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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桐吾中阴波起,运泽城外变故生

    从昶州沿着沁水北行,穿过旭州的西部再往北百余里,便到了一个古名“云梦泽”的地方。上古时期星罗棋布的湖泊早已干涸消失,沙壤沉积成大片广漠的沃野,后人在此建立起繁华的城镇。中原第一大河沁水从中贯穿而过,因东南面有桐吾山如屏如障,这段江道便被人称为“桐吾江”。

    自从桐吾江决堤,两侧地势低洼的城镇、田野已成泽国,幸得桐吾山脉围拦,洪水才不至于漫到旭州地界。

    万人大军行到此处,已是难以前进,要么得多花两三倍时间绕过桐吾山脉,要么弃车换船,从水路过去。

    前锋来禀报路况、叩问圣意,印暄略一思索,下令道:“水军北调不及,去民间征发船只,能运载百人即可。其余人马走陆路绕过桐吾山脉,于运泽城汇合。”

    随驾群臣闻旨又是一顿哭谏,生怕圣驾离了大军护卫,又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可惜皇帝虽年轻,却专权惯了,凡事极有主见,哪里容得臣子动摇决定,当即软硬兼施地打发了他们。

    小半日后,兵卒找来四艘带蓬的大渔船,指挥使鱼从峻便领了精挑细选的百余名紫衣卫登上去。顺道插一句,郎将左景年本也在这百人之中,但自圣上遇刺之后,他便杳然消失,半点行踪也无。鱼从峻派人寻找未果,不知他是出了意外,还是叛逃,但侍驾北巡要紧,于是循惯例发了通缉告示,暂时搁置了此事。

    印暄在众人拱卫下上了船,回头见印云墨还在原地踌躇,问道:“六皇叔怎还不上船”

    印云墨瞟了一眼前方浩浩汤汤的浑水,嘿嘿干笑两声:“我晕船,还是跟着后队走陆路吧。”

    印暄大笑:“皇叔是怕水吧放心,不会叫你掉下去的”说罢,亲自过来牵他。

    印云墨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皇帝拉上船去了。

    洪峰已经在月前平息,江流还有些汹涌,水质也浑浊不少,能见不及三尺。江面上不时飘过断枝枯木、房屋残骸,甚至是几具被水泡得惨不忍睹的浮尸。印暄神色凝重地远眺四方,但见灰茫茫汪洋一片,仿佛身堕六道苦海之中,放眼所见,具是众生衔悲罹难之景象。

    百姓无辜,因何遭此水患堤堰若固,怎堪难抵十年这其中必有隐情印暄目光阴沉沉地投往运泽县城方向因为建于山腰,运泽县城成了附近鲜少不被洪水淹没的城镇之一,眼下正如一座孤岛,筋疲力竭地漂浮在水上。

    船底突然传来一阵明显的震动,连带着船身上的乘客都颠簸起来,印云墨一把揪住皇帝的龙袍,整张脸就跟吃了酸橘子般皱起来:“你快让开,当心我吐你衣服上”

    印暄好笑地揽住他的肩膀:“你抓这么紧,叫朕怎么让”

    印云墨紧张道:“我不抓紧,万一掉下水去怎么办”

    朕跳下去捞你。印暄的回答还未出口,趴在船舷边观察了片刻的紫衣卫禀道:“皇上,是一大波鱼群从船下过去,也不知被什么天敌追赶急了,没头没脑往船底上撞。”

    说话间,船身震动已然停止,印暄松了口气,揽着印云墨的手臂却没有放开。

    印云墨挣了两下没挣开,失笑道:“皇上不是最讲体统的么,连我坐没坐相都要管,如今这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印暄板着脸道:“朕若不扶你,万一船身再颠厉害些,你就得下去喂鱼。不识好歹”

    高空一声嘹唳传来,众人抬头望去,原来是一只鹰鹫翱翔于苍穹。

    鹰鹫低头看向江面上的四艘渔船,只如四片枇杷叶大小。紧接着,在枇杷叶的下方,浑浊不清的波浪中,隐隐出现了一道庞大至极的阴影,缓慢而蜿蜒地滑过那阴影几乎占据了大半片江域,与之相比,渔船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水黾,随时将会覆灭于息吹之间。

    仿佛心生惧怕,鹰鹫瞬间振翅高飞,遗落下一声十分凄惶的鸣叫。

    渔船逆流而上,在波涛间尽速行驶,东北方山腰上运泽城的轮廓在暮色中隐约可见,估计再半个多一个时辰便可抵达。

    一名划船的紫衣校尉忽然感觉手中一震,提起船桨看,前端半截不知撞到什么折断了,断面的木刺参差嶙峋,鱼叉似的尖锐。他一时兴起,想着吃了几日干粮,趁这机会叉条鱼上来解解馋也好。便手握桨柄,凝神静气盯着船舷下方,见水下一片阴影掠过,心道好大一条鱼,手中劲气骤发,狠狠叉进水中。

    这一下,仿佛叉在坚硬的磐石之上。未等那校尉愣神,四周顿时水流旋动,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江面上迅速形成,似乎水底有个庞然大物,因蚊叮虫咬而不耐地扭动了一下尾巴紧接着,无数粗大水柱猛地冲天而起,怒风掀起骇浪惊涛,整个江面顿时天翻地覆。

    众人连惊叫也来不及发出,四艘渔船像暴风雨中的花生壳被抛上半空,眨眼间解体碎裂,船上百余人影如同巨掌中撒出的一把沙砾,身不由己、洋洋洒洒地落入江中。

    变故陡生的瞬间,印暄只来得及将另一只手也环住印云墨的腰身,两人一同被滔天白浪卷起又摔下,一头砸进了滚滚波涛。

    印云墨痛苦地吐出一口口污水,乍死还生地趴在乱石滩上剧烈咳嗽。带着泡沫的浊浪在身后涌动,不时舔舐着他的腿脚,似乎在为到嘴的美食逃出生天而遗憾。

    “小六叔,你醒了”周围一片漆黑,他听见印暄惊喜的叫声,同时后背上被人适力拍打,助他吐尽腹中江水。

    印云墨了半晌,身上簌簌地发起抖来,上下牙叩着门道:“冻冻死我了。外衣呢”

    印暄道:“吸了水忒沉,在江里便扯掉了。”他用自己同样的身躯拥抱过来,印云墨发现对方也只剩一件中衣,在这寒气冷峭的冬夜冻得够呛,但体温好歹要比自己热乎一些。

    “江面忽然掀起巨浪,船翻了,其他人恐怕也被卷散,不知我们被冲到何处江滩,离运泽城有多远。”印暄半抱半扶着印云墨起身,“你大病初愈,得赶紧找个地方生火,把身上衣服烤干。”

    印云墨只觉浑身血脉里灌着冰水,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但仍勉强拖动步履,与印暄相互扶持着离开江滩。他抬头看了看星象,说道:“往西南方向走。”

    印暄不假思索地听从了。两人踉踉跄跄走了半里地,果然见一处小小的村落,七八户人家,其中一户窗口透着朦胧的一豆烛光,当即上前敲了敲柴扉。

    一名老叟提着桐油灯、裹着破棉袄出来应门,见是两名落汤鸡似的年轻公子,自称是两兄弟,船翻落水,与侍从失散,见有人家便来求助。他见两人境况虽狼狈,披头散发,连外袍也无,贴身穿戴与长相却无一不体面,不像是歹人,便赶紧叫内人准备干爽的棉衫,引他们去清洗换衣。

    简单清理一番后,老妪颤巍巍地捧出两碗冷却的红薯粥和一碟腌鱼干,很有些难堪地奉给两位贵客她还从未见过生得如此白皙好看的公子哥,即便穿着粗布衣、簪着枯树枝,依然像庙里壁画一样精美,所谓的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吧。拿不堪入口的劣食给这样的客人,老妪局促得脸皮都涨红了。

    印暄却毫不介意,甚至觉得心疼这老两口食勉强果腹,衣勉强御寒,茅屋柴扉连大一点的雹雨也不一定挡得住,这就是九州一隅的一户普通人家,作为统治者的天子此刻感到一种任重道远的惭疚。

    他嘴里没滋没味地碾着粥粒,转头看印云墨,原本还担心这位嘴精舌刁的皇叔怕是受不了粗劣饮食,却见对方双手抱着缺了口的碗,把一碗稀薄的冷粥吸溜吸溜喝得十分得劲,连小鱼干也嚼得骨头都不剩,末了扯过印暄的袖口抹了抹嘴角,笑吟吟道:“多谢两位老人家款待,小子饿个半死,这粥可真是救苦救难的好物。”

    老妪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有了点光彩,木讷地回了声“没得招待,见笑了”,便匆匆忙忙收拾碗筷去洗。

    老叟见夜深人倦,张罗着安顿客人入寝。可惜茅屋就两间,一间自住,另一间空着的赶忙收拾出来,委屈两位客人挤一挤,并千辛万苦地寻了两床打补丁的棉被出来。

    印暄与印云墨道过谢,抱着棉被上了炕。炕不大,也没烧暖,冷硬的炕面上铺着其薄如纸的褥子,被子也是棉絮稀松,捂不住几分热度。

    印云墨合衣裹着薄被,蜷缩半晌依旧手脚冰冷。他屈起膝盖,把脚丫塞进另一条腿的膝弯里,汲取着自身聊胜于无的一点暖意,同时万分怀念起大狐狸、小左等一应能替他暖床的人物虽说那狐狸不是个东西,但毛茸茸热乎乎的,冬日里半枕半抱实在很舒服。

    “小六叔,你很冷”印暄在炕的另一头开口道。

    印云墨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一方面很希望对方来给他暖被窝,一方面又觉得有引火烧身的危险小皇帝似乎对他生了之心,万一什么叔侄脸面都不顾,定要在他身上寻欢作乐,他就算再不甘愿,也没法拒绝。虽说一具皮囊无甚可惜,但疼痛实打实全是他的,想起当年被撕裂贯穿的痛楚,印云墨至今仍觉头皮发麻。

    印暄见他没动静,沉默片刻,挨过来将自己的棉被也盖在他身上。棉被为了省料本就短小,盖了一个没有二个,印云墨问:“你自己呢”

    印暄道:“我向来身强体壮,合衣凑合一宿也无碍。”

    朔风扑打在窗纸上呜呜作响,印云墨蹙着眉翻来覆去,最后挫败地叹口气,把棉被掀开一条缝:“你进来,我们合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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