家,先把这几天混过去再说。”

    “那你姐夫呢,他也知道了吗?”

    “他在医院里,跟医生了去办手续了。”旋即又绽了个轻蔑的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办手续了,还是欢天喜地地去找梅寒岭告知这个‘好消息’去了。”甘草往走廊外侧走了几步,见着窗外天色已经有些黯下来,想着今天估计是回不了家了,掏出手机就要给家里打电话。

    “手机没电,拿你的借我用用。”

    甘草伸手接过沈燔递来的手机,熟稔地拨出一串号码,接电话的正是爸爸:“我还在药房加班呢,我跟璞云约了出去吃饭。晚上要是晚了就睡她家了。”

    “没事没事,我会注意安全的。”

    “好的,不喝酒,您放心吧。”甘草强颜欢笑地做出一副平日如常的口气敷衍爸爸,正打算要挂机的时候,就听见身后有一个不大,却足以让电话另一端听清楚的声音响起:“甘草,妍妍是不是在里面?”

    甘草呆滞地转过头,莫笙宵正坐在一架轮椅上,左脚上缠着厚厚的石膏绷带,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重复询问:“妍妍在里面?他们是不是把妍妍送进去了?”

    甘草还没从眼睛见到的震惊里回过神来,手上拿着的电话里已经传来爸爸一连串焦急询问:“是笙宵在说话吗?妍妍怎么了?你们到底在那里?出什么事情了?”

    甘草觉得脑子里乱得不成,本能地想找借口来敷衍过去:“姐姐没事,姐夫陪她来医院做个常规检查,真的没事情。”

    爸爸听得疑心大起,忙问:“那你刚才怎么不说?让笙宵接电话。”

    甘草有些为难地看了莫笙宵一眼,将手机缓缓递过去,眼神暗示他不要乱说话。手机刚递到半路,一位浓妆艳抹的女护士拐进直通进太平间的走廊一头,还没走到跟前,就带着有些厌烦的表情冲着他们大声嚷嚷:“你们谁是死者夏妍的家属?这份证明开得不对。”

    手机“啪”一声落在地上,电池从机身里砸出来,显示屏的外壳四分五裂地碎着。

    甘草低着头,攥拳隐忍了很久,猛然冲过去对着莫笙宵吼:“莫笙宵,你是还嫌我们家不够乱吗?”

    沈燔忙上前两步抓住甘草,从后头将她两只手臂牢牢固定在手掌里:“镇定一点,甘草,别激动。”

    “我还能怎么镇定?姐姐死了,爸爸也知道了。都是因为这个人,都是因为他!莫笙宵!都是因为你。”甘草瞪着轮椅上的莫笙宵,“你怎么还不走?你还想做什么?我家里人被你连累地还不够吗?”

    莫笙宵也没料到有这样的变故,本就死灰一样的眼里更黯了一分:“是我的错,都是我,怎么死的不是我?”

    “是啊,怎么死的不是你!”甘草努力想挣脱沈燔的束缚,“你放手,我们家的事情,不用你来管!”

    沈燔从没见过这样的甘草,在他的眼睛里,甘草永远都是一副柔柔弱弱的乖巧样子,就算是再不高兴再不开心,也不过就是皱着鼻子,静静地一个人小声哭一会儿。他既心疼又为难,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制止住甘草此刻近乎狂暴的举动。

    残灯朱幌(5)

    “松手啊。”甘草扭头看着他。

    “先回家吧甘草,去看看你爸爸好不好?姐姐已经这样了,不要让爸爸又出什么事情。”

    甘草听了这话果然挣扎的力气弱了几分:“回家,对,我要回家。”

    “我陪你回去。”

    刚才还在一边嚷嚷的女护士见着事态不对,很识时务地趁机溜号了,一转身,迎面就撞上一个匆匆赶来的人,女护士摸了摸撞得生疼的额头,刚想开口咒骂一句,抬眼看着面前这人满脸阴沉,正直直瞪着她。

    女护士在这个陌生人一瞪之下居然觉得有些战栗,抬起手扇了扇周遭扑面而至的浓烈酒气,厌恶地捏着鼻子跑了。

    宣椱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轮椅上,头垂得很低,这人面前站立的是甘草跟沈燔,沈燔近乎搂抱地将甘草固定在怀里。

    “甘草……”宣椱皱了皱眉,努力压了压因为看见沈燔跟甘草这样的亲密状而产生的一丝不悦。

    “宣椱?”沈燔一愣,手上力气一松,甘草顺势挣开他,绕过莫笙宵直直扑到他怀里,呜咽地说:“宣椱,姐姐死了,姐姐死了。”

    宣椱将她揽在怀里,一只手放在她的秀发上安抚一样轻轻摩挲。

    宣椱久久没有说话,他抱着甘草的那一双手围得非常紧,什么也不说,但却给甘草很大的力量。

    “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去,爸爸不知道怎么样了,他知道姐姐的事了,我怕他……怕他受不了。”

    甘草哭了一会儿,又有些委屈地说:“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有来。”

    “我来了,没事了。现在是回家吗?”宣椱见甘草现在说话都有些颠倒,只得抬头问沈燔,“这边事情都完了吗?”

    “你先带甘草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沈燔面无表情地俯对莫笙宵说,“刚才那个护士是说什么证明没开对?我再推你过去一趟好了。”

    宣椱知道沈燔做事向来细心,放心地正要带着甘草往医院外头走,兜里的手机却在此时叫得山响,接起来听了几句,额上的皱纹却越拧越紧,“我现在有急事,你们自己搞定吧!”宣椱不耐烦地对着电话说。

    那电话又说了几句,宣椱声音忽然提高起来:“送到了哪个医院,有没有生命危险?”

    “好好,我就来,”宣椱对着甘草说,“对不起,甘草,有一个朋友,小时候的朋友,割脉自杀了,现在在一个医院急救,我一定得去一下,因为那个朋友身边没有亲人,你,你在这里等一下我。”

    他说得很着急,一头的汗,甘草呆望着,手里木木的,直直地盯着他说:“你要走?”

    “甘草,你先等等,那人还在抢救,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宣椱答道,又转而安慰她,“你不用去了,你现在的情绪不稳,需要休息,还是好好呆着。”

    沈燔听见这边的对话,也皱起眉,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要不,让我替代你去好了,你还是陪甘草吧!”沈燔看着,忍不住把话说出来了。

    “那边那个人,唉,我必须要去。甘草,你……”宣椱心下有些愧疚,知道此刻是甘草最需要他的时刻,自己却这样撂挑子走人,实在不像话,但是另一边的事情又太过紧急,不去不成。

    “那你走吧,”甘草脱力似的挥了挥手,“走吧。”

    沈燔此刻再也忍不住,提高声量说:“宣椱,你觉得合适吗?甘草等你这么久,就这么走了?”

    “你帮我送甘草回家吧,晚点完事了我去甘草家找你们,”宣椱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捏了捏手里的手机,“我先走了。”

    甘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看着他松开环抱着自己身体的双手,不再敢看自己一眼,垂着眼转身离去,整个人彻底呆住了。

    余花落处(1)

    素白的挽联在小院偶尔刮过的微风里摆荡,像是阳光下的云彩般缥缈清逸,只是颜色太寡淡了些,隐隐地透着些凉薄的气息。

    甘草拿了一块干抹布,轻轻擦拭灵台上的浮灰,盯着姐姐的大幅黑白遗像端详良久。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走动的声音,转过脸招了招手,让端着一盘水果的继母走到近前:“阿姨,姐姐这张照片真是美。”

    “是啊,”汤阿姨叹了口气,“这张相片还是她考上大学那一年照的,她嫌放在学生证上的照片不好看,央求着我带她去照相馆另拍的,那时候照相馆还把这张相片挂在玻璃窗里好一阵子。”又抬眼看了看甘草手上的抹布:“已经很干净了,甘草你去歇歇吧,今天人多,你要是嫌乱的话,就躲出去逛一会儿。反正家里还有我,晚上我去陪陪你爸爸。”

    “没事,这么久都过来了,不在乎这一天。”甘草摇头笑了笑,拿着抹布又要去擦凳子。

    汤阿姨没说话,心里却还是忍不住难过,自从夏妍去世之后,本来就沉静的甘草变得越发安静了,有时候一个人站在窗边就是大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以前偶尔还会跟朋友出去玩,现在除了上班就是回家,要不就是在医院里陪父亲。

    “阿姨好。”

    汤阿姨的思绪被一声招呼打断,抬眼一看,院子里正站着个打扮入时的美貌姑娘:“是璞云啊,来得真早。正好我要出去买点东西,有你陪着甘草我也放心,快进去吧。”

    “想着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就来早了点,”穆璞云熟门熟路地径自走进内屋,一边冲着甘草喊,“在干吗?我帮你。”

    “也没什么事,”甘草坐下来,又指指身边的椅子让穆璞云也坐下:“我就是闲得慌,想找点事情做做。”

    “成啊,几天没见变劳模了啊。”

    甘草知道穆璞云是成心逗自己高兴,笑了笑说:“就你话多。”

    穆璞云探身朝着四周看了看:“你家宣椱呢?怎么没来?”

    “他昨天跟沈燔帮着布置灵堂到早上才走,我让他们今天晚点来的。”

    “沈燔呀,”穆璞云拖长了调子带着些调笑的语气说,“你们俩后来怎么着了。”

    “啊?我们?”甘草一愣,“很好啊,很好的朋友。”

    穆璞云点点头,想了想又说:“那天在我家的事,是我做得过了,一直没机会跟你道歉,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我都忘了,”甘草忙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我早晚也是要知道的。没关系,是我要谢谢你告诉我才对。”

    “那你怎么一直也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呢?”穆璞云也不等她问自己,径自开口说,“你还记得吗?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两个总是爱在熄灯之后爬出去吃宵夜。有一家小店的烧烤做得特别好,咱们每次总要去吃几串才罢休。你从来都是个对帅哥不上心的,我不一样,看见长得顺眼的总是要多看几眼才罢休。”

    “沈燔也在那儿吃烧烤?”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穆璞云嗤了一声,“是每次我俩坐定点烤串的时候,他十次有个四五次也会晃进来,找个僻静的角落,也点了些吃的,但是每次都不吃。我起先还以为他是对我存了什么心思,后来发现他竟然一点上来搭讪的意思也没有。”

    “因为我留了心,渐渐发现不是只有晚上吃烧烤才能看见他,回回咱们夜不归宿或是玩到半夜,路人里总有他一个。起先我还有些怕,后来次数见得多了,也就当作是个太有缘分的陌生人。”

    余花落处(2)

    甘草听得惊异,忙问:“那你当时怎么不跟我说。”

    穆璞云翻了翻白眼:“我当时指了几次给你看,你回回都看到狗肚子里去了,什么也不记得。不过我也是个玩心大的,毕业之后也就渐渐把这事情忘差不多了,直到有一天我不是拉你去相亲吗,你带上沈燔一起,我第一眼就觉得熟,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还以为是这男的得了我的眼缘。”

    “后来,后来你就想起来了?”甘草不知道此刻自己作出一个什么表情才合适,沈燔在她大学的时候就跟踪她?他干吗要跟踪?难道还是有什么居心不成?

    穆璞云摇摇头:“要是当时想起来就好了,也省了我后头多少心思。后来你成心撮合我俩,我看他也挺对眼,以为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投怀送抱,怎么能有男人挡得住。哪知道不但是挡住了,简直是把我掀翻在地又踏两脚。”

    甘草对这事情有些歉疚:“当时也是我不好,乱点鸳鸯谱,明知道他对我有点意思,还硬把你拽进来。”

    “不关你的事,要怪还是怪我自己,是我动了心。”穆璞云苦笑了一记,“我本来想的是,他认识你也没有几天,即便是有好感,也无非就是好感而已,我都已经倒追了,肯定让他的心思没两天就转到我这儿来,哪知道后来越处越不对头。我追问他,他却也咬死了口什么也不说。”

    “那时候你已经跟宣椱在一起了,沈燔那一阵子脸色却是越来越凄惶,我当时看得百思不得其解,心说这也太不正常了。至于吗,才刚认识你几天啊就这样。直到有一天夜里我翻以前大学时候的照片看,才猛然想起这件事。当时我自己也吓坏了,一个电话打到沈燔那里,他居然也没否认,只是说‘看你们两个女孩子半夜不回宿舍,怕碰见坏人或者遇见什么事’。”

    “就因为这个?”甘草也是听得心惊,“为了怕我们出事,所以每次我们夜归他都跟着?”

    “不是我们,是你。我也就是沾了你的光,与有荣焉而已。再后来的事情就不难猜了,我问他是不是就是当年送你红娘子的人,他当时就坦然承认了,不过也警告我说让我不要说出去,怕因为这件事情让你跟宣椱闹不合。”

    甘草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还能说什么呢,缘分总是一件那么叵测的事情,时而擦肩、时而相逢,时而被命运撮合着亲密又疏离,却始终也识不出今生前世的绕指情思。

    穆璞云陪着她唏嘘了一会儿,突然拍拍她的肩说:“嗨,你姐夫来了。”

    甘草一抬头,果然见着是莫笙宵,撑着一根独拐正一瘸一拐地穿过小院子往屋里来。

    “我扶你一把。”甘草站起身走过去,有些冷淡地说。她心里对莫笙宵依旧是十分厌恶,却也知道无论如何,把夏妍的死全推在莫笙宵身上并不公平,夏妍过世的那一天,自己的态度的确是过激了。

    “自己来就好,”莫笙宵有些受宠若惊地往边上闪了闪,“我走习惯了,不碍事的,再有个几天连这拐也用不上了。”

    “那你坐吧,”甘草端过一个软凳扶他坐下,“那天在医院是我态度不好,姐姐的事情,终归大家都不好受。”

    莫笙宵脸色一黯:“是我没有照顾好妍妍,你那么说我一点也没错。”眼睛在灵台里一扫,正好看见屋子正中的挂着的夏妍黑白遗照,有些求恳地开口说:“甘草,把那张照片拿给我看看?”

    余花落处(3)

    甘草心一软,听地眼泪就要掉下来,却是穆璞云手快,拿了那副照片递给来给莫笙宵。

    “我当年认识妍妍的时候,妍妍就是这幅样子。”莫笙宵摩挲着照片,一时万种情绪闪过心尖,像是要把心脏挤破。呆滞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说:“妍妍临死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甘草,你想要什么?”

    甘草本来想说:除了姐姐什么也不想要。又觉得这样的气话放在现在实在也没有什么意义,况且那一日是在激愤之下能撂几句狠话,今天看着莫笙宵也有些可怜,只是淡淡地说:“现在不缺什么。”

    莫笙宵抬起眼定定看了看她:“甘草,你的那个男朋友,是叫宣椱吗?你稍微小心一点。”

    “什么意思?”甘草听得莫名其妙。

    “他对你好吗?”莫笙宵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换了种说法问。

    “对我挺好的。我要小心他什么?”甘草不依不饶,莫笙宵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让人觉得古怪万分。

    “有时候一个男人对你好,未必就是真的好。你,你知道他在外头跟什么女人一起胡混吗?”

    甘草这次听明白了,心头有些薄怒:“莫笙宵,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坏,你也不要以为你这样浅白的挑唆能起到什么作用。宣椱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坏人,会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来,我比你清楚。”

    门口人影一闪,却是宣椱跟着沈燔前后脚走了进来。

    沈燔就听了个话尾,见着屋里气氛紧张,成心打趣说:“什么好人坏人的,甘草你今年都多大了?还这么给人划定义,那是小孩子的勾当。”侧脸一见了穆璞云,脸上的笑容呆了呆。

    莫笙宵听了这话,冷哼一声:“你既然这么相信他,那你也不妨问问他,妍妍过世那天晚上,他去了什么地方,又是跟什么人在一起的。”

    甘草听着莫笙宵说得这么笃定,也有些疑惑地望向宣椱:“宣椱?”

    宣椱转过头并不答话。

    “成了,成了,别说了,别说了。前几天的事情今天又提起来做什么?”穆璞云见着甘草脸色越来越不对,宣椱却一直都不搭腔,忙一把抓过她到身边,又出声阻止莫笙宵继续往下说,“今天是祭奠夏妍姐姐的日子,大家心情都不好,说点别的吧。”

    沈燔也忙把话题往旁地扯:“甘草,汤阿姨呢?怎么没见着?”

    甘草摇摇头,眼睛一刻也不挪地依旧看着宣椱:“宣椱,他说的是真的?”

    宣椱吸了口气,终于转过脸来直视甘草的眼睛:“是。”

    “谁?”甘草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忍不住打冷战。

    “我。”门口一个女声响亮亮地响起。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向门口看去,这一众眼光中或有了然或有惊诧,只见门口俏生生立着的,正是一袭素衣的梅寒岭。

    “你来做什么?”莫笙宵显然也没料到梅寒岭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先过众人醒过神来,“我跟你之间的事情,该说的都都说清楚了,还有什么话,你等我给你打电话,现在你先出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放心,我这可不是为了跟你纠缠不清来着。我再不济,规矩总还是懂点的,你也别先着急上火,我这次来可跟你没什么关系。”梅寒岭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有些调笑意味地弯了弯嘴角,“什么叫不是我该来的地方?说得好像你又有多名正言顺似的。做错了事情可不能一味地往旁人身上推,自己撂干净了,也不见得就多清白。”

    余花落处(4)

    莫笙宵听得怒起,梅寒岭在他身边的这几年,从来都只是朵软玉温香的解语花,凡事无论大小均唯唯诺诺听命于己,万料不到她竟然揣着这样一副伶牙俐齿,此刻猝不及防地反扑回来,一时倒说得人哑口无言。

    甘草自从见到梅寒岭进屋开始,一双眼睛就死死盯着她,脑子里无数激烈又纠结的念头铺天盖地翻滚而来,眉毛不自觉地绞到一处。

    沈燔看得有些焦急,今天这样的场面实在太过混乱,不知道最后要怎么打发了才好。见着宣椱却一点也没有要出来说些什么的意思,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梅寒岭的手腕处,于是在心里暗骂这小子混蛋。

    “你出去!”甘草抬眼也正好撞见宣椱的目光所在,一时心神激荡,只是想把这个碍眼的女人从视线里赶出去。

    “你放心,我给你姐姐上柱香就走。”梅寒岭不以为意,抬脚就要往香台跟前去。

    甘草没料到她行事如此霸道,刚要说什么,穆璞云却从旁斜地上前用手一拦:“梅小姐,您是姓梅吧?您这样可不好。今天大家本就是为了祭奠夏妍姐姐来的。我们也不知道您是冒着哪家的名头,打着哪家的亲戚幌子过来的,可别管是谁家的,别邪的野的都往里冲啊,这里可迎不过来。”这一番话夹枪带棒,直击到梅寒岭的痛处。

    果然梅寒岭听了这话,踩脚猫似的提声说:“正主还没说话呢,有你什么事情吗?我不过是来上柱香,这家大门向外开着,也没见着贴着个封条不让人进来。”

    “我说的,你出去!”莫笙宵冷着脸指着门口说,“没有贴封条,但是不,妍妍也不需要你上香,你可以走了。”

    梅寒岭侧脸抬眼,看的却是宣椱:“小宣。”

    “你先走吧。”宣椱看着她点点头。

    “那你回去之后找我吗?”梅寒岭跟宣椱说话的时候倒是声音甜软。

    宣椱居然也不出声,看了一眼甘草,张张口,却还是无语,只是垂着头。

    甘草到此处终于忍无可忍,冲到宣椱面前:“宣椱,你这是干什么?在姐姐灵前你这样对我?滚,都给我滚出去!”

    宣椱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压了下去,皱眉问:“甘草?”

    “别叫我,我不听!出去,都出去!”甘草伸手推他,“滚啊,快滚,带上这个女人一起滚蛋!”

    “你做什么?”宣椱不防备她来推自己,趔趄着险些摔倒。

    “对啊我疯了。”甘草气得说不出话来,是自己平日太好欺负了吗?自己的男朋友居然在眼皮底下跟别的女人这样眉来眼去,还是这样一个跟姐姐的死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女人。

    穆璞云见着甘草越来越气,整个局势都有些开始失控了,知道自己说什么宣椱是听不进的,忙给沈燔使了个眼色。

    “宣椱你先走吧,”沈燔接了眼色,很是乖觉地出来哄劝,“现在大家都有点激动,不太合适说话,等都冷静冷静再说。这位梅小姐也请回吧,冒犯的地方请你多多谅解。”

    宣椱深深看了甘草一眼,甘草又硬生生地把这一眼瞪了回去。宣椱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沈燔的肩,说道:“我先出去一下,等她消消气,你劝一下她。”就转身出去了。梅寒岭见着宣椱走了,忙踏着高跟鞋娉娉婷婷地追了出去。

    “哎呀甘草,没你这么傻的,你把那个贱女人赶走就好了。至于把宣椱也轰出去吗,这下好了,你这完全是给人制造勾搭的最佳机会。”一瞥见宣椱出了院门,穆璞云就忍不住出声埋怨她,“傻,傻啊你。”

    余花落处(5)

    “少说两句,”沈燔出言制止她,搬过一张凳子在甘草身后,“甘草你先坐下歇会儿。有什么事情稍后再说,今天是你姐姐祭日,一会儿宾客都到了,有你劳神的时候。”

    这番劝慰果然还算管用,甘草顺从地坐了下来,却也就只静待了一会儿,就望着莫笙宵说:“你早就知道了?”

    “妍妍临死的时候让我照顾你,我总归是要将你照顾妥帖的。你这个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天你自己也看见了,这还没怎样,就已经不管不顾就跟着老情人跑了。”

    “是啊,看见了。”甘草忽然地仰起脸望着沈燔,“梅寒岭是宣椱以前的女朋友?”

    “她跟宣椱是旧识,以前还在中医学院上课的时候,也见过梅寒岭来找他,”沈燔见甘草稍微平静才接着说,“你也知道,宣椱自己的事情很少跟人说的,至于他们谈过恋爱这事情,应该是真的。”

    甘草知道沈燔从来不会骗自己,他若是也这么说,这事情实打实是真的存在了。微点了点头,冲着穆璞云说:“我心里慌得很,想去后头躺会儿,璞云你帮我先照应会儿。”

    “你去吧。”穆璞云应得爽快。

    甘草其实不大分得清自己现在是心慌还是害怕,半靠在卧室的床边上,想要把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理出一个头绪来,精神却始终也集中不起来,想着想着就涣散了。

    “甘草,”沈燔轻拍门,“能进来吗?”

    甘草起身将门打开让他进来,见着他手上端了一碗粥样的东西:“这是什么?”

    沈燔笑着把手里的碗递过来:“我看你最近也不吃东西,脾胃虚得很,黑眼圈又那么大,应该是晚上睡不安神,给你炖了点茯苓红枣粥。”

    “茯苓红枣粥?”甘草伸手接过来,温温的手感正好。

    “喝一碗吧,喝一碗好好睡一觉。你最近太累了,那些伤神的事情留到以后再去想。”

    “谢谢。”甘草心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每次都是你陪着我,谢谢你。”

    “咱们不是说好的吗?”沈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当我是个大哥哥,让我照顾你。”

    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引得夏甘草心里一跳,疲惫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点着似的,她捧着碗,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沈燔,眼中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时沈燔连忙转过脸说:“喝完好好睡一觉,外面有我帮你打理。”说完连忙转身急走了出去。

    我是在逃吗?沈燔一边走一边问自己,满脑子里都是刚才夏甘草的那个眼神,这个眼神所表达的意思沈燔很明白。如果是放在往常,他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但是,在今天他却感觉到有种负担感。灵堂上的闹剧,宣椱的出离,夏妍的去世,本来是一支很好的催化剂,如果在这个时候,应该很容易进入夏甘草的心里。但是沈燔不想这样,他希望的只是一直站在她的背后,看着她守护她就很满足了。

    走出房间,沈燔看到灵堂外的宣椱正皱着眉头吞吐着手中的香烟,梅寒岭没在,可能已经离开了。看着宣椱,沈燔心里莫名的烦躁,在今天这个日子,夏甘草已经很难过了,为什么他还要带那个女人来伤害她?

    沈燔越想越气,往日的温柔与风度早已荡然无存,他黑着脸走到宣椱的面前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带那女人来?你还嫌甘草伤得不够吗?”

    宣椱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复继续埋头抽着烟。

    “我问你话,你凭什么伤害夏甘草?你怎么舍得?”沈燔冲上前去扭着宣椱的衣领怒吼道。

    余花落处(6)

    宣椱丢掉烟,一把甩开沈燔,冷冷地说:“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不能这样伤害夏甘草!”

    “哼!”宣椱哼了一下,“我说过,我和夏甘草的事不用你管,你真的把自己当成守护天使了?有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提醒你,夏甘草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混蛋!”宣椱的话好像一根钢针,直直地刺进沈燔的心里,刺得沈燔痛不欲生。他双眼一红,冲上去朝宣椱的脸上就是一拳。

    宣椱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向后一扬,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还没回过神,只看见眼前一个拳头逐渐放大,眼角上又挨了沈燔一拳。宣椱被打得晕头转向,胸中一团火烧了起来。

    你沈燔凭什么打我,为了夏甘草?你不配!想到这里,宣椱身体猛转,右脚紧蹦,左脚狠狠地一弹,把正想冲上来打第三拳的沈燔踹了个正着。沈燔只觉得胸口一闷,踉跄地退了好几步。

    这时灵堂里的人都冲了出来,连忙把他们俩拉住,两人就这么喘着粗气怒视着对方,眼中的怒火几乎要把对方吞灭。

    开始的时候甘草并没有打算睡觉的,暖暖地喝完了沈燔送来的药粥,顿时像是探路过河的人踏住的第一颗沉石,心头隐隐有些安全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茯苓安神的效果来得这么神速,迷迷糊糊竟然真的睡了过去。直到被外头一阵乱糟糟的摔打声吵醒。

    “出什么事情了?”甘草开门探头,正对上宣椱一张青紫了好大一块的脸,顿时不自禁地就想探手去看,手伸到一半又生生顿住了,只是开口问他,“怎么了?”

    “没事,沈燔打的。”

    “沈燔打的?”甘草一呆,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对宣椱说,顺着脚就想退回屋里去:“我有些困了。”

    “甘草,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讲,但是又怕你不愿意听。”宣椱一手撑住门不让甘草关上。

    甘草猜测或许是来对自己说分手吧,心下凉凉的,沉声说:“你讲。我听着。”

    “你知道我小时候跟着妈妈住铁皮屋?”

    甘草点点头,不明白他怎么一下扯到那么远的事情:“知道。”

    宣椱轻叹口气:“那时候家里穷,妈妈也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都是东家两天西家三天那样子打零工,平时家里吃的菜都是等到下午菜市关门时候,趁着菜价最便宜的时候买。偶尔有时候妈妈能多挣到一点钱,就会带我去一小面馆里打牙祭,给我点一碗红油牛肉面,香香辣辣,滚烫烫一碗吃下去,就觉得人生顿时美好得不成样子。”宣椱自嘲地笑了笑。

    甘草微有动容,突然又想起一些事,问他:“是不是上次你带我去的那家小面馆?那对店主夫妇,他们……”

    宣椱点点头:“他们是寒岭的哥哥嫂子,妈妈有时候带我去她家面馆吃饭,一来二去就熟了,店主夫妇渐渐知道了些我家的事情,怜惜我妈妈没收入又一个人带着孩子太苦,平时就很偏帮着我们家。有时候妈妈要出去上班,留我在家一个人不放心,就让我去面馆待着。每到那个时候我就是最开心的,因为小面馆里不但有红油牛肉面吃,还有个小姐姐可以跟我一起玩。”

    “小姐姐?你说的是梅寒岭?”甘草惊诧地脱口而出。

    “世上的人多是些嫌贫爱富的,人家都说小孩子纯洁,其实他们不知道,小孩子才是最势力的。我在学校就没人瞧得起我,见到我的穿戴还总是要想方设法讥讽几句。铁皮屋附近的小孩子因为我家是后来才搬来的,也不大爱搭理我。我当年的玩伴,也就只有寒岭一个人而已,她大我四岁,一直当我是个一样,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总是要留下些给我。

    余花落处(7)

    “后来妈妈过世的时候,身边也就只有他们一家人在帮忙,寒岭知道我性子怪得很,再难过也不大爱跟人说,就是总是时时刻刻守着我,当时我住在她家里,晚上与她睡在一个屋子里,她半夜总是要起身探看我几次。”

    “后来我被汪青碧他们带走,我自己跑了几次,偶然有一次撞见师傅,就跟着师傅回了家。不过一直以来我都会回去看看他们。寒岭读书没什么天分,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上学了,先开始是在她哥嫂的小馆子里帮帮忙,又去大城市里待了几年,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不一样?”甘草觉得这措辞有些怪异,忍不住脱口问出来。

    宣椱却并不接这话茬,依旧顺着往下说:“我考上中医学院的那一年,汪青碧跑来找我,跟我说师傅根本就是她家亲戚,我一直不想靠着她,到最后始终还是沾了她的光。当时我一气之下就从师傅家跑了,大学也没去上。

    “出来之后也没地方去,始终也还是回老屋混混,寒岭托关系帮我找了个酒吧侍应的工,我就一直在那儿凑合干着,挣钱糊口。当时也没想太多别的,只是觉得得让自己不靠着汪青碧也能活出个样来。可是在那种地方能混出个什么好来,慢慢路子就走邪了。

    “那时候是跟着一帮小阿飞胡混,晚上上班白天打架抢地盘,寒岭知道之后来骂过我几次,我那时候正是气盛,根本听不进去。直到有一次被人打破了头,昏在马路上,寒岭把我捡回去,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守着我,等我伤口好的时候,我俩就好上了。”

    甘草听着他轻描淡写地讲述那些逝去的叛逆少年时光,却在这无可无不可的口气里听出不少的惊心动魄,一直听到此处,心头像被扎了一下,涩涩地刺痛。

    宣椱没看出甘草异样,兀自说:“她对我好。我不知道什么道义不道义,我只知道我本来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

    “那后来,怎么?”甘草想听又怕听,这毕竟是她所爱的男人的前尘情事,要说一点也不介怀那也太假了。

    “后来我无事可做,觉得自己还是想去上中医学院。第二年就又考去上了。日子一久,她为了钱也做了一些我不喜欢的事情,我们吵过,但她总不听我的,我们互相伤害,于是就分手了。”

    宣椱最后抬起头来说:“我本来可以去别的城市,可是,我还是不放心她一个女人在这个城市里,于是就留下来了,直到遇到你。”

    此处就算是宣椱刻意地语焉不详,甘草也大致听出了个端倪。

    此刻宣椱的语气却陡然轻快了些:“遇到了你,才知道生命还可以是别的过法。所以,对她也就释然了,但她还是那样的性子。”

    甘草别过头,还是有些过不去心坎:“姐姐过世那一天,你也是跟她在一起?后来你撇下我走掉,真的是因为她?”

    宣椱艰难地叹口气:“甘草,寒岭的性子太烈了。那天,她为了拖住我,割脉自杀了,抢救了十六个小时,差一点就死了。所以,刚刚在灵堂,我不敢激她,她本来还是病人,再激她,怕她再出什么事。”

    宣椱弯下腰来,对着甘草说:“你不是说过,我是医生,我要有医德吗?”甘草又想到从前的一幕幕,心里的坚冰就开始融化起来。

    “你怕她出事,怕不怕我出事。”

    宣椱的解释就让甘草的怒气消去多半了,虽然自己处于这个关口,但好歹还有沈燔和好友,还有爸爸妈妈。可是,梅寒岭却是以死相逼,又无人相帮,如果宣椱真是对她不闻不管,那么,如此凉薄的男人也很可怕。一个男人如果对旧情人都绝情,又怎么敢担保对自己就会一生一世。

    话虽这样说,可是甘草却还是有些不忿,把头埋在他怀里,一双手却不住地捶他的胸:“宣椱,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没良心。”

    “甘草,那是我欠她的。”宣椱紧紧搂住她在胸前,“我这次来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只是想让你知道,夏甘草,我跟你,我们两个不一样,她是我的亲人,也是我这一辈子最感谢的人,是我可以用全部的力量去保护的人。”

    宣椱忽然俯下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下:“可是,甘草,我爱的是你。”

    长亭暮日(1)

    “爸爸,吃苹果。”甘草将一个削好的苹果递到父亲面前,“汤阿姨专程赶早市去买的,今年刚下来的。”

    爸爸浅笑着接过苹果,拿在手上并不急着咬,对着一边忙前忙后的汤阿姨说:“坐一会儿,这里的垃圾有护士会倒的。”

    继母听了这话笑着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垃圾桶,坐在病床一角对着甘草说:“你都快一个月没去中医院上班了,合适吗?”

    “没事,我请了长假,等爸爸出院了我就回去上班。”

    “我早就能出院了,是你们一直压着不让我出。”

    “可不敢让你出院了,在家饭也不吃一口的,还整天头晕恶心,也就是待医院里我还放心一点,好歹有这么多医生守着。”

    一家三口正在这里温温馨馨地闲话家常,继母眼光扫到病房门口,正撞见一个人走进来,即刻笑着招呼:“小燔啊,快来快来。”

    “叔叔好,阿姨好。”沈燔将手上一篮水果放在床边,他近日来得也频繁,渐渐跟甘草的爸爸继母都相熟了。

    “每次来都带东西,真当我这个老东西是个吃货了。”甘草爸爸半嗔着含笑抱怨,他心里其实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气质平和淡定,进退举止不卑不亢,很是一副青年才俊的样子。

    “叔叔今天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还那样,不是特别好,”汤阿姨抢着说,“昨天又去做检查,什么也没查出来,还说是肠胃有炎症,要说真有炎症,一直在着打抗生素呢,小半个月也没见有什么起色。”

    沈燔想了想:“伯父这是思虑太多伤了脾脏,导致脾脏不化五谷,上次的人参归脾丸吃了吗?”

    “正吃着呢。”甘草点点头:“好像也没多大用,照旧还是吃不下饭,晚上还老咳嗽。”

    “咳嗽?”沈燔探身去把了把甘草爸爸的脉,“清咳还是有痰?”

    “有痰的,怎么?”甘草好奇。

    “加一服莲子清心饮吧。要是有痰,估计是被痰涎绕心包络。所以吃了人参归脾丸药效也过不去,先清痰,然后再调理脾。”

    沈燔的医术甘草是信得过的,当即就去中药房抓了药煎给爸爸喝了。因为前一天晚上陪床没休息好,被汤阿姨赶回家去睡觉。

    沈燔陪着她往家走,因为出来的时候正赶上正午,甘草怕晒,专拣阴凉的地方走,兜兜转转绕了不少远路。

    “宣椱今天又没来。”

    “嗯,他最近挺忙的。”甘草低头走路,也不知在想什么。

    “忙?”沈燔转头看她,“他跟梅寒岭的事情,都跟你说了?”

    “说过了。”甘草听到这话抬起头笑笑地看他,“他脸上的肿现在还没消呢,你们俩打架可够狠的。”

    “心疼了?”

    “也不是,揍揍他也好,让他知道谁才是他女朋友。”

    “甘草?”

    “嗯?”

    “这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那我应该说什么?”甘草把垂到耳畔的头发捋到耳后,“人总归是要变的吧。”

    沈燔缓了缓步子:“我倒是不愿意看见你在这种情况下变了。”

    甘草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深谈下去,刻意活泼地伸了个懒腰:“我今天要去趟莫笙宵的别墅,姐姐有些私人物件他要我带回家。你回医院吧,看你最近这么忙还老跑医院去帮我看爸爸,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好,”沈燔淡然一笑,“就在这里拦出租吧,等你上车我就走了。”

    距离上一次来莫笙宵家的别墅,也不过就是数日之前的事情,甘草在看到他家大门的那一刻,恍惚却有隔世之感,又在心里自嘲地对自己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果然已经足够让自己生出沧桑历尽的感慨来吗?

    长亭暮日(2)

    别墅的门虚掩着,刚刚走到近前,就有一股浓浓的酒精气味扑鼻而来,甘草心中一紧,赶忙推开门冲进去,过了好一阵她才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仔细分辨了一下,发觉几个大窗户的窗帘都紧紧拉上,只朦胧透出些光影来。

    沙发上依稀躺着了一个人,甘草摸索着找到吊灯开关,啪一声按开。沙发上躺着的人正是莫笙宵,他猝然对上突如其来的刺眼光芒,下意识地伸出手挡在眼前,嘴里含含糊糊地唔了几声。

    “你还醒着吗?”甘草走到沙发边上,把地上几个倒着的酒瓶扶起来挪到一边。

    莫笙宵听了这话,努力睁了睁眼睛,言语间还带着醉意:“甘草来了啊。”

    “你早上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拿姐姐的东西,东西给我吧。”

    “都在那儿呢,盒子里,都在盒子里。”莫笙宵嘴里嘟囔着,勉力伸出手指着脚边上一个纸盒子。

    “那我走了。”甘草走过去捧起盒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大门我一会给你撞上,你以后记得关门,你们这里保安再多,也禁不起你这样开着大门招小偷的。还有,少喝点酒吧。”

    莫笙宵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一只胳膊依旧挡在眼前,隐着眉目。

    看他这个样子也不是不活该,只是活该解气之余也觉得萧索得很。他爱姐姐吗?或许吧,只是这凡俗之爱的千般外貌万种面孔实在让人应接不暇,无法深究也考据不能。甘草最后看了他一眼,终于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甘草刚出门没走一会儿,就有一辆车开过来停在她身边,车窗缓缓摇下,汪青碧在车里含着笑问:“甘草,来姐夫家有事情?”

    “嗯,”甘草点点头,抬了抬手里的纸盒子,“来拿点姐姐的东西。”

    “真是,你姐夫怎么都不送你回去的,大老远的。你上来好了,我送你。”

    甘草这一阵子经历的事情太多,看人看事也不像是往日那么单纯,再加上汪青碧总归是害了宣椱的人,一想到如果没有她,宣椱也不会活得那么累,而自己也不至于这样略带怜悯地爱着。

    看着面前的女人,她忙摆手说:“不必了,这里打车也方便。”

    汪青碧叹了口气,带着极惋惜的口吻说:“你姐姐的事情,我也有责任,夏妍开始跟我说,她是跟你姐夫吵架,所以要借住我家几天,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是有求必应的,况且平日跟夏妍关系又那么好。唉,我真是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情。甘草,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对我有什么想法了?”

    “没有没有,姐姐的事情本来就跟您没关系的。”

    “那就好。”汪青碧满意一笑,随即又问,“那你最近跟小宣?”

    “我跟宣椱感情很好。”甘草不待她问完,忙接口说。

    “年轻的时候说感情,总要年纪大了才晓得有多荒唐。”汪青碧微侧过脸。

    甘草“啊”了一声,听着这话突兀,不知从何说起,顿了顿没接话,又有些疑惑地觉得今天跟汪青碧的对话里莫名透着那么点儿诡异。

    “就像是我跟小宣的爸爸,那都是我自己一往情深,我自己要死要活。甘草啊,你还小,好多事情看不透的,但是等你像我这么大,都看透了,人生就没有什么乐趣了。”汪青碧一说这话,脸上顿时又显出了些憔悴。

    甘草见着汪青碧一副想拉着自己促膝长谈的架势,只能硬着头皮说:“汪小姐,我晚上还要做了饭给爸爸送到医院里。唔,现在要先走了。”

    “啊,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了,正事还没说呢。”汪青碧车里掏出一叠照片递过去,“这是给小宣爸爸选的几处墓地,我知道他不想见我,所以也没约他去看,只拍了照片在这里,你拿去让他选一个吧。照片后头都备注了地址,他自己要去看看也可以。”

    长亭暮日(3)

    甘草对宣椱的事情向来上心得很,想着他父亲下葬毕竟是个大事,知道他今天轮休去了朱塌那里,打上车就直接奔了过去。

    朱塌的手上次摔了之后,因为调养得宜,恢复倒是很快,只是年纪大了毕竟也好得没那么利落,好在有两个徒弟排好了班轮番上门照顾,甘草最近得空也偶尔去了几次。

    一双脚刚刚转进朱塌院子的街巷,远远就见着一对男女站在门口,那男人正在对女人说着什么,女人正在低头哭。

    甘草向来不太喜欢看别人的热闹,每次在旁边看着别人难堪,正主还没有怎么着,她都会先替人脸红。

    所以习惯性地把目光放在别处,再走几步,她听到那个女人叫道:“不要走。”

    冷不防的就扭头望去,只见那男子已经走到了巷子口,女子正在后面抱着男子,只那么一眼,就已经足够。

    那个男子的背影分明是宣椱,而那个女人不用细看也知道肯定是梅寒岭。

    甘草有些畏惧地向后退着步子,时光在瞬一时凝固成团,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心口上,然而她却并没有感觉到哪怕是一点点的痛楚,依旧起伏的胸口锤上去硬邦邦的,像个死人一样。

    她没有勇气细听下去,也不想听到宣椱到底是说什么,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那一份爱情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她和宣椱那干干净净的爱情里,现在已经多出了一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可以抱着宣椱。甘草感觉从心里发冷。

    甘草漠然地迈着步子机械地往家走,用了很大的力气想将刚才看见的那一幕消化掉,然而那场景就像是被捶实了一样,死死塞住脑袋,只要一动念头,就会扯得全身发疼。

    我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人吗,她有些苦涩地想,还是天下男人大抵如此,如莫笙宵那样深爱姐姐,也不还是隐忍不住与别的女人牵扯不情,更何况梅寒岭与宣椱本就是一对相思难断的旧情人。

    若隐若现却又深深缠绕的思绪,被一阵手机铃打断,甘草茫然地接起来:“喂?”

    “夏甘草。”对方直呼出她的名字。

    甘草一呆,旋即听出打来电话的人是谁,冷着嗓子说:“梅寒岭?有事情吗?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我只是有一些话和你说,”梅寒岭在电话另一边低沉,“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些旧事而已,我想你一定很乐意知道。比如,你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分手么?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要我了吗?”

    甘草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不想知道。如果是宣椱想要跟我分手,那麻烦你让他来接电话,让他跟我说。”

    “你怕了?你怕什么。”梅寒岭敏感地察觉到甘草的恐惧,语气更加紧迫,“这些事情你应该知道,因为这不是见得不人的事。”

    “我挂了。”甘草深吸一口气,准备摁掉电话,

    “你不想知道?”梅寒岭轻声嗤笑,“你这样好人家的姑娘,就是想知道又能知道什么呢?你心里瞧不起我对不对?”

    “瞧不瞧得起,也要看你是个什么人,做的些什么事。梅寒岭,没错,我瞧不起你。”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风月场里风光无限,你觉得一个女人会一开始就心甘情愿沦落其中?”

    “我对你的事情不感兴趣。”甘草已经撑不住了,恨不得要甩电话了。

    “那宣椱呢?你对他感兴趣吗?哼,你不要以为你是受害者,我告诉你,你才是第三者。我跟小宣在一起那么多年,即使后来不在一起了,我们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也都是互相赌气罢了。不管这么多年发生了多少事情,我们最后还是会在一起的。”

    长亭暮日(4)

    “我们家当年穷得叮当响,光靠着我哥嫂的破面馆撑着,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去外面的大城市拼了命地打工。你知道在那种花红酒绿满是诱惑的地方走歪有多简单吗?特别还是对我这样一无所有的女人来说。但是我没有,我心里无时无刻不是记挂着小宣,小宣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也没有人,永远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他。”

    “你爱他,所以跑去傍大款。”甘草觉得这个逻辑简直是匪夷所思。

    “我没有!起码我最开始没有。”梅寒岭高声声辩,“我当时一回桐城没多久,就知道小宣离开他师傅一个人去住铁皮屋的事情。你知道我当时多高兴吗?他师傅不喜欢我,每次我去找他都会被轰走,这下终于可以自由地去找他了,可是他的状态有多糟你知道吗?他不吃不喝对什么事情都不闻不问,那个时候你在哪里?都是我在陪着他,白天黑夜地守着他。看着他吃下第一口饭,喝下第一口水。”

    “他好了没多久,又跟一帮小阿飞混上了,每天出去跟人斗狠打架。我那个时候每天就是上完班之后,带着绷带酒精去他那里给他擦拭伤口。他每次都是一边喝酒一边默默看着我。直到有一次他被人抬着回来,脑袋上好大的一个疤。是我带着他去医院,抱着昏迷的他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他才醒过来。”

    “你知道他那个时候跟我的说第一句话是什么?他说的是‘姐,你做我女朋友吧’。我当时都高兴得快疯了。我们在一起很幸福,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后来我看小宣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就劝他还是继续去念书。他原来就喜欢中医,从小跟着他师傅学得又好,所以决定继续去考中医学院。”

    “你信吗?直到他考上大学之后,我才开始去夜店上班。我当年也挣扎了很久,不过如果不是在高消费场合上班,怎么能帮小宣支付学费?要租房子要吃饭要付水电,过日子哪一样不需要钱?他一个学生自然没有收入,所有的开销都是我一点一点挣回家的。”

    “只是那样的地方,场面上的亲昵总是免不掉的。开始也还好,反正小宣住校我们并不是每天都在一起。后来我上班时间越来越长,小宣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风声,终于有一次把我堵在了夜店里,那时候我正在陪客人喝酒。”

    “小宣撞见之后,发了好大的火,把家里所有东西都摔了,还问我是不是为了供他所以才这么做的。我能怎么说呢?我能承认吗?我能说是的就是因为要供你上学吃饭所以我才去的吗?我只能跟他说,不是!是我贱!是我早在去外地打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这种勾当。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小宣听了之后,扬手给了我一巴掌,就再也没有回来。”

    甘草听着她声音越来越弱,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近乎低喃一般。

    “我去求过他好多次,他都不肯原谅我。可是这么多年,他却一直在酌情酒吧看着我,听我唱歌。我知道他在赌气,我也在赌气,我恨他不懂我的心,我恨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近在咫尺却始终不言不语。有一次莫笙宵来捧我的场,让我当众亲他,我看着小宣在座位上冷冷的眼光,心里一凉,那个吻,就亲了下去。”

    “呵,夏甘草,我跟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小宣他本来就是我的,我们本来就是应该在一起的。他在酌情吻你是给我看,他那么多次带你去驿寄梅花吃饭也是给我看。你放过我们吧!我们真是没办法,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我不能没有他,他是我的命啊!”

    长亭暮日(5)

    梅寒岭那边哭了起来:“夏小姐,夏小姐,你什么都有,不缺小宣一个是不是,你还有沈先生,你还有你姐夫,你还有个家。可是,我呢?我为了小宣付出了所有,我什么也没有了,我就一个残花败柳,但那也是为了小宣。夏小姐,你说小宣能放下我吗?你说我们能分开吗?”

    甘草在这边听了,就感觉自己的牙根在打战,想说话,感觉上唇和下唇都粘在了一起,心跳的实在太快了,她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夏小姐,从前我对你不好,对你刻薄,那是因为我恨你,嫉妒你和小宣,我恨你抢走了小宣,我也恨小宣和我赌气,你原谅我吧!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那边传来一声轻叹,就把电话给挂了。

    甘草死死捏住电话,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响。忍住一阵阵狂袭而来的战栗,努力让那些往昔场景像是银幕一般在脑海里高速旋转,一股无助的悲凉席卷而来,是这样的吗?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多出来的第三者?

    那个,宣椱和梅寒岭是这样的刻骨的过去,我能战胜吗?他说的是真吗?甘草像是被人彻底的打败一样,自信全无的在那里想。

    其实那种痛苦,对自我的怀疑的痛苦,远大于分手。

    “我叫外卖了,一会儿送回来,你今天回来怎么这么晚啊?叔叔今天怎么样,有好点儿吗?”穆璞云打从甘草木着脸进一家门,就跳过来一顿咋呼。

    最近甘草家里出了太多事,穆璞云有些不放心她,所以这段时间就专程打包过来陪她住。她虽是个十指不沾泥的大小姐,也能靠着外卖钟点工将甘草家里打理得有吃有喝干净整洁。

    “怎么了,你今天气色不好,昨儿晚上在医院陪床累着了吧。”穆璞云见着甘草脸色比之平日还要不对劲,也有些疑惑,倒了杯水递给她:“喝杯水睡会儿,一会儿我叫你吃饭。”

    甘草接过水喝了口,脸色缓了三分下来,勉力对着穆璞云一笑,用淡的像是再说别人事情的口气说:“我想跟宣椱分手。”

    “分手?!”穆璞云猛然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又怎么了?你俩前几天不是还甜蜜着吗?一点征兆也没有啊?难道还是为了那个梅寒岭?”

    甘草听见这名字,终于忍不住在心里打了鼓,点了点头。

    穆璞云愣了愣:“宣椱不是都跟你说清楚了吗?”

    “说了。”

    “说都说了,你现在还为这事儿把人家给甩了?甘草,你这么做也太不厚道了吧。再说了,谁没个前尘往事啊。你也不能因为他现在是你男朋友,把他过往的所有情感都抹杀了吧。”

    “不,不是以前。不是!”甘草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那你乱吃个什么醋,不还挺好的吗。今天干吗又跑来发神经。再者说了,你以前不是一‘圣女’吗?全天下就没你不能原谅的事儿。你现在这反应我还挺诧异的。你们这还没结婚呢,结婚前谈个把恋爱,这不一件挺正常的事儿吗?”

    甘草想了半晌,终究还是喏喏地开口说:“不是,我看见他们两个在宣椱师傅家门口纠缠,事后梅寒岭她还来找我。”

    穆璞云愣了一愣,态度立马三百六十度急转:“怎么?这两人现在还有勾搭?靠,这梅寒岭够行的啊,一拖二,大小通吃。看见你姐夫不要她了,就又跑回去找老情人再续鸳梦,先捞钱再捞爱情,她倒是一个也不拉下,真够不要脸的。”

    “这宣椱想什么呢,这种女人他都要?还是吃准了你这种软性子不敢把他怎么着,两边都占着?分!赶紧分了,一分钟你也别耽搁了,真是一对狗男女王八蛋。”穆璞云越说越来气,很是怒其不争地瞪着甘草:“我靠,这叫什么事儿啊。也就是你,没出息劲儿的,要是我看上了,冲上去先给他们两巴掌再说,你还接那个臭女人的电话,你让她有本事自己把去把姓宣的给供着当神,闹到你这里来了。”

    长亭暮日(6)

    穆璞云说到最后,气得满脸通红,又没地方出气,只能对着甘草吼道:“你这个没用的笨女人,让你不要理姓宣的,你偏不听,你失心疯了?天下除了他没好男人了?你嫁不出去了,你恨嫁女了?”

    甘草本来就憋着一口气,此刻听着穆璞云的话,句句刺着自己的心,听到最后再也忍不住,只是呆呆地回了一句:“我,我,不是,他,他说过爱我的。”

    穆璞云大怒:“放他娘个狗屁,他那叫爱,他那叫持爱行凶,欺软怕硬,旧情难忘,拉拉扯扯,整一个情圣,他以为他是谁,装完了忧郁引得你上了钩,又装深情对老姘头一副救世主的样,我和你说这种男人最要不得,活生生把你拖死。”

    甘草再也撑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抬起泪眼对穆璞云说:“可我也喜欢他的。”

    这句噎得穆璞云几乎要昏过气。她恨铁不成刚地拿起手袋,手举起了,半晌又放下,恨恨地直视甘草说:“我要不是爱过不爱我的人,知道犯贱的滋味,我非抽死你不可。”

    甘草看着穆璞云蹬蹬离去的背影,反身倒在沙床上,感觉自己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散掉了架子,哭了会儿又感觉自己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不够敢爱敢恨,恨自己拿不起放不下,恨自己有这个本事怎么不跑去和梅寒岭说,怎么不和宣椱去吵,欺负穆璞云算什么?

    穆璞云又偷偷地折回来,站在门口看着在沙发上大恸的甘草,脸色不知不觉的沉重起来,也没有打扰她,就退到客厅去了。

    沈燔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犹豫了两秒,终于还是接了起来:“喂,是璞云呀?找我有什么事?”

    自从上次跟甘草一起被穆璞云轰出家门,他们俩虽然也在甘草家里碰过面,平时闲散交谈也有,只是私下里电话倒是第一次。等到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却越来越凝重,眉毛下意识地皱在一起:“甘草她,现在还好吗?”

    “你觉得她能好吗?”穆璞云在电话另一边冷着脸哼了一声,“你跟宣椱倒是好兄弟,上次在夏妍姐姐灵前宣椱那么过分,你又做了什么没有?真要是这样,你以后也请趁早收起那些什么喜欢甘草之类的话,被你们这样的人喜欢,我都替她觉得恶心。”

    “璞云,对不起。”

    “……”穆璞云气息一滞,陡然也醒悟到自己此刻打这个电话,不知是为甘草申讨还是为自己申述:“不好意思,我话说重了……甘草难过,我也不好受。”

    “我知道,我没怪你。”沈燔忙说,“璞云,我知道你是个好朋友,很好的朋友。”

    穆璞云本来平息下去的情绪突然被这句话一激,瞬间又提高了音量说:“你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不必再提醒我这些话,我知道你只是当我是个好朋友,我知道我对你的那些不过是非分之想,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这么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不必你一次次来说给我听。”

    沈燔哑言,不知要怎么说,心下也不是不难过,只是自己这个立场无论说出什么都显得伪善做作。

    “你一直都可以轻易地就让我难过。报应吧,这或许就是报应。”穆璞云叹了口气:“其实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你来了。在大学的时候我就查过你的资料,我知道你一直守着甘草,我也知道那只红娘子是你送给她的,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们以为的多。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男人,可以为些虚无缥缈的感觉去无欲无求地守护一个女孩子,所以我当时想,这样的男人,还真是有意思呢。甘草她既然认不出来,那是她自己没有福气吧。

    长亭暮日(7)

    “起初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在一边看看,看看你们两个这一场猜谜一般的游戏,什么时候会揭开谜底。慢慢的事情到了后头就变了,甘草爱上了你的好哥们宣椱,不再看向你。你眼睛里的失落只有我能看得懂,你为她做的那些事情,只有我能看得见。本来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做一个路人,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被扮上装推到前台。

    “不管我做些什么,最后结局都还是一样对不对?”穆璞云自嘲地笑了笑,“你不必回答我,不必回答我。”

    沈燔听过这些话,心里也是不平静,胸肺里浊气倒灌,禁不住终于轻咳一声,开口说:“无论如何也是我不对。一开始就该对你说清楚,只是我当时也怕是自己误会,总想着,你那么好的女孩子怎么会喜欢我。”

    “沈燔,”穆璞云轻声叫着他的名字,“不要说一开始,我们两个之间,从来也没有开始过。你从来也没有给过我机会,但是要是你真的爱甘草,现在就是你的机会。”

    沈燔在电话那边大惊,他从来心里只想着甘草幸福平安,却真没有想过这个时候去追求甘草。

    穆璞云轻声说:“我今天和甘草吵架了,我骂了甘草,其实我心里是替她不值,她放着你这么好一个男人,偏在姓宣的身上去找罪受气,看着她被人作践,又只知道傻傻呆呆的样子,我一旁看着,我就难受得不行了。”

    穆璞云停下来,又长吁一口气:“可是,后来看她哭得那么伤心的样子,才想自己喜欢你的时候,旁人看来又何尝不会替我不值。想追一个无望的影子,可是,应该痛的时候,心痛也不会少半分,道理谁不懂,说起来多容易,但爱要复杂得多。我今天指责甘草瞎眼,何尝不是偏心于你,人家见我喜欢你时,说不定也是在背后指我瞎眼,我自己受的那份苦,怎么回过头又让甘草去受,你说我……”

    沈燔也是第一次见穆璞云这么真诚地和他谈感情,只觉得这一份真情是今生今世都无以为报。感觉鼻子一阵酸楚,眼泪都浮上了来,心里那个猫抓似的难受。穆璞云说的好,说甘草瞎眼,那自己呢?自己放着情深如斯的穆璞云不爱,偏生心里只放着一个人,谁不犯贱呢?

    见他没出声,穆璞云终于下定决心说:“不管如何,我总归是自私的,我只想着我朋友过得好一点,而宣椱真的不适合他。你如果爱甘草,你就应该行动起来,这个笨女人本来就是你守护着成长的,她也爱了你多年,只不过先是认错了宣椱,才会有这一段事,说到底,宣椱才是第三者。”

    沈燔只感觉脑子里雷一样炸开了。自甘草选了宣椱之后,他就再无非分之想,只要甘草平安快乐即可。有时候也会想着甘草,又感觉自己行为无耻,想着兄弟的女友,却从没想过原来甘草本是和自己一对,宣椱才是第三者这个念头。

    所以穆璞云的话对他而言,几乎是一个当头棒喝,他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穆璞云像是料到了这一点,把电话挂了。

    只是呆握着手机,心里也不多想,就想着自己刚见沈燔时,他穿着的那一件很普通的衣服怎么能洗得那么干净呢?她的心思就这样缠绕在与沈燔相处时的小细节上,想着沈燔帮自己洗伤口的那个姿态。

    嗯,她和他,终于成了过去,就算是没有从前,就算从前只有她一个人念着。

    甘草洗完澡穿着睡衣从浴室走出来,看见客厅里的穆璞云手里抓着手机正在痴痴发傻,走过去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出什么事情了?”

    穆璞云被这一晃晃回了心神,顺手将手机放在一边的柜子上:“没有,担心你而已。”

    “放心好了,”甘草轻轻拍了拍这位好朋友的肩膀,“事情如果已经发生了,我们唯一可以选择的是接受或者不接受,最难过的时光不是选择之后,而是在选择里犹豫徘徊举棋不定时。我没事,爸爸还在医院里要我照顾,这事情再大,也大不过爸爸的病情。”

    “那你?”

    “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我就会跟宣椱说的。”甘草坐在沙发上用毛巾轻轻擦拭头发,“或许一开始的时候,就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误会。”

    “你还记得他第一次吻我吗?在酌情酒吧里,当着梅寒岭的面。以前我还会以为是他真的对我有意思,现在才知道,他只是在拿我跟梅寒岭赌气,我不过只是他们之间增加情趣的一个道具砝码,从来也都无足轻重。现在姐夫跟梅寒岭分手,他们两个有情人终于能够再次在一起。

    “宣椱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那天会回来给我一个解释,或许只是怜惜我,不想在姐姐去世的当口又再给我加上些什么新的打击,又或者不过是沈燔逼迫他的而已。”

    “沈燔……”穆璞云看向甘草,“如果你打从一开始选的人就是沈燔,或许早就应该幸福起来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会找上你。你现在终归是被宣椱这个混蛋伤害了,难道你就没有一句怨言吗?按我说,只有沈燔一个人,对你倒是从未变过,依旧……”

    甘草摆手打断她:“都已经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早就没有什么是‘依旧’的了,大家被命运抛掷着颠来倒去,要说我没有怨言也是假话,只是感情上的这些事情,我现在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去考虑了。喜欢不喜欢,爱与不爱,那些又有什么关系。”

    “甘草?”穆璞云发呆地盯着她看:“我是实在不敢相信,你在现在的情况之下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是不是太冷静了?就像是,从来没有爱过一样。”

    就像是,从来没有爱过一样吗?甘草陷入这句话里,垂下头深深思索,过了良久才轻轻说:“如果注定是要分开,爱过与没爱过,毕竟还是没有爱过,要更加幸运一些吧!”

    ——以下内容手打——

    南北东西(1)

    光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流淌,然而在彻底离开某段时空之前,总归也是要留下一些自然的记号。飘零的落木,以及一些更加清淡的云彩,在空旷又寂寞的天上荡来荡去。

    甘草走进中医院,一路笑着跟相熟的医生护士们打招呼。大家因为许久没见着她,也都比平日更加亲热地上前探问几句以示关怀。等到销完假终于回到中药房的时候,才终于敛了敛笑意,泡了一大杯茶水坐在椅子上,沉沉出了一口气。

    爸爸吃了沈燔开的药之后,没多少日子就好转了,终于可以出院回家,甘草心里也算是了了最大的一桩心事。

    至于心里的另外一桩事,虽说还没了结,倒是也快了。最近每次见到宣椱,他都是一副焦急茫茫的样子。当然,甘草把他的这些表现,全部都归为是正在渐渐疏离自己的借口,心里虽然打定了分手的主意,但是或多或少也还是有些刺痛。

    “甘草来啦,”齐主任一进门看见甘草,脸上喜形于色,“这段时间快把老头子我忙死了,嘿嘿,你来了就好了,我能偷懒了。”

    甘草见到他心里也是欢喜,忙着说了几句热络话,门口又进来一个小姑娘。

    “快来快来,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新进来咱们药房实习的小平,小平啊,这就是夏甘草。”齐主任见了那个姑娘,忙着介绍两人认识。

    “你好,我是夏甘草。”甘草伸出手,面前这个叫小平的姑娘眼睛细长,脸上怯怯的表情,一看就是刚刚走进社会没多久的小姑娘。

    “齐主任老师跟我说起你。”小平也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甘草的手。

    小平跟以前的黄小芩不一样,勤快又能吃苦,什么事情都抢着干。每次连甘草都看不过眼了,开口劝她歇一歇,她也不肯,只是说:“不累不累,甘草姐姐你待着吧,这点儿事情我一会儿就弄完了。”

    有这样懂事又可爱的姑娘就跟捡到宝一样,甘草最近本身精力就不济,药房里的事情又有人帮着分担,反而比前一阵子没上班的时候还轻松许多。

    “沈医生。”

    甘草正在照着药方子对药,忽然听见小平的这一声招呼,顺着声音抬头一看,正式沈燔站在门口正对着自己眨眼。

    “怎么样?累吗?”沈燔顺手递过去一张药方给小平,却是冲着甘草说,“我看你今天气色倒是不错,就是眼圈还是黑的,给你开的安神汤有按时喝吗?”

    “喝啊,黑眼圈要消下去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甘草笑笑,指着小平说,“有她在这里,我比在家还轻省。”

    沈燔听她这么说,转过脸对小平说,“真是辛苦你了。”

    小平脸一红,手上的药方都差点掉到地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辛苦不辛苦,我都还没做什么呢。我是新来的,本来就应该帮甘草姐姐多做点事情。”

    沈燔跟甘草全被她这样子逗乐了,相视一笑。气氛正在最融洽的当口,宣椱突然从取药口探个头进来:“早上没来得及接你,怎么样,第一天上班还习惯吗?”

    “还不错,没什么不习惯的,”甘草一见了他,脸上未来得及收回的笑僵了僵,“你去忙吧,别耽误你自己的事。”

    “我是来抓药的,一副补中益气汤加白芍、白寇、肉桂各十克,”宣椱说完,又浅笑着扫了沈燔一眼,“师傅说你家里有事,昨天半夜赶回C城了。”

    “没什么大事,我就赶头班车又回来了。”

    甘草心念一动,却什么话也没说,转过身去抓药。等到她把药包好等给宣椱的同时,就听见他说:“明天晚上,出去吃饭吧,咱么好久没有出去吃饭了。”

    是已经到日子了吧,甘草吸了口气,抬起脸点点头:“好点。”

    本来约的是第二天,宣椱当天下班的时候却专程赶过来守在药房门口要送甘草回家。

    甘草在心里苦笑一记,这可能就是传说中最后的温存吧,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拿起包就跟着他往医院外头走,心里虽然是拿定了主意要跟这个男人分手,然而实实在在面对他的时候,柔情却还是像水一样从缝隙里溢出来。

    看着他一副满目憔悴胡茬遍布的样子,心中早已软了:“你最近也没睡好吗?”

    “嗯,是有些事情。”宣椱转过脸笑着牵着甘草的手,甘草手一僵,也没挣扎。

    “最近都没有好好陪陪你,真是抱歉,等这一阵子忙完就好。”宣椱看出了些异样,只当作是最近自己没怎么陪伴她,让她心中不快而已。

    “没事,我这阵子也忙,好不容易爸爸才好一点。”甘草故作愉悦地想让把话题转换得轻松些,“前一阵子璞云陪着我住我家里,吵得翻了天,好不容易爸爸好了,才把她轰回去。”

    两人走走说说,虽然话题都是刻意找出来的,说起来的时候倒是有来有往,起码让回家的路不至于变得太过尴尬。等到刚到了甘草家门口,远远就看见院子里站了一个人。

    “爸爸,”甘草看清是谁之后,高声唤了一句,松开了被宣椱握住的手两三步跑过去,“怎么到院子里来了?快回去吧,秋风一吹该着凉了”

    “我看你快回家了,出来等等你。”爸爸慈祥一笑,又对着正走近的宣椱点点头,“麻烦你送甘草回来。”

    “不了,”宣椱忙应了一声,“叔叔我还有事情,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

    “忙你的去吧。”

    宣椱点点头,又看了甘草一眼,转身就走了。

    甘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了心,只是觉得爸爸自从看见宣椱送自己回家之后,眉目间就始终含了股忧愁,吃饭的时候勉强着吃了两口就再也不动筷子了。

    “爸爸,你不高兴?”甘草扒了一口米饭,终于还是尝试着开口问。

    “甘草,你跟宣椱?”爸爸想了想,换了种说法问,“宣椱是你男朋友吗?”

    甘草一愣,心说着问题让我怎么回答才好,若是前端时间遇见这问题,当然是一口承认下了,若是过了明天再问,也可以给一个断然的否定答案,可是现在两人关系正值最为微妙的时刻,自己总不能说,是快要分手的男女朋友吧。心里叹了口气,只能含含糊糊地支应了一声。

    爸爸见了她这答复,眉头攥得更紧,手指在饭桌上有节奏地敲了几敲:“宣椱跟你并不合适。”

    甘草猛然听到这句话,顿时被刚咽下的一口菜呛了一下,拍着胸口咳嗽了几声:“不合适?”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观察,宣椱这个孩子是个好孩子,只是脾气太古怪了些。当然我也没有说脾气古怪就是什么了不得的罪状,只是你这孩子,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头,心肠也软,你不知道,这样的男生,做兄弟做朋友都好,做家人做丈夫,就未必是那么合适了。”

    “当然爸爸自己也是过来人,知道感情这个东西最没有理性可言。不过甘草啊,谈恋爱的时候是可以不管不顾,但是以后如果是要生活中一起,两个人的脾性是否相投才是最主要的。你性子外软内硬,能忍着人一次两次,总归也忍不了一辈子。”

    “嗯。”甘草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其实父亲这些话这几天无法入眠的时分,不知道在心头已经转过多少次。她也知道爸爸的这番话其实已经说得够含蓄了。然而就算是又如何呢,宣椱爱的并不是她,他爱的是一个与她从小一道长大的风尘女子。即使自己想克服再多的东西,即使自己不在乎任何的东西,终归也抵不过他的一句不爱。

    爸爸轻喘了口气,继续说:“不过女儿大了,将来总归是要成家的,如果你以后想结婚,我希望,你可以慎重考虑考虑好吗?爸爸老了,身边也就剩下你这一个女儿,我不想你再出些什么事情。甘草,你也可以说是爸爸自私,我只是想你能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在我身边。”

    “爸爸,我知道的。”甘草听的难受,侧过脸去努力抑制住泪水,她不知道这泪水是为何而流,是为了爸爸的护女之心,还是为了自己即将无疾而终的爱情。

    “甘草,你爸爸因为夏妍的事情,最近情绪有些不好,他跟你说的那些话。哎,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人一生或长或短,若是一生做任何事情都思虑太多掣肘太频,那一生也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了。”汤阿姨见着场面凄惶,忙说话把甘草往外带:“我倒是觉得沈燔不错,小伙子一表人才,医术也好,最主要性格温和,跟你倒是一个路子。”

    汤阿姨说了一会,见着甘草满脸疲惫,忙催着她早早睡下了。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被世事折磨得身心俱疲的样子,心里也是忍不住一阵唏嘘。

    宣椱最近有些焦头烂额、疲于应付。梅寒岭在医院,自己在桐城和C市之间往返照顾。这一家对他来说,早不是恩人这个定义了。这是这个世界他唯一的家,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他必须得撑,撑不下也要撑。

    今天好不容易抽出了些时间,身侧一大把火红的花色印在西餐厅温软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妩媚动人。宣椱在心里微笑了一下。自己这好像还是第一次送甘草玫瑰花,她应该会喜欢吧。抬起头望向门口,果然见着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好闪身进门。

    “这边。”宣椱起身招呼她。

    甘草走到他附近,看见了他身边的玫瑰,眼里闪过一些惊讶。

    “送你的。”宣椱也顺着她的目光往身侧一看,见她正看着这些花儿,笑着捧着递过去。

    “谢谢,”甘草有些诚惶诚恐地接过来,随意坐在他对面,想了想又说了一句,“宣椱,真的谢谢你。”

    “一束花而已,你要喜欢我以后常送给你。”宣椱见她这样子略有些好笑,却也有些自省自己平日是否太少送甘草东西,让她今天激动成这样。

    甘草想的却是这最后的晚餐还真是活色生香,平生第一次收人玫瑰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一下,不知道是要哭还是笑。只是等着宣椱与自己摊牌,想要在心态上极力地保持自己镇定自然,一顿饭也是吃的心不在焉。

    “不高兴?”宣椱也察觉出她有些不大一样,“怎么都不说话?”

    “没事,”甘草敷衍地笑笑,塞进一大口土豆培根,“菜很好吃,顾不上说话了。”

    “因为你姐姐的事情吧。我看你最近一直也不大高兴,我也忙,没时间多陪你。”

    “宣椱……”甘草低头看着花儿不与他对视,她有些实在耐得不与人这么打太极,一时听见宣椱提起姐姐,心说就是因为姐姐的事情吧,你不想再我伤心的时候落进下石,才拖到如今。念及此处,一时又激起了自己脆弱的自尊,强吸了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说:“我们分手吧。”

    “什么?”宣椱有一刻以为自己幻听了,静滞了三秒,确认自己没听错,皱了皱眉,“原因?”

    甘草本来想说是因为梅寒岭的事情,转念一想,说的却是:“我爸爸觉得我们不合适。”

    “那你自己呢,”宣椱欺身探问,“你自己觉得呢。”

    “我……”甘草支吾着故意曲解父亲的原话来当借口,“我们家女孩子的情况你也知道了,我爸爸不希望我结婚,他怕我……”

    “甘草,我以前对你说过,我不想要小孩子。你若是我的妻子,我也绝不会让你身处危险之中。”宣椱只当她是因为夏妍的事情有了心理阴影,开口劝慰辩解。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当年姐夫也是这样说的,结果姐姐也还是……宣椱,对不起,我……”

    “借口!”宣椱断然打断她,随意挥开餐布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拉起来,两手围住她的颈后,低头狠狠吻在她的唇上。

    “我不同意!”

    南北东西(2)

    甘草手上拿着一副塔罗牌看了看,摆弄了几下就放到一边。

    “干嘛不算算啊,不骗你,挺准的。”穆璞云顺手又拿起来,“要不我来给你算?算姻缘吧,看你最近这小眉头皱的都快要成老太太了。”

    “有什么好酸的,还不就是那么回事!”甘草摆摆手,脸上却笑得有些发虚。

    “那你不接电话?”穆璞云指指桌上振个不停的手机,“躲宣椱呢吧?我就跟你说,男人缠起人来,比女人还可怕。”

    “宣椱没缠着我,”甘草捻起一张张着斜睨眼神的倒掉的塔罗牌,“是我在躲他。”

    “真是奇了怪了,搞到最后居然成了你躲他?”穆璞云听得哭笑不得,“明明就是他对不起你,现在倒像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夏甘草我对你真是服气得很。”

    “我开门去。”一阵门铃声急速的挽救了即将陷入穆璞云唠叨之中的甘草。

    “有没有耽误你休息?”沈燔一脸温柔地站在门口,“有些话想跟你说,又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就自己过来了。”

    “不耽误,天还早呢。”甘草望了眼半悬的月亮,明知是敷衍的笑了笑,正想把沈燔往屋里让,又想起穆璞云还在屋里,刚要说什么。倒是穆璞云先看见了沈燔,凑过来似笑非笑地说,“别进屋了,你们俩就院里说吧,谈谈心还能顺手赏个月。”

    沈燔听了这话笑着就往院子里走,嘴上还说着:“今天的月亮是挺好看的。”

    甘草只能沿着他的步子往外走,也停在院子里,脚下踩着几片落叶,点点头说:“每天上班下班,还真的很久没看过月亮了。”

    “都是这样,也不光是你,我也很久没看了。”沈燔静静地半晗着眼,像是真的在赏月一般。

    “你是说有话要跟我说吗?”甘草猜测他要说的话十成跟宣椱脱不掉关系。

    “其实刚才一直在你家门外头,一直没敢敲门,想了很久,到现在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找你。”沈燔背对着甘草,声音低沉。

    “嗯?”甘草有些疑惑的开口问,“是宣椱的事情吗?你想来劝劝我?”

    沈燔似乎沉吟良久,终于缓缓转过身,正对着甘草,眼睛深情看着她说:“多年前我在梧县后山送你红娘子的事情,你还能,记得清楚吗?”

    这是沈燔第一次在甘草面前正面提起这件事,甘草心里有些讶异,也还是诚实地说:“都记得,我当时被一只有毒的蝴蝶伤了,你帮我割开伤口挤血,然后还帮我上药,还送了我一个红娘子。”

    “还有呢?”

    “还有……你带着面罩,我看不见你的样子,但是你的眼睛很好看,眉毛就像月亮一样,绽开的时候像是清澈的泉水要溢出来。”甘草说着说着慢慢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那一场曾经无数次被自己反复咀嚼回望的场景瞬时回转在脑海里,一只说道这里,才恍然觉得自己失言,赶忙住口。

    “其实那次在梧县采完草药救了你,回桐城之后,没多久我就忘了这件事。”沈燔听了甘草的话,脸上忽然显出些欢快的神色来,“直到

    两个月之后我们家搬家,正好搬到元妙右巷附近,又一次回家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呢。你小时候就那么美,眼睛又那么亮,在我眼里美仑美央,一笑倾城。”

    “我当时很高兴,伸出手跟你打招呼,你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似的。我举着手像个傻子似的挥了半天,你就浑然不觉地走过马路走过我身边,根本没有认出我来。我当时有些失落,觉得你这小姑娘好没良心,我好歹还救过你一命,怎么见了救命恩人居然还要装不认得的。”

    “你当时带着面罩,我认不出来啊。”甘草听到这里,赶忙解释。

    沈燔却也不接她的话,径自还是往下说:“然后就常常看见你,在吃早饭的小摊上,街头公园的长椅上,一路和五路电车上……我不知道是因为缘分,还是因为自己开始刻意去捕捉你的身影,只是生活里突然满出都是你。我起先还有些讶异,后来却渐渐习惯,只是一直没有走到你面前对你说什么,最开始只是没有这个想法,后来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却又不敢了。”

    “不敢?”甘草提升重复。

    “是啊,就是不敢,我怕吓跑你了,要是你有一天在大街上碰见一个陌生人,做出一脸熟稔状上前跟你说‘你好,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观察你很久了,现在来让我们做好朋友吧’,你会是个什么表情?”

    甘草偏头在脑子里模拟了一下场景,莞尔一笑:“嗯,果然是会吓到我的。”

    沈燔也是了然一笑,接着说:“你知道吗,从旁观察了一个人久了,她的脾性就都知道了。我到了后来越来越了解你,或者比你自己还要多了解那么一点。你最爱吃生生甜食馆的桂花酒酿,最爱捧着一本书去小公园的长椅上看,不太喜欢笑,但是笑起来却很好看。不爱逛街,却喜欢花草。看上去很柔和,其实心底……很要强。”

    “我渐渐习惯总是能看见你,自己变得像是个跟踪狂偷窥癖一样。只要是有机会,我都会待在一个有你的地方,我当时也觉得自己疯了,居然会让一个小丫头占了自己的心。但是又有什么办法,既然已经疯了,那也是命里该着的事情。”

    “沈燔……”甘草越听越是动容,“璞云说你在我大学的时候也跟着我,是真的吗?”

    “你那时候太顽皮,我只是怕你出了什么纰漏,璞云是个无法无天没遮拦的大小姐,我也怕她带你去不该去的地方。”沈燔想了想又说,“还记得你在高三交过的一个笔友吗?他说他是中医学院的大哥哥,无意得到你的联系方式,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就给你写信了。”

    “是你!”甘草脱口惊呼,“我考上大学之后他就失踪了,他留下的地址又不过是个邮局里的信箱号。”

    “我当时知道你成绩不大好,怕你失去信心,同时也很希望你跟我一样去念中医学院,又不想自己出面吓到了你,只能想到这么个烂招。”

    “怪不得,我说第一次见你开的处方就觉得特别熟,原来我熟的是字迹,我真是蠢。”

    甘草懊丧地拍了拍脑袋:“没有笔友大哥给我归纳总结的那么几厚本习题资料,我考大学倒真是悬得很。我当年虽然喜欢植物,但是下定决心报考中医药,多半还是受这位笔友大哥的影响,后来上了大学之后渐渐断了音讯,我还很是找了他一阵子。竟然就是你!”

    “‘笔友大哥’既然完成了任务,自然就该功成身退了。”甘草此刻,居然还有闲情调笑。

    “你?你为什么啊?你离我那么近,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甘草此刻心绪复杂,有些烦恼又有些埋怨。

    “我是怕吓到你,而且,我也是在等你长大。”沈燔一张温润的脸上夹杂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激情,从呼吸吐纳中渗透出来。

    甘草万料不到他居然说出这句话来,面露羞涩。

    “七年,甘草,到今年正好满了七年。从你上高中到大学到分配,我一直在等,站在阴影里等。我只是希望,能有一天能够站在阳光里对你说‘你好,我是沈燔’。直到你去中医院上班,我才终于等到这一天。”

    “沈燔……”甘草听的泪下。如斯深情,若是藏于一隅一生以待也就罢了,偏偏在此刻却又让自己看个清楚明白,仿若压在心头的千金重担,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你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呢?以前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想后退,永远都有退路。”

    “退路?”忽然有个声音从院子外头响起,“什么叫退路?往哪里退?往你怀里退吗?”

    “要退,自然是从你宣椱那里退,”沈燔坦荡荡地回望院外说话的人说道,“我本来也没有料想到能有互述衷肠的这一天,这也要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宣椱冷哼了一声,拉开院门走进来,“那个红娘子挂坠,那个英雄救美。你要是喜欢她为什么早不说出来?偏偏到了这般田地又出来搅局,枉我一直当你是兄弟,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兄弟?”沈燔苦笑一记,“若不是拿你当兄弟,我何苦隐忍到今天?只是我沈燔视若珍宝的女子,我绝不允许被别人欺辱,仅此而已。”

    “欺辱?我什么时候欺辱她了?”宣椱听的火起,伸手就要去抓沈燔的衣领。

    “住手!”甘草见着宣椱要使蛮,忙出声拦他,“宣椱你做什么?”

    宣椱听了这断喝声,果然松了手,转过脸看着甘草,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来:“要分手?是你父亲不同意,还是因为你爱上了别人?”

    那种感觉像是绝症的病人在等着最后的宣布。

    甘草听了这话,心里顿时难过得像要窒息一般,一时也被激起了一团火:“是,我是变心了。姐姐去世的时候他在我身边,爸爸生病的时候他也在我身边。那个时候的呢呢,你在哪里?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有吗?只有沈燔陪着我身边,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喊完这些话,看着一边瞠目的沈燔,甘草自己也傻了,这些以前也不过就是心里想一想,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居然也一并都说了出来。

    “是这样吗?”宣椱盯着她,“你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是吗?”

    甘草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喊:断了吧断了吧断了吧,断了之后就再也不会难过。宣椱与梅寒岭搂抱在一起的画面重复撕割着心房,甘草狠狠一扯依旧黏黏的情丝,咬牙吐出一个字:“是!”

    宣椱转身就走,沈燔在这边急得直骂:“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可知道小宣是个什么性子,你这是用刀直接捅他的心,这话如是震的,那也就罢了。可是,你,你难道真是这样想的,我难道还不知道你?口是心非,最后伤的最重的只有你。”

    沈燔推她道:“快去解释,追啊!”

    甘草望着宣椱远去的背影,不哭也不闹,半天才回了一句:“我追不动了,和他在一起,我太累了。”

    露洗华桐(1)

    不知道是不是春困秋乏,一入了秋,甘草每日都困倦得很,有时候是整夜地睡不着,有时却是明明睡了很久,精神却怎么也不回转。这一天也是在床上翻滚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依稀听见手机响,刚一接起来,就听见电话里穆璞云劈头盖脸来了一句:“干脆,我要结婚了。你要不要来给我当伴娘,包吃包喝包新衣裳,过期不候哦!”

    “结婚,你?”甘草的困意顿时像是被大风刮过了一样跑了个没影,“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跟谁?”

    “嗨,别问了,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反正是你见过的。你别废话了,就说当不当吧。”

    “当!自然要当!”甘草一边应话一边在脑子里乱转念头。见过的,难道是沈燔?

    这念头还没冒头,就被穆璞云接下来的话打破了:“那成,记得叫上沈燔来当伴郎,看在你的面子上,他的衣裳我也包啦。”

    “沈燔?”

    “对啊,当然是沈燔!”穆璞云一时话锋一转,“难不成还是宣椱?我告诉你,你要敢让宣椱当伴郎,我就给你绝交!”

    “哦。”甘草苦笑,就算是自己想要宣椱去,他也是不会去的吧。最近即使是在医院里,跟宣椱也像是永不相见的参商两星,远远看见彼此就要绕路避开。

    “那成,我这个周末去拍婚纱照,你过来给我拎包。”

    甘草像做梦一样挂了电话,还没转过身,接深又接了沈燔一个电话,说的居然是同一件事情:“璞云要跟谁结婚?”

    “不知道。我也纳闷呢,开始还以为是你。”

    “我?”沈燔沉声问。

    甘草顿时发觉这话说得太不合适,忙引开话题:“她约我周末陪着去拍婚纱照,应该就能知道是谁了。说是我认识的,璞云以前的男朋友倒是多,或许是其中的一个吧。”

    沈燔在电话一头叹口气,也不说话。甘草突然明白沈燔打给自己这个电话的真实用意,忙说着:“照我对璞云的了解,她就算是意气用事做傻事,也不至于拿结婚开玩笑。你该不会是以为这事情跟你有关系吧。”

    “希望没有吧。”沈燔轻轻应了一句。

    甘草其实也不大确定,她说出这番话来,一小半也是给自己听的,希望自己能够真的相信,璞云突然决定结婚这件事情,不是她一时心血来潮或是伤心失意之余仓促下的决定。然而等她周末看见了穆璞云准新郎的真身,所有自己给自己做的那些心理建设瞬间轰然倒塌。

    穆璞云挑的丈夫,竟然是很久之前她想要介绍给自己当男朋友的IT届胖头男。

    “璞云!”甘草觉得自己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张力,”璞云指着胖头男对甘草说,“你俩上次见过的吧。”

    “见过见过,”张力猛点头说,“夏小姐这样的女孩子让人过目难忘啊,我还记得上次咱们深刻探讨了中医方面的问题对吧,记忆犹新,记忆犹新。”

    “别贫了,去问问什么时候轮到咱们化妆,约好的9点怎么还没开始。”穆璞云打断他。

    张力听了这话,顿时跟得了圣旨似的,忙不迭收了话头就往外跑。

    “璞云?”甘草眼见着璞云的准新郎,觉得自己还没从这震惊中回过神来,“你要嫁的人是他?”

    “对啊。”穆璞云露出一副‘你真是少见多怪’的神情:“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不是,没有,但是……”甘草觉得不知道要怎么说,“怎么是他啊?怎么会是他?”

    “为什么不能是他了?”穆璞云翻了翻白眼,“他对我好,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上次我生病大半夜的发神经给他打电话说要喝粥吃油条,他买不到的居然自己做了给我送来。虽然那粥不好喝,油条也是死面疙瘩块儿,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爱我,他肯对我好。不管我再怎么发脾气发飙,他也还是守在我身边。”

    “可,你不爱他啊。”甘草还是不能接受,为什么到了最后,穆璞云会突然选了这么一位。

    “那是因为我想通了呗,爱情并不等于能幸福地过日子,能舒心地生活才是幸福。这就够了,甘草,他对我好,就够了。上礼拜他向我求婚的时候,其实我也吓了一跳。可是回头想了想,我也不小了,那一位我一直在等着的深爱我我也深爱的哥们,还不定在什么地方逍遥呢。”

    穆璞云叹了口气:“我等不到了吧,我也没有勇气继续再等下去了。就这样,挺好,虽然仓促了一点,总好过到了最后我连最后一点青春都耗没了,一个人惨淡收尾。”

    “我最后,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没什么人,也没什么事情,是值得我可以去等去找的,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能撞见也就撞见了,撞不见也就将就找一个凑合凑合过得了。横竖大家也就那么几十年的活头,犯不上在这件事上跟自己较劲,何苦来呢?”

    “你就是,找个人凑合过?”甘草虽然说不过她,但心里总是不舒服,穆璞云她自己看的很重,经常想有什么样的男人能配得上穆璞云,所以,到最后看到是张力的时候,一时怎么也接受不了。

    “也不算吧,说是凑合,其实也有感情,没有激情并不代表感情不够深厚是不是?”穆璞云起身拍了拍甘草的脸,“甘草,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那么多的幸福就摆在你手边上,你就是不捡,一定要顺着一条路走到黑。”

    “我已经跟他分手。”甘草垂下眼,我已经让自己努力不再去继续爱他了。

    “可是你也没有接受沈燔啊,你这么对沈燔,连我这个旁人看着都心寒。”

    “接受?”甘草皱皱眉,“我现在心很乱。”她站起来,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我的心就只有这么大,现在里面乱七八糟的,也不敢再装人了,如果万一再负了沈燔,我就真应该去死了。”

    穆璞云不屑地推了她一把说:“得,在我面前装什么,你要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怎么会到了今天依旧带着这枚红娘子挂坠?你敢昧着良心说你不喜欢沈燔?”

    甘草伸出手抚了抚胸前的挂坠,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是的,她不敢。

    桐城中医院的传统那,每年的十月都会在院里抽调出一个医疗团队,在桐城四周的县乡里进行为期一年的乡间义诊,像是古时的游方郎中一样为那些不大看得起病的人诊治。不过因为这是个费力吃苦的活,所以医院并没有强制的参与规定,只是众人各凭自愿报名而已。

    又到了金秋十月,医院里已经有一些人开始动,有些小医生开始报名。毕竟下乡虽然苦,但得到机会独当一面,总比留在医院里只能打打下手强。

    甘草因为留在桐城照顾爸爸,所以根本也没有考虑这个事情,外面在忙再乱,跟她也没有关系。

    傍晚的时候,药房里药都已经收好,盘点之后,还有一点时间才下班,甘草站在柜台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新来的同事小平说话。

    “我也报名去下乡了。”小平很高兴的说。

    “小平?你要去?”甘草有些不置可信地看着这个看起来瘦小的姑娘:“跟着医疗队要一整年都在乡下,因为太苦,好几年都没女孩子报名了。”

    “我就是乡下来的,吃苦不怕,”小平憨憨笑着,“而且还有那么多的医生跟我一起呢。”

    “那都是各个科室的年轻男医生们,身体好又没牵挂,而且也大多不是科室骨干。”甘草还想再劝劝她,一个小姑娘跟一帮男医生去那么艰苦的地方待半年,怎么想都不忍心。

    “宣椱医生也去呢,他也是科室骨干啊。”小平有些不服气地反驳了一句。

    “宣椱?他也要下乡去?”甘草听得这个消息,心里一乱。

    “是啊,我在行程表的名单上看见他了。”小平点点头,“他医术那么好,肯定能帮上不少人。”

    甘草心里杂乱只是想不透为什么,宣椱为什么要去?一去半年那么久,他是想要躲开谁吗?想到这里又开口问:“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一早。”

    或许这只是一场无声的告别吧,甘草在下班之后最后一个离开药房。她拿出钥匙锁上门的时候,听着门锁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脚步踩在木走廊上清脆悠远的嘎吱声,有些疲乏地伸了伸腰,刚一转身就见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塔一样立在楼梯口处。

    “我后天一早走,下乡。”那人影也不动,甘草也没有走过去,两人只是这么站着,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边。

    “我知道。”甘草点点头,想了想觉得自己也许该说几句:“你注意安全。”

    “唔。”

    “别乱吃东西。”

    “唔。”

    “你……一定要去吗?”

    “就当是去散散心。”宣椱像是等这句问话等了很久似的,“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你为什么要走?”甘草终于抬起头望着他,“你要是喜欢梅寒岭,就去找她好了,只要是自己心里喜欢,别人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况且现在,你们之间也再没有了什么障碍。”越说越觉得假,忍不住在心里说,夏甘草没想到你还真是伪善的很。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宣椱忽而一笑,“所以你就跑掉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并不信,自作聪明吧?还是觉得自己在扮演牺牲者的角色,成全我,嗯?”

    “不是,”甘草扭过头断然否定他,“我没你想的那么无私,我也有心,会疼,我现在只是不想让她再疼下去了。”

    “因为我吗?”宣椱走近她,低下头看着她,“甘草,你那天说的不是真心话。”

    甘草胸口起伏的幅度渐大,肺腑里一股浊气排山倒海地袭来。宣椱默默看着她,也不再说什么话,只是兀自点了一根烟,侧开脸缓缓吸了起来。

    两人在黑暗里默默陪伴,像是过了几生几世的流转,宣椱忽然抬起头问道:“甘草,你不留我吗?”

    “我……”夏甘草心里一紧,他在求我,求我留他回来。如果我留他,那等于是答应再次和他在一起。夏甘草,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快开口留他啊!

    吧,如果我开口留他,那梅寒岭怎么办?她为宣椱付出的太多太多了。夏甘草你不能那么自私,你和宣椱的爱有太多的负担,这样太累了。让他走吧,应该是放手的时候了,或许时间能冲淡一切。

    夏甘草的心里有两个声音在不断的纠缠、撕扯、挣扎着。留下,还是放手?她不知道怎么样的回答才是正确的答案,只是看着宣椱,看着他那张冷峻的脸,看着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充满了爱情的温暖与灼热的期盼,烫的夏甘草内心一阵狂跳。她转过头背对着宣椱,他不想让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和眼眶里的泪水。

    一股烟草的味道袭来,宣椱忽然从背后抱紧夏甘草,他的头深深地埋进了夏甘草的脖子里,沙哑得近乎于央求的口吻说:“不要离开我,没有了你,我的世界不再精彩,我的生命也没有了意义!”

    甘草全身一颤,忽然冷静了下来,她决绝地说到:“宣椱,我们不是说好分手了吗?祝你一路顺风。”

    这一刻,时间忽然停顿了,宣椱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他的心好像被某种东西敲碎了,说不出的疼痛,这种感觉他只经历过一次。依稀记得那是很久以前母亲咽气的时候,年幼的他抱着母亲的尸体一直哭,心一直痛。他讨厌这种心痛的感觉,所以他变得沉默。他把自己缩在锋利的外壳里,像一只刺猬,只为了保护自己脆弱的心。曾经撞到梅寒岭和莫笙宵在一起,他只是愤怒;父亲的死,只是悲哀;而夏甘草的一句话,让他再次体验到了这种感觉,痛彻心腑!

    “夏甘草,我等你。”宣椱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缓慢地松开夏甘草,机械地转过身茫然地走着。

    天堂在左,他在右。

    听着耳旁宣椱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夏甘草才挪动双脚,向外走去,眼眶的泪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现在的夏甘草冷静得吓人。

    露洗华桐(2)

    桐城的寒气渐渐重了,街上行走的人们渐渐也换上了夹克,踩着满路梧桐换下的一层旧叶。一路的枯枝败叶被踩碎的嘎吱声不绝于耳,像是一群逆来顺受的小动物发出的细弱哀鸣。

    甘草知道今天宣椱要走,不想见那离别的场面,就请了假,窝在床上。

    甘草看着时钟一点点地滴答走到了下午四点,想着医疗队的车应该是已经开出了医院。不知道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起了身,拿起衣服就往外跑去。

    深初已经有了寒意,她跑的很急,匆匆就上了街那边的一座桥,立在桥上可以看到远去出城的公路。

    那条路离桥不是很远,平时视野很好,但今天看却是一片模糊。甘草以为是河水泛光,光波闪闪,又伸出了身子,踮着脚尖,脖子伸得老长。

    那护城河说白了只是一条小溪,水很浅,而且清澈见底,是年初环保工程的杰作。两旁都是高大的槐树,到了深秋,叶子全是半黄不绿的,风一吹就撒碎钱似的往下落,铺了一层在水面上,随水流着。

    甘草看了看时间,车应该快到了,可是,还是看不清,心一急,扭头就往桥那边跑,想再跑远一点看个清楚。

    可是,只跑到桥头她就跑不动了,只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线给牵着,那线越拉越紧,最后断掉了。

    她知道,一定是错过了,而她最终也没有能看清,于是就靠桥站着,脑里一片空白,无悲无喜。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甘草。”

    她扭过头去,只见桥那头站着一个人,正式沈燔,穿着米白色的上衣,手放在衣袋里,正缓步向自己走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甘草回了回神,转过身子,扯出一个笑容。

    “你没有来上班,我听说你请假了,下班后就过来看看你。刚好你不在家,你爸说看到你往这里走,我也就跟了过来,没想到一眼就看到你。”

    沈燔笑了笑,突然怔住问道:“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没有啊!”

    甘草一抹脸,发现自己一手心都是湿了,原来真是哭了,怪不得刚才什么都看不清,原来自己一直在哭。

    沈燔看她样子,心里知道,站在桥中央,也并不走过去。

    那时深秋的风也吹过来,带着一丝微微的腥甜,不知道是谁家飘来的花香。沈燔站在那个桥头,忽然感觉自己和甘草之间看似近,却隔得太远太远。

    再爱她又如何,爱之不渝又能如何,她不爱我,沈燔心里苦笑着。再怎么去守护着她,她依然不爱我。

    原来,自己的心还是会痛,望着她失神的眼光,苍白的唇,还有那一脸不知道已经流下来的泪。

    沈燔这才明白,天底下最无可奈何的就是爱人就像甘草不能自制地哭,像自己不由自主地追。

    沈燔走了几步,对甘草伸出手来,说道:“把红娘子拿来!”

    甘草没防备,只说一声:“要来干什么?”就顺手把脖子上的坠子给取了下来,那天地间的光芒都集中到了那个小坠子上,红的发亮,像是要烧起来。

    沈燔接了过去,就势转身就顺手把坠子给丢到了护城河里。甘草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天空划过一道红线,像是一滴坠落的泪珠,流过时间的脸,落入了伤心的河流中。

    甘草几乎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看都没看沈燔一眼,先是转身跳下桥,身子一歪滑下那护城河两岸的草坪,就要往水里趟。

    沈燔在上面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甘草,放手吧,不要再捡了,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

    甘草仰起头,看着桥上的沈燔,那一时间里,她感觉到天地间都充满了沈燔的绝望。

    “甘草,你不要被任何爱给束缚了。如果爱宣椱就勇敢去爱吧,不要管有多少人和事夹在你们中间,你只要爱就好了,不要这样的不开心,不要因为红娘子让你难过,不要想这么多。那个在书店里站着看小说女孩怎么会变得这么不开心,那个在广场上跳方格子的女孩,怎么能在这里连哭都不知道,心碎成这个样子。”

    沈燔看着她,大声说:“你有相爱任何人的权利,你有去抢夺自己爱的权利,为什么要放手?因为我?因为梅寒岭?因为你不敢爱,因为你怕伤害!甘草,我爱你,但这仅仅是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背这样的重担。梅寒岭爱宣椱,那也只是梅寒岭的事情,与宣椱无关。你只要问问你自己的心,你到底爱谁就行了,只要你快乐,无论你选我,还是宣椱,还是选其他人,我都会真心为你高兴。”

    甘草呆在下面,说不出话来。她心头震动,人还保持着滑到的样子。

    沈燔那样子,就如当年初遇一样,已经在黑暗里看不太清容颜,却还能感受到那一双眸子里落满了星光。

    “甘草,忘了红娘子,重新幸福地生活着吧!”

    然后,甘草就看到那个背影,在梦里出现过一万次的背影,慢慢地踏着桥往自己的世界边缘走去,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生命里被抽走。

    她脑子里不断地想着:“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不在我生命力了。”却不知道那个他是谁。

    沈燔说得好,只要问问自己心里爱的是谁不就明白了?可是,为什么我这么没有用,弄不明白呢?

    回到家,汤阿姨看到她的样子大惊,忙下厨去做红糖姜汤水,生怕冻感冒了。

    她呆坐着,很久不出声,爸爸来敲门,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和小沈说什么了?”

    她还是不讲话,很久才强撑了笑笑,说道:“没事,我就是今天走累了。”

    爸爸走后,甘草一转身,看到床头柜的镜子里那个自己,像是少了一点什么,那个坠子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她根本就不能意识到,真正失去它会这样难受?

    她安慰自己,上次不是也丢过一次坠子,为什么不那么难受,有一个想法越来越清晰,她却努力逃避不想承认。

    是的,上次红娘子被遗失的时候,她身边还有沈燔,所以她不会着急,因为沈燔是她生命中的红娘子,在那里不离不弃守护的人。

    汤阿姨端着汤推开房门,却看到里面空无一人。

    甘草往桥边狂奔,她得找到红娘子,她从来没有意识到,那是她的爱,是她可以依靠,得到温暖,也是她为所欲为,任性自私的爱。

    那是她所有青春里的成长和守护,她怎么能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沈燔有资格丢,可是她却没有资格放弃。

    回奔的路似乎全是呼啸而过的风声,那青春的山顶上,她遇到了他,虽然只不过是匆匆一面,他却赠与她丰富的人生和情感。

    那些深入骨髓的感情,怎么可以说放就放?

    她奔往河边,听的河中哗哗作响,月光已经如细沙一样轻匀地洒在地面,整个城市沉睡的婴儿,她不管不顾地往河边走,只走到一半,就怔住了。

    河水里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月光映着他的轮廓,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坚定执着。

    沈燔立在河中央,水漫过他的小腿,他的袖子全是湿的,不过还是对岸边的甘草伸出手,摊开掌心。

    掌心里那一颗坠子,就像他那颗破碎太久的心。

    “我,我,可不可以,再送给你一次?”

    沈燔打战着说,他已经捞了这么久,水冷得让他已经快说不出话来。

    “甘草,你可不可以试着爱我一次,我并不是真的如你想得那样伟大,我想你爱我。”

    面前那个人,还是沈燔吗?他爱得那样的卑微,像一个在河边里捞月亮的人,无望地等着一份爱情。

    甘草肝肠寸断,淌水到了河心,扑住那个人,她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冰水,感觉不到石头撞到脚尖的疼痛,感觉不到世界任何的声音。

    她只是奋力往前扑,直到捉到他的手,十指紧紧相扣,那坠子嵌入了两人的手心。

    她用力地踮起脚,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双唇颤抖地凑上去,轻轻地吻了下去,那样的温柔,像是去触动最心爱的蝴蝶之翼。

    沈燔静静不动,怕是梦,随即把这女子紧紧地搂住,像是要全部放入自己的灵魂,他失散多年的另一半终于回到了怀抱。

    他狠狠地吻她,这一次再不等在不避再不躲再不让。她是他的,从前,现在,将来,他都不会放手。

    郊外的一处荒凉破败的坟前,有人呆呆地坐着。她望着那个坟,上面写着的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耻辱。

    她的男人与别的女人的夫妻合墓。

    她爱了这么多年,最多连尸骨都没有得到,那男人临死前安排好了一切。骨灰带来和前妻葬在一起,自己为他选的这个城市最好的坟墓他不要,死后,他只想回到前妻的身边。

    她死后呢?有谁会陪在她身旁?

    这一辈子,那男子在她的照顾下功成名就,可是心从来都不肯给她半点。她恨。

    汪碧青在一处新墓碑前弯腰坐了下来,指尖轻轻抚着碑文。她瞪着碑上的照片,轻声说:“死了就可以逃走了吗?我一定要把你挖出来,放在我帮你准备的合墓里,你逃不掉的,一辈子都逃不掉!”

    “碰上你这种女人,还真是一辈子都得不到安宁。”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传过来。

    “莫笙宵?你来做什么?”汪青碧猛然回头,前面是一个面色惨淡的男人,正是莫笙宵。

    “我也觉得你不想见到我,但是你以后恐怕再也没机会见我了,所以我来看看。”莫笙宵目无表情地往前走了两步。

    “什么意思?”

    汪青碧有些紧张地站起身,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

    “你的大靠山,C城卫生局局长昨天刚刚离任了,你知道吧?”

    “你要做什么?”

    “本来是不想做什么,只是你逼人太甚,我不得不做。”莫笙宵停下步子,从怀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妍妍藏在你家里那么久,你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地每天跟我说话打招呼。说实话,我还真是佩服你。我知道你刚洗白的那笔钱投到了房地产商,想竞投的那块地我的公司也盯上了,你是想让我分心?还是想在自己手里捏一个筹码?”

    “神经病!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怎么知道夏妍怀孕了,你们夫妻的事情关我什么事?”

    “蠢货,你觉得我会放过么?”莫笙宵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我不管过程是什么,反正妍妍死了,如果你藏了她,妍妍怎么会莫名其妙大出血很难说不是你捣的鬼!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汪青碧拍掉他的手骂道:“你这个疯子,我就算是收留了妍妍,让你家不得安宁,我又用得着去下毒让她大出血吗?她家那个病你难道是今天才知道?再说了,我就是再很腻,也不会去冒这么大的险区杀人,你那死鬼老婆对我有那么重要吗?”

    “你再说一句?”莫笙宵这个时候有一点不管不顾,夏妍的死已经查的很清楚,确实是因为她身子不适合怀孕,而导致的大出血。

    但是,如果不是汪青碧藏了她,如果能早一点制止妍妍,那么,她就不会死,她就不会离开自己。

    莫笙宵忽然有些神经质地一笑:“你觉得你这么多年愉悦漏税偷税做得很高明?擦边球打得很谨慎?好吧,就算你做得尽善尽美,可是你忘了,你自己早就已经存心要搞垮自己的公司。不过,是在宣椱接任之后吧?可惜啊,可惜宣椱不是个贪财的人,对你偌大个华氏不感兴趣,你自己给自己公司找的那些罪证,这下可没有用武之地了。”

    汪青碧惊恐地仰着被扯住头发的脑袋:“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己做了就别躲开,至于那些罪证嘛,我也给你找了个好地儿。一会儿就有警察过来,要请你过去喝喝茶,你觉得怎么样?”

    “生意人哪里有干净的,”汪青碧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出声哀求,“看在我以前帮你瞒骗夏妍妮有外遇这件事,你,你帮帮我吧,不要这样。”

    “哼,你不说这个还好,梅寒岭那个贱货是谁介绍给我的?你当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故意用这个贱人来报复宣椱,故意要让宣椱伤心难过,你这个女人,还真是恶毒。”

    莫笙宵手上用劲:“妍妍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让我帮她照顾甘草,你想要害甘草的心上人,这可不好。”

    “求求你,求求你。”汪青碧听见呼啸的警车声由远及近传来,尖锐的声响在耳侧一波一波地轰鸣。

    甘草早上临上班出门之前,接到了电话,微微一笑:“我也出门了,正在找包,马上。”

    电话那边的沈燔笑的很是灿烂:“我们今天去哪里吃饭?”

    “还是自己在家做吧!我学了一道菜。”

    “好的。”

    甘草挂了电话,刚出门没走几步,一眼看见路口等自己的沈燔,打着招呼迎了上去:“知道我要出来,还打电话。”

    “就想早一点听到你声音。”沈燔有一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

    “今天有点凉,你是不是穿少了。”沈燔指着甘草的衣服说,“中午就要变天了。”

    “没事,公司有厚衣服。”甘草笑笑,“快走吧,就是因为跟你约了吃早点,早上汤阿姨给我熬的五豆粥都没喝。”

    “五豆粥里也有甘草吧,你自己喝自己多不客气,还是喝甜米酒好。”

    甘草分外开心地看着沈燔,往日两人都是这样一起上班,但今天她笑得有一点勉强。

    “看我做什么?”沈燔逮到她的视线,嘴角一弯,“再看,再看就把你吃掉。”

    “好啊,那你吃了我。”甘草笑着回他,忽而又有些丧气,刻意地伸出手去碰了碰沈燔的手,故作轻松地说,“吃掉之前先把手给你签吧。”

    沈燔一愣,定定地看着甘草:“我要是牵上了,就再也不会放开了。”

    “干什么啊,又不是被强力胶黏上了。”甘草装作听不懂他的话,讪讪地就想收回手,哪知道一把就被沈燔抓住,拢在自己的掌心里,“说了让我牵,就不许反悔了。”

    甘草一只手被牵,却像是一颗心都被他捏在掌心里,心里有事,半天也说不上来,最后只得说:“听说宣椱回来了。”

    “是啊!昨天刚到。”

    “不是要去一年吗?这才刚半年。”甘草一下子住口了,才意识到对宣椱离去的日期一直都很上心。

    “嗯,院长打电话特招他回来,没他这医院还真乱成一团,你别看这小子平时不上心的样子,工作起来不要命。”沈燔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说起宣椱时,有一股子发自内心的自豪,像是兄长说起自己最得意的弟弟。

    “那他知道?”

    “嗯,他知道了,我昨天和他说了我们的事。”

    甘草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就停了,低头走一会儿又艰难地问:“他说什么?”

    “他没说什么,那小子说他要结婚了,还说祝我们幸福。”沈燔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没有看甘草,他清楚记得昨天宣椱和自己站在医院的长廊里,变得又黑又瘦的宣椱。

    宣椱当时握着门柄,正准备进房间,沈燔看到宣椱高兴地走上前,正想如从前一样拍他的肩。他们小时候学医那会儿,经常打架,有时候打得头破血流,被朱榻老师被罚不吃晚饭,宣椱不受罚,偷了饭团回来,两人还是鼻青脸肿,宣椱又把饭团分一半给他。

    他是不记得自己前不久才和宣椱打过闹过,爱情让他弱智,让他高兴,让他宽容,让他忘乎所以。

    他伸出手去拍宣椱,像从前那样,可是,他的手感觉自己拍到了一个冰块,宣椱是僵硬地站着,也没有回头,只是沙哑着说:“听说,你和甘草……”

    “嗯……”

    “不容易,甘草是个好女孩,好好珍惜。”

    “我会的,你放心。”

    宣椱扭开房门,走进去,在进门的那一刹说道:“我要结婚了。”

    甘草一天都在出神,连药都煮的迷迷糊糊,幸好同药房的小平也回来了,她一个女孩下乡反而还拖累了卫生队,一点都不方便,虽然吃得苦,但是身子还是受不了,跟着宣椱一起回来了。

    甘草端着一个盆子,正在那里拣当归,把那些已经微微发潮的当归拿出来,放在摊在桌上的白纸里。

    她半趴在柜上,手往盆里送,和小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小平回来后,变得爱笑了。总是说在下乡时的趣事,说医疗队怎么赶蚊子,怎么找地方洗澡。有一次车坏在半路上,大家没吃的,只剩下一包方便面,大家让给她吃,整队的人都眼巴巴地望着。

    “真是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方便面,只喝一口汤都感觉好吃的不得了。”小平还浸在那种快乐里。

    甘草看着单纯的小平,那样阳光的笑容,在春天的阳光里盛开的花朵,一点阴影都没有留在眼里。

    自己也曾经是这样地笑过吧!甘草在那里看着她,随手丢了一个小纸团过去,然后说:“将来谁要娶到你,真是八辈子的夫妻,有这么好的一个老婆。”

    小平脸红的转过来说:“那个,甘草姐,我一直想和你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听医院的人说,你从前和宣医生好过,所以我不敢说。”

    “什么事啊?我和宣医生是好过,不过不适合已经分手了,有什么不能说的。”甘草不以为然地看着小平。

    小平看了一眼甘草,确定她真不在意,就低头说:“我下个月要和宣医生结婚了,他向我求婚了。”

    甘草感觉自己眼前一黑,不由地往后一退,顺带着手一软,拣好的当归全都洒在地上。她飞快地蹲下去,耳朵里嗡嗡的,见小平也过来帮忙,更是着急,忙说:“没事,没事,我自个儿拣就好了。”

    她蹲在地上,拣得很快,能很准确地分出哪个当归需要晒。可是,为什么有这么多,为什么洒得到处都是,为什么药味会这么难闻?为什么柜子这样高?为什么今天穿的鞋子不合脚?

    她拣完后,直起身子,头重重地撞到柜角上,疼得眼泪溢满眼眶,强忍着。

    那泪光里就看到一人影在门口站着,那人也不出声,只听得小平欢快地叫“宣医生。”

    小平还叫他宣医生,但那种声音是幸福得从蜜里溢出来的,她也曾经拥有过这样的声音,曾经这样叫过同样的名字,她知道那个音节在嘴里滑动时曾给自己带来怎么样的快乐,但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所有爱过的人都会成为过去?他的名字还会有人再叫起,同样充满了幸福。

    甘草也没有看宣椱,只是埋头开始捡手里的药。

    宣椱和小平交代了几句什么,就扭头走了,并没有看甘草一眼,甘草站在那里,这时才感觉额头特别疼。

    小平说道:“我包里有红花油,我给你拿。”

    甘草摇了摇头,示意不用。

    她摸着额头,对小平说:“祝贺你啊!也不知道宣医生什么时候和你求的婚,都没有听过你透露半点,真不够意思。”

    小平脸皮薄,一点就红,飞快地说:“就是回城后的当天晚上,我当时都吓死了,他怎么会喜欢我,还跟我求婚!”

    甘草什么也听不见了,信步走了出去,下了楼梯,正巧遇到沈燔上来找她吃中饭。看着她脸色苍白地下楼,沈燔担心地上前几步,握着她的手说:“怎么了,早餐没吃吗?胃疼吗?”

    甘草回过神来,看着沈燔,忽然趴在他肩上,头轻轻地靠着,手抱着沈燔的腰说道:“你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会和姐夫一样,不记得自己曾经爱过谁?”

    沈燔没想到甘草会问这样的问题,笑着说道:“唉,傻瓜,小脑子又瞎想什么?要是想姐姐了,我明天和你一起公墓那边去看看她,别瞎想,你就是想太多,才胃气虚弱,虑伤肝,没听过!?”

    甘草感觉沈燔身上传来无穷无尽的温暖,有一种让她迅速恢复的力量,还有他的气息,她舍不得抬起头,在沈燔面前,她感觉自己又重活了。

    “我刚刚看到了宣椱,他原来是和小平结婚,不是梅寒岭。”甘草飞快的说。宣椱结束了和梅寒岭之间的感情。他一直不否认他在感情上的洁癖。梅寒岭一家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温暖,但是他却再也不能接受寒岭,那么倔强,那么决绝。

    “甘草……”沈燔担心地望去。

    甘草把额头半抬了:“当时听到,就觉得这颗心像不属于自己的一样,都不知道往哪里搁,头还撞了一下。”

    沈燔爱怜地看了一眼她的额头,又揉了揉说道:“还疼吗,上药了没有?”

    甘草像猫一样缩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不疼了,刚刚好疼好疼,看到你就一点也不疼了。”

    沈燔终于知道,在甘草的心里,自己已经比宣椱更重要了。自宣椱回来,他一直都心神不宁,不知道会不会失去甘草,他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其实心里比谁都慌。

    可是,现在看到甘草仰着脸说“一点也不疼了”,他的心如同在温暖的泉水里泡着,浑身无一处不透着轻松和快乐。

    他把甘草搂紧了一点,甘草在他怀里轻轻说:“我们这个周末去你家吃饭吧!上次你不是说,伯母想见见我吗?”

    甘草回到家里,还没有进门,爸爸就上前来说:“汪碧青被抓起来了,你姐夫刚来过。”

    “汪青碧被关起来了?”甘草觉得今天听到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劲爆,“为什么?”

    “据说是经济犯罪,公司账目有问题。”爸爸也不是很清楚,接着又转告了莫笙宵的话。

    “汪青碧捉进去前,和你姐夫说了,让你去看她一趟,说有事情要告诉你。”甘草一呆,立马回答道:“好,我去看她。”

    隔天,沈燔陪着甘草进了C城的市立监狱探问室。

    甘草第一眼见着被从门口进来上着手铐的汪青碧,猛然之间吓了一跳,没有化妆的她显示出一副与年纪相符的苍老来,眼角叠在一处的皱纹与发梢的斑白将一张本就失去活力的脸衬得死气沉沉。

    “宣椱去下乡了,要明年之后才会回来。”甘草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说两人都熟知的人身上扯开话题。

    “我知道,我要见的是你,我是找你有点事儿。”汪青碧的一双眼睛在沈燔跟甘草身上转来转去,直到看见他们俩牵在一起的手,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我早就说,果然还是你们两个才最合适。”

    “汪小姐,”甘草觉得她的这句话让自己心里不大自在,开口问:“沈燔说您要见我?”

    “是,找你聊聊宣椱的事情。”

    “宣椱?”甘草点点头,下意识看了沈燔一眼,沈燔微笑着回望她,握着她的手轻轻使力捏了一下。

    “对啊,”汪青碧眼神在他们两个之前转来转去,“我是想告诉你一点事情,也许会让你难过,但是我已经隐忍了很多年,再不对个人说一说,我自己就会很难过。”

    “汪小姐,”沈燔直觉不是什么好事情,突然开口喊她:“要是不太好的事情,您就不必说了吧。”

    “你要问问甘草想不想知道?”汪青碧一脸阴霾望着甘草,“你想听吗?只是你听过之后,不要后悔知道这些事情。”

    “您说吧。”甘草一时有些好奇,又觉得汪青碧接下去要说的话一定跟宣椱有着莫大的关系,让她自己忍耐着不停实在困难。

    汪青碧脸上突然现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当年因为宣椱私藏的一封信,导致我跟他爸爸闹翻。我想了很久,我到底应该怎么报复他才好呢?起先我是想把这个死小子从楼上摔下去,哪知道他命大没有死,为了这个他父亲还第一次动手打了我。”

    “你要杀他!”甘草听了这话一时骇然,“你当时说他是自己摔下去的,原来是骗我,宣椱一直说你对他存心不良我还不信,你,你对个小孩子也下得去狠手吗?”

    “小孩子怎么样!我就是要报复他,我要让他生不如死,他不让我得到我爱的人,那他爱的人也休想能得到。甘草,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也不要怪我,谁让他爱上你了呢?”

    “他起先是跟梅寒岭那个贱货好,两人在一块如胶似漆情比金坚,又一次梅寒岭得罪了黑社会,被人家抓起来。说出来你都不信,宣椱为了这个女人,居然求到了我眼前!他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居然来求过我!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得意吗?我说难得你也有求我的一天,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要你叫我一声"妈",我二话不说马上帮你救人。哈哈哈哈,你信吗?他真的叫了,他叫我妈,哈哈哈……”汪青碧眼神有些狂乱,却兀自兴奋不已。

    “从黑社会受伤救一个梅寒岭有什么难的,我要做的是毁了他们,让他们统统下地狱。梅寒岭再爱宣椱,但我当年只是随便设了一个小,把她逼得除了卖身之外,没别的路走,她也就没有办法了,难道真看着心上人饿死?她啊,没用!”

    “这个蠢女人自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可以一边在富豪窝里混身家,一边保住跟宣椱那一点可怜的爱情。哼,我偏偏不会如他们意的,她不知道,我早就把她那些破事儿给拍拍了下来,直接打包寄给了宣椱。”

    “直到宣椱冲进他们住的房子,打她那个耳光之前,她还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跟宣椱结婚?结婚?做他们俩的千秋大梦!”

    沈燔听到此刻,二话没说,抓起甘草就想往门外走,汪青碧慢悠悠地说:“别人都恨我倒是也无妨,沈燔,对你我可是对得起的很,要是没有我,你今天能跟你的心上人手拉手?要不是我适时给梅寒岭递上点儿信,你以为夏甘草能正好撞破宣椱跟梅寒岭在一起?”

    “你变态!”甘草是在忍不住脱口而出,心里对于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愤怒难当,突然有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忍不住就问她,“你当时要把华氏医院让给宣椱,是不是明明知道这个企业已经有问题了,早晚会被查出来?”

    “哼,可惜我也没料到居然会这么快就查出来,不然我迟早有办法让宣椱接下来。"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甘草想着当时汪青碧还让自己去怂恿过宣椱接下这个企业,顿时通体生寒,“还好当时宣椱没有听我的,还好他对你有所防备。”

    “防备?”汪青碧阴测测地一笑,“防备得那么好,你不是也误会他了吗?不是也抛弃他了吗?他最后不是也只能黯然神伤一个人跑去乡下吃苦受累吗?防备?防备有个什么用,我就是要让他一生爱而不得,跟我一样一生孤苦!”

    “甘草,别听了,”沈燔万料不到原来自己与宣椱的生活居然被面前这样一个疯子般的女人控,一时也想发作起来,但是瞧着甘草脸上颜色却越来越不对,只能强耐下翻涌的心情,“这次华氏医企的案子很大,她这辈子估计也休想从牢里出去了,所以才编派了这些话来说给你听。她疯了,咱们走吧。”

    “疯了,对,我就是疯了,二十年前就疯了!”汪青碧咯咯笑着“所以我要让你们这帮人陪我一起疯!让你们陪着我一起!我一个都不放过!”

    甘草定了定神,好半天才忍着怒气说:“我们这里,没有一个陪着你的,你疯了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得到。你最爱的男人,到最后也没有爱上你。别说爱你了,就连在意,都没有在意过。不然的话,怎么会把坟都和自己的前妻埋在一起,骨灰都不肯留给你。”

    “我,宣椱,梅寒岭,不管如何都真心爱过,我们即使有争吵,那至少也得到过对方的爱。你呢?一辈子报复这个报复那个,连一天安心的日子都没有过到,你年轻的时候也是心高气傲,自以为高人一等,现在呢?你有过什么,谁爱你了,你爱得到什么了?嗯!你这辈子白活了。”

    甘草气极,说这话虽然尖刻,却也语气不重,但汪青碧却被击得面如死灰,眼神涣散,然后她想冲过来,殴打甘草。

    她边冲变叫:“不,不,他爱我,他怎么没爱我?他就是很爱我,他不会离开我!”

    甘草并不躲闪,问道:“你这样处心积虑剥夺别人的幸福,会快乐吗?”

    “哈哈,你希望我说不快乐,很自责吧。可惜不是,我为什么要自责?我为什么不快乐?我很快乐,看到你们得到幸福又瞬间失去,我很快乐。”

    甘草下意识一躲,汪青碧打偏了,边上的警察忙上前过来,带走她。

    整个房间只留下汪青碧那绝望的叫声。

    “我诅咒你们,你们不会有幸福的!”

    情难自系

    周末,夏甘草穿戴完毕,坐在床上发着呆。

    汤阿姨进来,看着夏甘草那个样子,知道她心思,就说:“就是去吃个饭,别有这么大的压力。”

    汤阿姨的手无比温暖,像小时候甘草生病时那样轻轻地抚着她的额头。

    “甘草,你和妍妍,我其实一直都担心你多一点。你从小不像妍妍那样有主见,性子又柔弱,我总担心哪一天,我和你爸不在了,你会受欺负。”汤阿姨停了一下,“现在妍妍也走了,就只有你,我也不求什么,你高兴就好。”

    甘草望着鬓角有些花白的汤阿姨,眼眶一红,泪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拉着阿姨的手诚心诚意地唤了一声:“妈。”

    汤阿姨先是没反应过来,然后把头扭过去,等回过头的时候,眼睛也是红红的,“看,我一辈子不是也没有生孩子,这不也享了天伦之乐,有了两个女儿。甘草,不要想太多。”

    甘草感激地抬起头,擦了一把泪,对着镜子道:“妈,看你,平白无故把我惹哭,好不容易才化好妆。”

    汤阿姨递上了手袋笑着说:“快补一补,沈燔就要来接你了。”

    果然一会儿沈燔就开车来接,因为要去见父母,所以,穿着也非常正式。他已经同甘草家人很是熟络,站了一会儿,就看到甘草从屋里出来。

    精心打扮而扎好的头发,一袭很漂亮的长裙,再加别致的手袋,看得出很是花了心思,沈燔高兴,把手伸去,两人回头对父母相视一笑。

    因为有了家人的支持,甘草格外放得轻松,到了沈家,沈燔的母亲引了出来,看起来并不老,眼睛很有神。

    沈燔的家人都围在一群,一个高大的男子见他们进来,对着沈燔就嚷嚷道:“快过来,爸又要输了。”

    甘草和沈燔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一个老头子正对着一个小孩子坐着,这一老一少一本正经地下棋,大家都在一旁认真地看着,一时间房间里只有落棋的声音。

    一会儿孩子叫到:“爷爷,你输了。”一群人都仰头笑着,摸着那个孩子的头,沈燔说道:“爸,你让小砂多少个子儿,你小时候怎么一个子也不让给我啊!好偏心。”

    甘草抬起头了一下这个家,不算很大,却那样的温暖,而伯母正在厨房忙着。

    没有人会很好奇地打量她,仿佛沈燔带回来的女孩,就是这个家的一员,她终于明白沈燔身上那像玉一样洁净的气质是从哪里来的,他的家人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以,只要沈燔喜欢,那么就什么都好。

    甘草心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知道,在这里,她会得到全部的爱和温暖。

    回去的路上,沈燔拉着甘草的手说:“妈说,只要我们过得快乐,让你不要多想,养肥一点。”

    甘草“嗯”了一声。

    沈燔又说道:“宣椱和小平,今天又要去乡下了,宣椱辞了职,和小平一起下乡做医生,那小子说那里需要他。”

    甘草想了想,扭过头来说:“我去送他吧!”

    沈燔笑道:“好啊!去送送他吧!”

    “好……沈燔……”

    “怎么了?”

    “对不起。”甘草有些不敢看他,她在面对宣椱的时候,对沈燔总是有一点内疚。

    “说什么呢,你去送他是应该的,你总要和他道别,别担心,我就只是在这里,不管你回不回来,我会一直在这里。”沈燔静静地看着她,淡淡的神色里却透出浓浓的感情,他抬起头指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无论你去到哪里,甘草,你在我这里。”

    甘草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倒他怀里,呜咽着说:“对不起,我一直都这么对你,连我自己都开始恨自己了,沈燔,你恨我吧,我从前没良心。”

    沈燔摩挲着她的头发:“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甘草,我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这只是我爱你的方式。”

    这只是他爱她的方式:永远默默地守在一旁的阴影里,像是一股萦绕在身畔的温软空气,不用眼神亦无须言语,只在她需要的时候走到她面前。

    甘草这才知道自己的残酷,自己就是这个一次次把这个人往绝路上推。显示给他希望,让他爱着,七年,整整七年,自己享受这样的爱七年,而却从不真正明白珍惜。

    而他一次次退守着,从不怨也不悔,只是用自己的能力在保护自己,连在病床上也只知道关怀自己。

    这就是一直守护着自己的人。

    这个在烈日下扬着双眉说“好,要是,你还能认得出我”的男人。

    这个林荫下对她伸出手说“你好,我是沈燔”的男人。

    这个在弦月下对她敞开心扉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想后退,永远都有退路”的男人。

    这个明知道自己要去和旧情人告别,依旧指着自己胸口说“无论你去到哪里,甘草,你在我这里”的男人。

    宣椱站在站台边抽烟,小平正在不远处照看着行李,甘草定了定神,是应该说再见了,告别一段过去。

    沿着站台走,她感觉每走一步,都很疼,像是踩在刀尖上。

    听人说过,一个人死后,灵魂就会追忆往昔,一步步重拾旧事,上溯年华。

    她像是在走过,属于宣椱和自己的电影。

    第一眼的相识,他坐在那个椅子上,半低着头,阳光正好落在他头发上,当时他抬头的样子,好像刚刚才发生一样,记忆好鲜明。

    那天在酒吧遇到他,他就那样靠着窗子,玩着酒杯。

    再后来,初吻时的那个歌声,悠长而甜蜜,一开始就是她们四个人的爱情,原来,一开始就是这样。

    他酒醉拥着她说,“你喜欢我”

    她同他去游乐场,两人在旋转的木马上笑着。

    她同他吵架,指着他说:“滚!”

    她同他赌气,对着他说:“是。”

    她同他分开,他对她说:“我等你。”

    原来,陈奕迅唱过:“我已经相信,有些人我永远不必等,所以我明白在灯火阑珊处为什么有人会哭。”

    原来,姐姐拖着她的手说过:“感情的事情,我们当事人没有办法。”

    这些都是真的啊!

    她依然没有办法等到他,虽然他和她都用了全力,可是他和她之间,已经不再可能。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他不在。

    一直守护着她的,原来不是他。

    不管她曾经多么爱他,现在都已经成为回忆了。

    无论多长的路,都会走完,无论多刻骨铭心的回忆,都会演完。甘草走到宣椱面前。她说:“天气真好,我刚刚知道你要走,赶来送你。”

    “嗯!”

    甘草忽然感觉自己的眼眶里全是泪,再说下去可能要哭出来了。她只好低着头又说:“我见到汪青碧了,她什么都告诉我了,以前是我误会你了。”

    “都过去了,人都死了,她在牢里自杀了。”“什么?”甘草并不知道。

    “她连死都那么坚决,自己磨尖了一个铁皮,割破了动脉。”宣椱脸上已经无恨。

    “那梅寒岭?”

    “汪青碧临死前,把我父亲的遗产都给了我,可能是内疚吧!我都给了梅寒岭了,她应该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甘草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就这个话题深聊下去,指着他的脸说:“你黑了。”

    “嗯,每天就是在太阳底下看病赶路,当然黑了。”

    “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我小时候很喜欢在乡下玩,那里总有些城里看不见的树啊花草啊,动物也可以满街跑来跑去……”甘草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想把自己跟宣椱相处的空间塞满,再塞满。

    “甘草,”宣椱陡然打断她,“我爱你!”

    甘草一愣,有些虚弱地发出一声叹息。

    宣椱笑了一笑:“只是你不爱我!”

    “宣椱。”甘草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拳。

    “没事,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宣椱微微侧了侧脸,“你不爱我,你只是迷恋我,或者是同情我,你以为你爱过我,其实不是。”

    “我没有。”甘草想出言辩解,吐出口的却是苍白的三个字。

    “那你想一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爱我的呢?从见到我在医院里形单影只,从听到汪青碧说我的孤寡童年,还是目睹了那些污垢斑斑的铁皮屋住户之后?再或者是以为我才是那个送给你红娘子的人?”

    “我也不知道!”甘草深吸口气,索性开诚布公地说,“我不能将这些感情区分得太清楚,我只是知道自己想在你身边陪伴你,安慰你,让你不要再这么皱眉,如果你认为这不是爱,我也不会分辨。”

    宣椱下意识地松了松不由自主皱起来的双眉:“的确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从前有没有爱错没有关系,只要你现在知道自己爱的是谁就行了。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你找到了真爱,而且很幸福。”

    宣椱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我前面的日子里,爱过,恨过,现在也想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伸出手来,拍了拍甘草的眉说:“能遇到你真好,我已经很知足了。”

    说完就转身往小平面前走去。

    甘草想叫住宣椱,告诉她曾经是怎么样的爱过,但是明知道不能在一起的两个人,怎么纠缠都没有结果,是她放手的时候了。

    或者,他和她,他们都没有爱过,会更幸福。

    如果逝去的情,可以都当成没有发生,那就可以更好的面对眼前的人了。

    路边芳草萋萋,池中浮萍离散。那些来了又走的爱与恨悲与喜,是否也能抵过时间风卷残云,卷走那些浸着情谊的琐屑,像是浮尘一样在头顶泫然飘过。

    甘草将过路的凉风吸入肺腑,紧了紧身上的披肩,手指抚在颈间的挂坠上,蚕丝捻成的红线上悬着的墨褐色椭圆形琉璃,随着光影的飘移徐徐流转,依然是那样的美丽。

    她大步转身,默默地向着不远处的在对自己凝望的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过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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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书员:天煞孤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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