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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借一甲子 生而为人

    茫茫深海之下,向来是人类练气士的禁足之地。除非是舍弃肉身,单以元婴、元神入水,否则即便是有强大的法宝扛住了海水的压力,也绝没有可供呼吸的空气,肉身难以持久存活。

    可眼下,俨然已在海底最深的位置,却有两名年轻男子气定神闲地侃侃对谈。

    其中一人正是天煞王,但见他周身一丈之内海水不得寸进,显然是那避水宝珠的功劳。

    他的头发依旧散乱,虽然无风,可他身后的那条红布却依旧飘荡着。深海下,印着包围在身边的十一团幽蓝色鬼火的光芒,免不了一股子阴森诡异。悠悠开口,他语气平淡得很:“你是在等我?”

    “自家中长辈教过,有贵客到时,在门外迎候,才更显得热情。家户的规矩,阁下莫要怪我俗气才是。”那避水珠天下无双,剩下那人是真真的置身海中。海水包裹着他每一寸身体,海中的暗涌鼓荡着他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长衫。若天下何人能有这般手段,那便只有身负巫族奇蛊“水火子”的杨二少了。

    “我最不喜与人拐弯抹角!”天煞王顿了顿,透过散发的缝隙,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冷冷朝前一扫。将杨玄嚣身后万千赤龙族类葬身的尸冢,一眼便“瞧”了个通透!

    “阁下与那三首巨兽尚能有一一,直抒胸臆。我又怎会瞧不出阁下的器量胸襟?拐弯抹角定是为阁下所不齿。”杨玄嚣轻叹了一声,见对方又耐下心来,这才继续道:“但如若不拐这个弯……只怕阁下非杀我不可!”

    “既然要杀,你破了天去,也非死不可!”天煞王淡淡了一句,却远没有要动手的打算。

    杨玄嚣眉头一挑,倒是另有想法:“我相信阁下已经看出,只要我后退半步,就能躲入赤龙冢,得到真龙元灵的守护!但我也相信,阁下有无数种手段,可以将我在退出这半步之前就彻底杀死!”

    天煞王了头,淡淡接了一句:“你这么做,是想告诉我,你并不是不可以躲进赤龙冢,而是不愿意躲进去!”

    杨玄嚣闻言不禁一怔,嘴角轻提,勾出了丝丝笑意,却是一种言语尚未破,对方已知自己心意的会心一笑。了头,他才又道:“我本就是生在春秋大陆北方西隋帝国的一介凡人。就算那真龙元灵能够为我抵挡天上神仙,可终究非我族类!我能躲一时不假,可若要躲上一世,我却有千万个不愿意!今日,我只想以凡人的身份和阁下聊些换了身份便不敢聊的想法。”

    “凡人的身份?”天煞王稍稍一怔,才道:“你是怕想法与我对立,我会出手杀你。”

    “阁下与那三首巨兽所的话,我句句听在耳中,确实害怕得很。”杨玄嚣了头,坦率道:“若咱们只以那凡夫俗子的身份自处,阁下便是再气不过,至多就是跳起脚来揍我几拳也就罢了。”

    天煞王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话到此处,你不我也猜得到。更何况你还冒死救下了那头巫族的图腾圣兽,你的立场已经再鲜明不过了。”

    杨二少摇了摇头,道:“现在站在阁下面前的我,只是一名躬耕于乡间的农夫。西隋与北卫不睦,连年兵祸,寻常百姓家中两丁便要抽其一,地里收成一石便要缴去九斗。我家中兄长奔赴前线,不到半年便传回了死讯,连尸体都领不回。官家只送来区区三钱碎银,美其名曰是抚恤亲属。可那时节,在那是非之地,三钱银子连半个白面馒头都买不来。家中老母体弱,握着那三钱银子,连一个月都没撑住,也就这么撒手走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兵祸尚未停息,匪患又再肆虐。村北一条山沟里,冒出一伙悍匪。那时节白了也无甚可抢,起先他们每次来村里,也就是没头没脑的胡闹一通,拿走的也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直到后来,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进村,却把村里上到四十下到十四的女子,一口气全掳走了。这些女人到最后也没有再回来半个,有人他们被那些贼匪糟蹋得生不如死,最后都死在了匪窝里。也有人他们被卖到了关内的州府郡城做了皮肉娼妓,总之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话到此处,杨玄嚣冷面闭口。

    “你这般比喻倒也妥帖。你所的官家和悍匪便是那所谓的仙界,你所的村庄便是现在的人界,你所的苛税则是那方寸雷池无时无刻都在吸取的人类的精气神,你的那战死的兄长和被掳去的女人则是已经‘飞升’的人类,你的自己也就是现如今的我们。”天煞王也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如此一个悲惨世界,你我苟且其中又有何意义?我将它终结,难道不是最好的解脱吗?”

    “不不不!”杨玄嚣摆了摆手,沉声道:“现在的我,只是一民农夫,而阁下也只是一位路过村子的有识之士。我现在是要向阁下请教,世道至此,我该当何以自处?阁下总不至于教我烧掉祖宅,然后一死了之吧?”

    天煞王不置可否,反问道:“你这样下套,我岂能踩得进去?”

    “既然阁下不愿赐教,那我也只好背着自圆其的嫌疑自己把事情完。”杨玄嚣重重摇头,又沉沉道:“此事也绝非是我为了打一个妥帖的比方而杜撰出来的。我的官家正是西隋皇庭,我的那伙悍匪是当时名噪一时的山狼帮,我的村庄是西隋东部边陲雍州府柳江郡辖下的李家村。而那战死的兄长姓李名德寿,其弟李德康,其母李朱氏,外加一十七名被掳去的女子,阁下想要查的话,只需去一趟柳江郡的户籍司便可一清二楚。”

    天煞王稍稍一怔,道:“既然是言之凿凿,那我想,倒不如互换一下角色。我做那农夫,你做那有识之士。由你来教教我,该何以自处?”

    杨玄嚣轻轻头,似是早有准备,言语详实竟如同亲身经历一般:“那位先生也是有的,他姓赵,字桑山,是一位胸怀异理的隐士。他当时只了一句话,‘当此乱世之间,尔等匹夫庶子,身如风中飞絮,命如土里草芥,皆不由己。帝王一怒,便要血流成河,却不知匹夫一怒,尚可血溅五步?’”

    天煞王勾起了嘴角,却是冷笑道:“难道,那个叫西隋的帝国就亡在了这群匹夫庶子的手里?”

    “那倒没有。”杨玄嚣则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场农民起义到最后也不过只在柳江郡城下集结起了五百多人。更可笑的是,柳江郡守只下令紧闭城门,不到半个月时间,那支义军便自己溃散了。饿着肚子,天大的雄心壮志也都是白扯。”

    “你大约也集结起了一支所谓的义军,而且多半会比柳江城外那支走得更远些。但无论如何也不足以叫我相信,你能做到他们所做不到的事情。”天煞王沉默了片刻,却是淡淡反问道:“想让我就此改变深思熟虑近千年的决定,你觉得可能吗?”

    “我当然知道要成此等大事,机会渺茫无比,断然不敢请阁下共谋之。今日一叙,只是想厚着脸皮,硬着头皮,为这世界向阁下借一甲子时间!”杨玄嚣头轻语,话毕拱手一拜。

    “借?你可知我已经等了多久?区区六十年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届时事败,你又能拿什么来还?”天煞王忽然语气一沉,连连反问。

    杨玄嚣摇了摇头,无奈道:“所以我是厚着脸皮借,因为一旦事败,我必已身死,自然是什么也还不上了。”

    天煞王稍稍沉默了片刻,又问:“如若事成,你能还我什么?”

    杨玄嚣闻言,脸色大喜,急忙道:“若事成,我当还阁下一个朗朗乾坤!”

    这一次,天煞王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想要一个朗朗乾坤?别忘了,一甲子时光对我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届时,你事败身死,我还是会亲手毁灭这个世界!”

    “阁下要毁人界,却不是因为有任何仇怨愤恨,相反是爱之弥深,不愿看它受异界奴役。既然不能救它,便出手帮它结束痛苦磨难。”杨玄嚣慢慢着,脸上满是善意。

    这时天煞王身边一条元神站了出来,正是那性子与外形同样粗粝的断头金刚,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嗡声道:“你既然明白王的心意,倒不如干脆,站到我们一边不就行了!连王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凭什么去做?”

    “所以他还了,是硬着头皮的借。”天煞王摆了摆手,示意断头金刚就此打住,又淡淡问道:“箫老以为如何?”

    那几团幽蓝鬼火中,闪出了那位气态逼人的高傲老妇的身形冷冷一瞥杨玄嚣,老妇沉声问道:“硬着头皮做事,十有*要头破血流。你赌上身家性命,图个什么?想好了再,可别拿那些所谓的公理正义来作幌子……这天下只有不懂事的孩子,却绝没有思无邪的圣人!”

    “老前辈洞悉世事,子怎敢装蒜?”杨玄嚣面对天煞王尚且平辈而论,见这老妇却由心生出一股敬畏。拱手躬身,规规矩矩地一拜到底,起身时,言语低缓客气,内容却字字如炸雷:“龙无首则死,国无君则乱。人界无主,悠悠万年,人类子民便受人欺压奴役了万年!子图的,就是这把交椅!”

    “先别把话满了,要知道,世俗国家之中便是一县吏上任,都要扛起那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担子。想主宰人界……你知道要面对些什么吗?”老妇人勾起嘴角,冷冷一笑,却并没有讥讽的意味,而是很正式地提出了她的问题。

    “对外,不敢叫人界傲立诸天,但起码要保证我的族类彻底摆脱被异界奴役的命运。不敢推翻了仙界,起码要与之分庭抗礼。对内,不敢天下大同人无异心,但要怎么闹,那都是咱人界关起门来的自家事情,非我族类,再也别想指手画脚!不敢世界极乐,但要保证凡我族类,都能靠双手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劳碌一世只为异界做了嫁衣!不敢人人都能活得精彩,但要怎么活,却可以让他们按自己的想法抉择,依自己的能力去争取!”杨玄嚣没有过多思索,因为这责任,他早已仔细想过无数遍。此时来,更像是在值得尊敬的长辈面前一舒胸中宏愿,以请其见证。

    “你这番话的确漂亮,但大抵与公道正义一般可笑。”老妇人话虽如此,却已收起了那一抹本就不是讥讽的冷笑,脸色归于平淡,那一股子傲气也有意无意地收敛了几分。

    “老前辈定是觉得我一再拿种族事,是想唤起与各位的共鸣?的确,刻意斧凿理据,不免叫人觉着虚伪做作。”杨玄嚣着,轻轻摊开一掌,现出了一枚通体碧绿的树种:“其实,我有一个朋友,是棵成了精的古树。机缘之下,我得到了他的传承,从他的记忆中,我看到了他的种族从孕育,到生长;从繁衍,到繁荣;从衰落,到最后彻底灭绝的整个过程。我那朋友为了种族的繁衍不惜燃烧生命留下一粒种子。正如诸位所见,它将种族的复兴的重任托付给了我。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不自觉地把自己也当做一棵树,那份种族情结,也是从当时开始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时间越久,我就越是觉得,复兴人界是我理所应该要扛起的担子!生而为人,难道还不如一棵树么?”

    “你这话,可是把我等几人全都骂了进去!”老妇人眉头一皱,周身透出一股叫人望而生畏的英武之气,竟半不输男子。

    “诸位生气也是理所应当,子事先也过准备要挨上三拳两脚,可凭得诸位这番气魄,只怕也不屑与我较真!”杨玄嚣闻言,苦笑着低下了头。

    “王,可瞧出了他的无赖性子?”那老妇竟是哈哈一笑,退到了天煞王身后。

    天煞王也在不经意间勾起了嘴角,淡淡道:“我就再此等你一个甲子!”

    杨玄嚣闻言再次大喜,转念一想,又厚着脸皮道:“阁下要在此等我?未免太憋闷了些……眼下有件事情,这天下只有阁下去做最是妥当。”

    “当真无赖!”沉稳如天煞王也不禁淡淡骂了一句,所幸没有立刻否决。

    杨玄嚣自然瞧得出事有转机,急忙出了心中意图:“西海局势大乱,佛、道、儒三教涉足已成定局,我想叫他们在这一甲子中泥足深陷,将大部分实力和注意力都耗在西海。”

    天煞王闻言了头,淡淡道:“这件事,的确只有我这天外恶煞去做,才最合适!”

    “这期间,阁下要人有人,要灵石有灵石,赤龙冢赤龙城也将随时为诸位敞开大门!”杨玄嚣嘿嘿一笑,双手奉上了一枚传讯玉符。

    ……

    “这一世,纵使万劫不复漫前路,我也必将以热血铁拳,战一个问心无愧!即便事败身亡,总也能留下一粒希望之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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