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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六十七章 离任

    万历十三年入夏以后。

    河南暴雨如注。

    自潘季驯总理河漕后,恢复了当初林延潮向他建议的称水测天象的制度。

    河道衙门设黄河汛兵,以每个月称水测量轻重的方式,预测今年黄河上中游雨水丰寡。

    然而今年称量的结果是水重,不亚于当初万历十年的大水之时!

    潘季驯闻讯后立即派出河道标兵驰快马,知会黄河中下游各省府州县,而潘季驯则坐镇高家堰大坝。

    高家堰大坝乃治黄的核心,一旦高家堰大坝垮了,整个两淮皆成泽国。

    在潘季驯三令五申之下,沿河官员不敢怠慢,也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开始加固大堤。

    但是河工积年糜烂,非一朝一夕能挽回,官员心底都是有数,现在修修补补不一定济事。他们只能各路祈求这难得一遇的大水,今年不要到来。

    然而潘季驯却明文下令各州府,官员守堤若武将守土,堤有闪失,则如丧城失地,他当奏请天子军法从之!

    潘季驯这文书下来,各处官员顿时都吓尿了。

    他们知道潘季驯与李子华不同,人家可是来真的。

    却说归德府。

    早在潘季驯文书还没下达前,归德府每逢二月,即大兴河工。

    在沿河各府都在偷懒时候,归德府已是早早地开始加固黄河大堤,以及增筑贾鲁河堤坝,并在各河道的险工处修筑石堤,或者加筑月堤。

    潘季驯的文书下来后,林延潮知今年河情可能很严重,甚至超过万历十年那一次大水,于是又加拨了两万两银子至河工署。

    虽说在河工上投入不少,但林延潮也不敢说整个归德堤防固若金汤。

    他万历十年底贬官到任后,所经历去年前年即万历十一年和万历十二年的河情都是以往正常水平,甚至还不如。

    至于这两年沿河不少州府还是出现溃堤淹田的事,不是因为水势大,而是因为河工本就是一个烂摊子。

    归德府的堤坝没有一点闪失,证明他能抗御一般的洪水,但若是再出现万历十年那样淹没几十个县,百万百姓无家可归的水情。

    林延潮所修筑的归德府堤防能否防的住?

    他之前修堤可一直是重淤田次堤防的路数,而今年林延潮则开始筑堤优先的策略。

    所以在三月,林延潮不放心亲自巡视了一下治下各州县堤防。虽说没巡视出大的问题,但各州县堤防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隐患。

    诸县之中,唯独当初孙承宗主持的柘县,修的是固若金汤,这不得不说就是孙承宗的才能,就那么点河工款,居然被他修成了一条可御百年大水的好堤。

    三月巡视后,林延潮下令各县就继续加固堤防,各县官员都觉得林延潮太小题大做了,从没有见过修堤修成这样的。

    林延潮对堤防的要求,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份上,凭他精明干练,任何堤坝承报给他,稍有不和规矩的地方,都被他立即察觉,然后命令下面官员整治,且限令期限。

    归德官场上都一致以为,林延潮御下,就如同吝啬至极的土财主,看不得下面佃户有半刻清闲。

    然后一直到了四月末五月除,陕西河南各州府连连暴雨,河水飞涨。

    这不止的雨势,也是令林延潮生起了担忧。

    这一天林延潮在签押房处理府事,外头风很疾,天边重重厚云卷来。

    林延潮案不停牍的处理公务,这几年来从同知到现在的方面大员,每日他处理公务都超过四个时辰以上,此外还要拿来一个时辰早起读书,剩余功夫即是陪伴家人。

    三年来每一日都是如此,没有一次例外。

    这时候窗外的风吹得更急了,打的窗子直响,林延潮眉头微皱,下人即知道他的意思立即将外头窗户关上。

    林延潮公文写至一半,忽披衣而起透过外堂,外堂的陶望龄,袁可立见林延潮来到这里,都以为有什么吩咐,一并站起身身来。

    但林延潮却走到门边,挑起棉帘看天边的风起云游。

    二人都不明所以。

    林延潮指着天边的云道:前几日,华亭陈眉公赠我一本书名为《菜根谭》,书里有一句话,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想起来此话甚是应的眼前此景。”

    袁可立笑着道:“此言暗合老庄闲适淡泊之意,老师一贯锐意进取,砥砺前行,怎么也念起这话来了。”

    一旁陶望龄嘲道:“袁兄此言差矣,你没听到老师说,应眼前此景之言,老师这么说莫非有功成身退之意。”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正要说话,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

    但见陈济川匆匆入内,身旁领着一名官员。陈济川满脸神色激动地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林延潮问道:“哦,何喜之有?”

    一旁官员向林延潮叩头道:“下官乃布政司经历徐有堂,代两位藩台,恭喜林府台,贺喜林府台。”

    林延潮失笑道:“到底何喜?”

    徐有堂朗声道:“上月吏部考选官员,林府台考绩为天下州府官员第一,圣上有旨召林府台即刻进京,赐驰驿。”

    林延潮的左右闻言都是大喜。

    陶望龄,袁可立二人更是高兴。

    袁可立几乎留下眼泪来道:“老师三年来在归德,鞠躬尽瘁,兢兢业业,眼下有此功乃实至名归。”

    陶望龄也是点点头,算是难得附和袁可立一次。

    林延潮倒是没有太多喜欢之情,因为他早半个月就从申时行那知道消息了。只是林延潮没料到申时行竟拔举他为第一,这也实在太高调,太惹人注目了吧,或者是有什么别的情由?

    徐有堂道:“昨日圣旨已是到了省城,两位藩台闻知此事都是大喜,这不仅是天家对林府台之恩典,也是我们河南整省官员之荣。若非眼下河情紧急,两位藩台必到府道贺,所以下官在这里就替二位藩台恭贺林府台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实应该林某谢过两位藩台才是,若没有两位藩台的保荐,林某焉有被天子钦点之时。”

    徐有堂见林延潮如此好生佩服,考绩被举为天下第一,居然还如此谦虚淡泊,丝毫没有骄傲之情。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林延潮对陈济川道:“请徐大人下去歇息,一会一并恭迎圣谕。”

    徐有堂走后,陶望龄与袁可立与签押房里书办,随从再度向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笑了笑,受了众人道贺。

    袁可立忽道:“莫非老师早知道自己考绩第一的事,故而才有方才荣辱不惊之言。”

    林延潮笑着道:“不错,人有高有低,为官也是如此,故而借此言来警醒自己,冷官需热做,而热官需冷做罢了。”

    陶望龄,袁可立都露出恍然之色。

    这时候府经历黄越匆匆走了进来,见林延潮道:“府台大人,听闻你要升任入京?”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你也是来恭贺本府的吗?”

    黄越闻言却愣了愣,然后道:“是啊,下官恭贺府台。”

    林延潮见黄越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黄越却垂下头道:“下官,下官实……”

    说到这里,黄越声音有几分哽咽。林延潮闻言也是感慨,点了点头,拍了拍黄越的肩膀然后道:“河工的事,本府已是托付给何同知了,他虽经验不足,但能勤力办事。你好好辅助他,一切如以往本府在时,如此本府即是上京,也可以放心了。”

    “下官谨记。”黄越闻言长长一揖,洒泪在地。

    陶望龄,袁可立也是向黄越行礼道:“这些年多承黄府经指点了。”

    林延潮点点头,方才徐有堂说了,圣旨上有言是即刻进京,也就是林延潮接旨后就要即可进京,不能有半刻耽搁。

    要不然以往官员辞任,至少都要有个与下面官吏,官绅,百姓相别的功夫。离任官员都会授意下面的百姓送些万民伞啊,然后再搞个依依不舍啊,比如百姓们拦住官员马车不让你走这样的套路。

    但是林延潮却没有这个功夫了。

    林延潮道:“你们随我去六房看一看。”

    于是陶望龄,袁可立等书办,随着林延潮一并来至衙门办事的六房。

    但见六房里官吏匆匆的出出入入,忙着公事。

    六房的庭院中几株大树被风一刮沙沙作响,几片树叶从大树掉在地上。

    林延潮从诸房门前走过,官吏们陡然见知府前来巡视,都是上前。林延潮示意他们不必起身相迎,继续做手上的事。

    众官吏们尚都不知林延潮马上离任的事,只是见他一一走进各房,与各房司吏说话,问了几句在办的事,以他过目不忘的本事,自然是一一了如指掌,而且一如以往一丝不苟。

    只是司吏们答不上来时,林延潮却没有如以往那般严厉相责。

    司吏们都是暗自庆幸,知府大人今日倒是很好说话嘛。

    然后林延潮再与几名相熟的官吏说了几句话,交待了几件事,最后再驻足看了一会,方才离开。

    如此一房一房的巡视过去。

    待走出最后一个房时,门吏奔来道:“启禀府台,圣旨已是到了府城城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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