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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章 发如雪

    皇帝最贴心的内侍花公公跪在最前面同样不敢抬首,双眼只盯着庆帝的脚。脚是赤着的,踩在榻前厚实而柔软的羔羊皮地摊上,陷进去一半。

    花公公盯着这脚,心里想的是如今已到深秋了,天很干。但宫里的地龙烧得又旺,怕不是皇帝上了火。如今上了火还赤足踩在这羔羊皮上,只怕对身子更不好

    一会儿皇帝心情好转了,他该先去吩咐小厨里备一碗繁花玉子粥。

    他并没有像身后那近二百多一样,忐忑地猜庆帝如今因为什么忽然沉默了。因为如此模样,近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清水道人离京之后。

    只是这一次,正被众人瞧见罢了。且皇帝生性仁厚,从不将无缘无故的怒气发泄到身边人的头上。可似乎也因此……这一次忽然像是在使性子,倒要吓死一干人等了。

    而在皇帝的身边跪着的,则是昨夜侍寝的明妃。明妃姓路,其实祖上算是皇帝的远亲。

    庆帝的嫔妃不多。有名号的不过八人。皇后一人,贵妃一人,嫔妃六人。这八人中明妃受皇帝独宠。虽然六年来未诞下子嗣,可圣眷不减当年。几乎每隔两三日就要来侍寝,从无人能抢走她的风头。

    但其实明妃这个人性格柔软和顺,说话也不多。无论学识相貌都不如其他七位人人都搞不懂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恩眷。

    不过这一点,花公公是晓得的。

    明妃跪在皇帝身侧,花公公轻轻抬眼,可以看到明妃的侧脸。此刻她未及梳妆,一头乌黑秀发垂在身子右侧,左侧的脖颈、耳垂,都暴露在花公公的目光中。

    于是他可以看得到……明妃耳后有一丝卷曲的头发像一只小勾子。

    清水道人也有。

    如此,再过一刻钟。

    然后庆帝的手终于动了动原本搁在膝上,头微垂,是在沉思的。到这时候右手抬起来,从膝上捻起一样东西。

    皇帝动了,其他人不敢看,明妃与花公公却敢看……终于看清是什么了。

    原来是一根白发。皇帝的中衣是白色,白发落在膝上,他们自然看不清。到如今瞧见这东西,一时间都有些发愣仅因为这玩意儿……就静坐了将近半个时辰么?

    庆帝将这白发捻在指尖,沉默无语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叹一口气:“朕老了。”

    皇帝今年三十五岁,其实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修习些仙人传下的强身健体之术、兼饮食得当市井间二十五六的人,也不过是庆帝如今的样子罢了。

    但人的确都怕老,帝王尤甚。如今似是终于见了第一根发白,才有此感慨。

    听了庆帝这句话,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原是因为这个啊。

    花公公与明妃便打算说话无论说“都是陛下平日太操劳的缘故、调理得当便可”这样的话还是“陛下这个年纪哪里能算老、有的孩子十几岁也有白发呢”这种话,都可以叫庆帝宽宽心。

    但话刚到嘴边,二人的脸色忽然变了。

    因为庆帝的眼中忽然落下两滴泪来!

    自当朝陛下出生的第一次啼哭之后,可无人再见他落过泪!

    哪怕是先帝驾崩!

    只愣了一瞬间,花公公立即往身后飞快地摆了摆手。身后人会意,接连起身惶恐地低着头、躬着腰,飞快退出了殿去,并且将殿门关上。

    明妃也发懵,求助似地看花公公。但这位老内侍想了想,也向她使了个眼色。明妃犹豫了好一会儿,一咬牙,试探着将手搁在庆帝的腿上

    庆帝没有看她,却又落了两滴泪:“朕已经老了。”

    明妃便将手收回了。也起身,同样慢慢地退出殿去。

    屋内,只余一主一仆罢了。

    再过十几息的功夫,庆帝站起身。他将白发抛下,背着手在屋内走了一圈。然后面向窗边背对花公公,问道:“你说,朕……还能活多久?”

    寻常内侍该说陛下千秋鼎盛。

    但花公公略一思量,却也站起身。一边取了大氅、走到庆帝身后为他披上了,一边轻声道:“陛下今年三十五岁。倘没什么变故……当还有三十多个年头。”

    “倘若得天眷顾,或许还有四十多个、五十多个。但再多……便非人之功了。”

    庆帝就又流下泪来。可声音却如寻常一般中正平和:“朕有一国之内所有的奇珍异宝,却只能同寻常人一样眼见着自己老去……朕不甘心。”

    花公公便无言。

    其实他知道皇帝在为什么落泪。从前也知道,但想不到会到如此地步。

    是为了……清水道人吧。

    清水道人……活了许多年。在可预见的将来还会再活许多年。但她离了京,还对皇帝说,去办一件事,此生不再相见。也许清水道人的“一件事”对于她而言就真只是“一件事”罢了譬如寻常人探亲访友、科举考试。一去数月、一年。

    但对于清水道人来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其实也算“弹指一挥间”吧。可皇帝等不到那时候的。生离与死别都很残忍,但另一件更残忍的事则是你用全部的心意与生命去爱慕一个人,但于她而言,你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匆匆过客罢了……

    他便沉默。过一会儿,听到皇帝又问:“符伯楠呢。”

    花公公想了想,低声道:“陛下,昨夜传来的消息符大人已殉在任上了。”

    庆帝猛地转头眼眶还是湿润的,可眉头已经紧皱起来:“你说什么!?”

    “符大人奉陛下的命令去查鬼帝的事。”花公公平静地说,声音低沉,“刚到我军营地,剑宗却也去了一位仙人不由分说就要将丁敏、许谋一干人证斩杀。更是在之前杀了符大人。”

    “此后……李云心又在营中现身,与剑宗另一位高人金光子大战了一场。两人神通广大,方圆数里之内都受到波及不但符大人殉职,我军营中将士亦死去数千……此事,已经渐渐在联军中传遍了。最迟明日,我想,诸国帝王都会知晓这事。”

    庆帝便咬了牙。沉默一会儿,道:“你怎么想这事?”

    “依老奴之见……”花公公脸色沉重地说,“鬼帝之事……我们从前也有耳闻。但只觉得是无知的百姓谣传罢了。如今乃是我军将士亲见,可信度便高。而……此后,玄门竟有仙人去了我军营地中要杀人。陛下如今那玄门正是用人的时候,如无非常事由,没有诛杀友军的道理。可竟如此做了”

    “说明他们并不想叫此事传播开来。也意味着……该是真的。”

    庆帝的呼吸略急促了些。他沉默一会儿,低声道:“你也信是真的。”

    而后深吸一口气:“李云心。又是李云心……此后呢?李云心同那金光子大战的结果呢?”

    “据说金光子被杀了。而李云心被捉去了云山。”

    “杀得好!”庆帝哼了一声,“这修行人。也太狂妄了些。大战在即……跑去朕的营中杀人!”

    但很快脸色又黯淡了似乎因为“李云心”这三个字。皇帝知道李云心的。

    清水道人……离开之前,曾说要去“看看李云心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也是从那时候起,皇帝开始特别留意这个人。【注1】

    到如今才意识到……此人竟然强到了这个地步敢在道统与剑宗的营地外围,杀人!

    金光子不是真境的修行人么?皇帝极快地出了口气,他从前求见一位化境巅峰的修士却不可得真境的修士,又是一派掌门……是何等存在?

    在百姓心中便如真神一般吧?

    李云心……竟将她杀了!?

    皇帝试图去想当时那壮丽又恐怖的场景。但他想不出。

    清水道人就是为这个少年离去的啊……

    皇帝的心狠狠一揪。他闭上眼睛,轻出一口气。花公公便陪他一同沉默。

    直到,窗外的天光渐渐明亮了,庆帝才又睁开眼睛:“赵政如何了。”

    赵政本朝吏部的天官,算是两朝元老。庆国坊间一直有一个大逆不道的说法,说如今这天下,乃是赵家人的天下。所指的便是以这赵政为首的赵氏家族,以及附庸其上的一众党羽。这些人所组成的文官集团把持着朝中绝大多数的权力,几可与皇帝分庭抗礼了。

    花公公便道:“老奴已布置妥当了。不满赵政跋扈的官员实则比想象得要多。从前……只是因为陛下不想管这些事,因而只能隐忍。如今陛下要有所动作,自然一呼百应。赵政……跳梁小丑耳。陛下即刻发令,明日老奴便可呈上他的人头,亦可保朝中安稳。”

    庆帝沉思片刻,忽然道:“叫太子去做这事。”

    花公公一愣:“太子?陛下”

    “已经十八岁了。”庆帝平静地说,“朕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在为先皇处理政务。如今……该是他历练的时候。倘若他做得好。这天下,朕也可放心交给他。”

    “他宽容敦厚。会是个好皇帝。至少……”庆帝轻叹一口气,“他身边不会再有一个清水道人。”

    花公公将庆帝这话心里过了一遍,忽然愣了愣:“陛下你……”

    “我命由我不由天。我意已决。”庆帝阴沉地看着窗外同样阴沉的天空,“凡人的帝王,也还是凡人。如不能长生,余下三十年的寿命和余下三天的寿命,又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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