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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爱恨悲欢由心起,万物有情不自知

    随驾的三名御医会诊后一致认为,历王殿下的手只是皮肉伤,并未危及筋骨,每日敷涂金创药,再佐以补血生肌的药汤,将养个十来日便会痊愈,施完药便告退了。印暄闻言松了口气,在印云墨裹着白纱的手掌上轻轻抚摸了一下,说道:“伤口未愈前不能碰水,洗沐之事朕会派两个小内侍来服侍。”

    印云墨道:“敬谢不敏,我洗澡不喜欢被人摸来摸去。”

    印暄踌躇一番,带着七分试探三分忐忑又道:“小六叔不喜下人贴身服侍,那就由朕代劳如何”

    “别别”印云墨忙不迭摆手,“皇上身份尊贵,我可劳烦不起。”

    急于转移话题似的,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抓住印暄的腕子,翻来覆去看了看:“在江底水府时被灼伤的燎泡消得差不多了。你说这巴陵也真是的,硬是扣着钟月末不放,活像半刻钟都离不得,一说送他回家的事就臭脸,也不体恤一下他家人的心情。”

    “若深陷情网,不论神妖人灵都难以自拔。”印暄感叹,“小六叔难道不能理解么”

    “怎么不能。情深缘灭,悲欢离合,世事更迭,生灵轮回,万物有情嘛。”印云墨回答得淡然,眼神澄澈剔透,如冰镜倒影着世间万般爱恨情仇,却又遥遥地浮于三千红尘之外。

    印暄定定地看他:“小六叔既能理解,也肯为我出生入死,为何总是对我的心意左躲右闪,不肯直面”

    印云墨笑道:“入情还出情。纵然身在欲海,心不沾染半点情丝,我辈修道之人当如是。”

    印暄直觉他说得不对,却又一时无话反驳,沉默片刻后方想说句:若从未真正入情,又拿什么来出

    话未出口,一点青光在门外亮起,传音道:“青螭巴陵叩请谒见人君。”印暄只得起身开门。巴陵走进来,朝他拱手:“人君是否无碍白龙被我重创后遁逃。他身怀一丝龙神血脉,肉身强悍生机不灭,但也魂魄震裂、元气大伤,没有千八百年难以尽复。”

    印暄道:“江神辛苦了,此后还望继续行云治水,守护一方。”

    巴陵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奉与他:“这是人君掉落在桐吾江底的佩剑,我见猎心喜,便暂时借用,最后也是有赖它才斩伤了白龙,如今完璧归赵。”

    小六叔送的秦阳古剑失而复得,印暄心中惊喜,收了剑道:“多谢奉还。”

    印云墨挑眉佯怒:“好你个小青,圣驾翻船落江,是你搞的鬼吧,差点没把我们淹死我还喝了一肚子的浑水如今一声不吭就想将此事揭过”

    巴陵目中微露尴尬,却闭口不言。

    “要想谢罪也简单,你那凡人童仆钟月末的父母有恩于皇上,你把人放回去与父母团聚,此事就此作罢。”

    “不成”巴陵斩钉截铁道,“我愿领其他责罚,但人,绝不放。”

    印云墨劝道:“钟家二老年迈贫苦,膝下空虚,你如何忍心夺人爱子,满足私欲你问过末哥儿的意愿了么,倘若他一心牵挂家人,你强行将他扣留,他心中可会欢喜”

    巴陵脸色冷硬如石,僵持片刻后,潦草拱了拱手:“告退”旋即化为一点青光遁去。

    印暄见他如此乖僻执拗,自己又不能置钟老恩情于不顾,也觉得事情有些难为,叹了口气。

    印云墨似笑非笑:“哪条天道规定,你付出了,他就必须回应你对他爱得连命都不要,他就得感动接受,否则就是自私冷漠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情,那我宁可不入。”

    印暄看着他,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巴陵化作青光飞回江底水府,一眼看不见钟月末,心中顿生空虚焦躁,四下搜寻放声叫道:“小末小末快出来”

    钟月末不知从那个角落里钻出来,看到他后面露喜色:“陵哥,你回来啦等会儿不会再走吧,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无聊死了”

    巴陵走到他面前,仔细端详,蓦然发现少年端正憨厚的脸上,长久地藏着一股没精打采,如同折下插在瓶中的花枝,纵然用符水供养得颜色不凋,却终究丧失了原本的天然野趣。他心底一动,既而又是一痛,挣扎再三,辗转再三,最终还是开口道:“小末,你想家人吗”

    “当然想啊”钟月末不假思索答,“我爹娘年纪大啦,大哥又在边关服兵役,家里也没人照应,我做梦都想的。”说着又露出意外的神情:“陵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以前我一提到家人,你不是就发火所以我一个字也不敢提。”

    巴陵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钟月末当即蹲下身抱住脑袋,跟狗崽子似的呜呜告饶:“我错了,我错了陵哥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提啦”

    巴陵愣怔了许久,最后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想回,就回去吧。”

    “什么”钟月末抬起脸吃惊地看他,“陵哥,你是说你肯放我回去”

    “回去吧,心不在这里,留也留不住。”巴陵神情异常严峻地起身向洞府深处走去,脚步中渗出一丝滞怠与疲倦。

    他边走,边用力一甩衣袖。钟月末顿觉被一股暗流包裹着猛地提起,头晕目眩之后,周围霍然开朗,光线明亮。他睁开眼四下环视,却原来站在江畔芦苇丛中,离自己的家仅有半里之地。

    久违的狂喜与急切撞进心扉,钟月末放声大叫大笑,头也不回地朝家奔去。

    江底洞府,巴陵掐灭了水镜中的少年身影,感觉一颗心仿佛烧到极致的炭火被泼了盆冰水,在剧烈的疼痛中嘶叫,最终只剩腾起的惨白烟雾,与一抔无人在意的残烬。

    他现出青螭原形,朝圆厅中央那根极高极大的石柱盘缠上去。怀抱着冰冷的岩石,他垂下龙首,慢慢闭了眼,再度陷入漫无止境、心如死灰的孤独寂寞中去。

    钟家老两口做梦也没想到,在洪水中失踪了近两个月、以为早已生还无望的幺儿,竟然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一家人又叫又笑,抱头哭作一团。老妇人忙着去厨房给幺儿烹煮吃食,钟老爹则絮絮地问他两个月来的经历,知道是被青螭所救,老泪纵横地连连叩谢江神,表示翌日天一亮就要去龙王庙谢神还愿,从此每逢初一、十五上香供奉。

    钟月末欢天喜地整日痴缠着父母,在家中待了三五天,又去呼朋引伴地四处玩耍了几日,归家的热切喜悦逐渐冷却下来,不由自主地思念起江底水府中的陵哥来。

    “我把陵哥孤零零一个人丢在水府里。”他坐在江畔,用苇秆在沙地上胡乱涂画,嘴里喃喃道,“至少我还有父母朋友,他身边却一个能说得上话的都没有。凡人见了他,不是又敬又怕,就是许愿求福、讨要恩惠,而那些水妖精怪他又瞧不上,我这一走,他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哩。”

    “怎么办,我要不要回去找他”

    “可他如果又扣住我,不让我回家陪爹娘怎么办”

    “爹娘老了,总要有人照顾。”

    “陵哥好可怜,待我又这般好,我挺想他的。”

    手中一根苇秆左右为难地划过来划过去,最终被折腾得断成两截,钟月末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走到江边喝水。

    桐吾江水恢复了清澈,比往昔更加甘甜而冷冽,钟月末被冰得呲牙咧嘴,又觉浑身畅快,就像待在陵哥身边的感觉一样。系在红绳末端的青黑色鳞片从衣领里掉出来,他用手指捏住,忽然就云开月朗地下定了决心,转身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陵哥陵哥”

    青螭隐约听见下方有个声音呼叫,声音十分耳熟,纯实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将他从沉睡中唤醒。他睁开巨大的眼睑,暗红色竖瞳冷漠地朝下方看去:

    钟月末笑嘻嘻地抱着他的尾巴尖道:“陵哥,我回来啦。我跟爹娘说了,江神看中我,要收我做侍从,我爹高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说我们家能出神侍真是祖坟冒青烟呢。他说皇上仁慈,赐给我们家许多财物,下辈子都足够花用啦,用不着我帮忙干活,我打算隔三岔五地回家去看看,你不会不答应吧”

    少年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青螭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从盘绕的石柱上调头而下,用鼻尖轻轻触碰着少年的脸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青螭巴陵与凡人少年钟月末的悲欢离合,此乃后话不提,单说县城的客栈里,侍卫们轻快而有条不紊地打理着杂物,准备御驾次日离开运泽地界,继续北上前往边陲之地雾、震两州。

    夜里印云墨正睡得天昏地暗,耳畔有人嘤嘤嗡嗡地叫着:“殿下历王殿下”

    “出什么事,要烦扰到我”他睁开困顿的眼皮,半死不活地问。

    一名紫衣卫神色焦急道:“圣上突发热疾,高烧不退,御医们会诊过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药吃了许多也不见效。听闻殿下精通岐黄,恳请前往探视。”

    印云墨惊而坐起,急匆匆地穿戴完毕,赶到印暄的寝室,见年轻的天子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潮红,嘴唇干燥开裂,满额都是汗珠。他坐在床沿叫了几声“暄儿”,对方毫无反应,便伸手搭脉,片刻后又翻了翻眼睑,摸了摸胸口与四肢,感觉烫热得快要烧起来了。他转头问地面跪成一排的御医:“可诊出是何疾病”

    御医们惶惶然地摇头,一个个口称医术不精,谢罪不迭。

    印云墨诊过脉,心里也有些疑惑:从脉相上看,印暄身体强健,真气流转如常,并无疾病症状,却为何突发高热,药石枉然

    他思索片刻,对御医与一干侍从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侍从们犹豫起来,印云墨又道:“哪个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圣上的病便会好转,那你留下。”

    这话一出口,众人连忙告退,在邻近房间待命,只留一队紫衣卫把守门口,随时听候屋内的差遣。

    印云墨望着高烧昏迷的印暄,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衣袖拭去他额头汗水,爬躺在他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十指相扣,闭眼任由睡意袭来,伤痕累累的神魂缓缓沉入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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