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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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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家五姑娘的闺阁很小,却很玲珑。床前放着古雅的琴棋书画四扇屏风,屏风后是小轩窗,裹着看起来就很暖和的橘色轻纱,窗檐上还挂着一盏小巧的玻璃风铃,透明色,风一吹便轻轻晃动,清脆动听。

    在这个时代,玻璃还是相当昂贵的稀罕物。

    薛婉见宝钗听着风铃出神,不由低低道:“这是哥哥送给我的,八岁的生日礼物。”

    ……其实,她早已过了八岁;甚至,那天也不是她的生日。

    薛婉刚刚哭得太厉害,刚下了板子的胳膊也沾到了泪水。宝钗一边替她擦拭,一边轻声劝着:“四弟真的很疼你,你又何必总像个小可怜虫的,四弟可担心你了。”

    薛婉还是低着头:“我知道,哥哥总是护着我,半年前镇南侯那些人冲进来抢劫的时候,哥哥抱着我躲在床底下,还把我抵在里面,他自己背对着外面……”幸好,四房住的偏僻,人口又少,没让那帮丧心病狂的家伙看在眼里。

    宝钗接道:“还有这次,两个嬷嬷弄伤了你,也把四弟气坏了。你很聪明,姐姐也不瞒你,那两个嬷嬷带的两房人被我分别诳去了几个不同的庄子。兵分多路需要很多人,其中一些就是四弟借给我的。”

    这对小兄妹的父母皆早亡,薛蝉早早就掌了这一房。可以说,某种程度上,他能调度的钱物和人手甚至多于薛蟠。只是薛蝉生性孤僻,不喜与人交游,只是天天闷在书阁里看书,薛彬也拿他没办法,毕竟这侄子还太小,只能——“再过几年吧,问他到底想从文还是从商,若他想从商,有几个铺子当初便是他爹名下的,正好交给他。”

    薛婉听得又是发怔,睫毛上再次沾上水汽:“原来还有这事……谢谢大姐姐告诉我。”

    宝钗又抚了抚她的脸蛋,轻轻摇头:“你这孩子,怎么总不肯放下,总不肯好好过日子。”

    薛婉的睫毛又颤了颤,良久,才用宝钗几乎听不见的小声轻轻道:“不可以的。”

    “为什么?”

    “不能忘记的。”纤细的小手指再次绞进被子里,薛婉在心里轻轻告诉自己:错误就是错误,只要做了错了,就绝对不能忘记。

    ——娘亲做过好多坏事,害过好多人,但她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自己做的事儿一定要记着,还得牢牢记着,免得以后被别人挖出来,拿来害你对付你!

    明明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可这具小身体里盈着的忧愁和纠结,比穿越而来早已成年的宝钗还要多。宝钗觉得也有点压抑,只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再劝了句:“你爱想着过去的事儿,也没错。可是,过去应该也有些开心的事吧,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些?”

    “没有,开心的。”薛婉睫毛垂得更低,声音更轻,“只有一个不知道对不对的想法。”

    “是什么?”

    “要是没有我就好了……也不对。”亲娘是绝对的不择手段,就算没“借”来一个她,也会有别人,“要是,我是男孩子就好了,就不用哥哥这么担心。”

    要是她是男孩,大概就能有勇气、离开这个她本就不属于的家。

    “其实,也不对。”薛婉忽然顿了顿,又飞快地摇头,“如果我是男孩儿,娘就不会只顾着缠爹爹,她一定会去害哥哥的。”

    说罢,薛婉抬头看向宝钗,终于露出一丝小笑容,却是自嘲的微笑:“大姐姐,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宝钗紧紧皱着眉,本想说“过去的事何必再去假设”,可一瞬间心内又是微微一悸。

    类似的话,也有人跟她说过,就在不久之前——还是穆梓安。

    那天晚上那个小混蛋似乎也是这样,无比欠抽地,用“阿琦”的漂亮脸蛋盈着满满的哀怨:要是没有我,爹娘就能各过各的安生日子,外头那对哥哥姐姐也会过得更好,大家好聚好散,没人作怪天下太平。

    有着相似的不幸童年,宝钗觉得自己能理解穆梓安的纠结,可现在听薛婉说起这段“如果”,莫名的,宝钗心里又浮现出另一段话:我的到来改变了一切,所以我必须承担起一切。

    赫然,宝钗再次“感同身受”:她穿越而来,承担了薛宝钗的命运,也必须承担起这个哥哥很笨娘亲很面名声很不好听的商户人家。

    这是命,得认。宝钗在心里轻笑一声:而且,这辈子的命很不错。

    ——除了,遇到一只不讨人喜欢的小混蛋。

    薛婉一直在悄悄观察宝钗的表情,看得宝钗眉心一抹淡淡蹙起的纠结,再次觉得心里揪揪的,不由小声问道:“大姐姐,你怎么了?”

    宝钗确实有几分心烦意乱,不由问妹妹:“婉儿,这些都是你的心里话?”

    薛婉怯生生地点头。

    宝钗眉心蹙得更紧:那这些话,穆梓安为什么要对着自己说……他说的“喜欢”,是认真的?

    可是——

    宝钗暗暗扣紧脉搏,在心里轻声道:我肯定是不喜欢他的。

    这个世界的女子必须要嫁人,但宝钗自认穆梓安绝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对上那么个小混蛋,门第之差都算是小问题;跟那个小混蛋在一块儿,没心脏病的都得吓出心脏病来!

    “大姐姐,你怎么了?”薛婉再次发问,颤颤地蜷着,她被宝钗的表情吓到了——大姐姐怎么会露出漂亮又这么冷飕飕的笑容?

    宝钗拍了拍小女孩的被子,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回来:“过去的事,大姐姐没有亲眼看见,不好评断什么。你觉得是你的责任,是一笔要还的债,也没关系。只不过,你该胆子大一些。”

    薛婉不明所以:“……胆大?”

    宝钗捏了捏她的腮帮子,触手一片娇嫩柔软,让人都不忍用力:“四弟为你好,你也为他好,自家兄妹,何必不说开了?宝琴和宝篥也是,她们至今都不知道你一个就足以把她们两个比下去。你也不必害怕,你这么聪明,谁要想烦害你折腾你欺负你,你尽可以,以、牙、还、牙。”

    最后的“以牙还牙”是从牙根缝隙里磨出来的,带着丝阴气儿,把薛婉小姑娘吓得瑟瑟发抖:大姐姐这是想到谁了,怎么变得这么可怕,呜呜呜!

    ……

    对于穆梓安,宝钗自以为已经想得周全。

    之后,宝钗便去找薛王氏,核心当然是几个妹妹的教育问题之时——这是小混蛋提醒她的,须得早日提上日程,以免哪天再欠人情。

    薛王氏作为大嫂和伯母,一向宽和,当下答应会好好找靠谱的教养嬷嬷,而后却又苦着脸向女儿求助:“宝钗,你可有办法把你八叔劝回来?你爹都生气了,说再不回来就要动家法了!”

    宝钗顿时想要扶额——八房啊!

    都要过年了,他八叔还睡人家青楼里,难怪爹要发火!

    对于八房这对夫妻,尤其是她八叔薛牧,宝钗只想狠狠吐槽:穷折腾,变着法子折腾!

    也不是感情不好,至少薛牧是绝对喜欢着这个买来的小媳妇,水灾时特意救了丈母娘和小姨子,在青楼里也不忘“洁身自好”。就是那脾气太臭,一句说不和就撂脸色走人,还专往青楼里跑,放哪个妻子身上能心不凉?

    薛刘氏的问题跟薛婉很像,聪明但胆小怕事,又有那么点儿自卑——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相公不靠谱!就像去年,薛刘氏过生辰,薛牧竟然送她一尊白玉观音雕像,还是送子观音!

    全家都被这份礼物弄得无语凝噎,只想把这瓜娃子踹回娘胎重造,谁不知道薛刘氏最大的心病就是至今没生出孩子?其实薛牧不急着要孩子,事实上,他跟七房的薛行一样,作为幺子压根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

    ——说白了,八老爷就是缺根哄老婆的筋儿!

    薛王氏可操心,作为大嫂,不仅要看护着身体不好的弟媳妇,还要负责把至今还赖在青楼的小叔给哄回来,防止丈夫发怒全家过不好年。

    薛牧是个不听人话的臭脾气,薛王氏只得求助于女儿。

    当然,宝钗有办法,但是——办法有点歪,不能当着亲娘的面说。

    跟薛王氏要了“延期处置”和“便宜行事”两项准许,宝钗回到院中,叫来跑腿儿哥哥:“你去跟八叔说,他老婆病了,很难受,要上吊。”

    薛蟠:“……”

    良久,薛蟠抽着嘴角告知:“妹子,八叔书房里的小王福天天来回跑,八婶的病情,八叔都清楚的。”

    哦?宝钗不由挑眉:原来自家八叔没那么傻,知道不能放松监控根据地。不过,怎么就不知道抓一抓根据地建设?

    宝钗抱起胳膊,慢条斯理道:“那你就抓一把巴豆带过去,跟他说,他要不回来,我就给他老婆下泻药。”

    薛蟠:“……”

    又过了好一会儿,薛蟠全身都抽搐,龇牙咧嘴问道:“妹子,你……说真的?”

    “反正全家都知道我是个母夜叉,你不妨让八叔猜猜,我做不做得出来。”宝钗点着头,内心只想亲自跑去揍那个谁一顿:有这么个傲娇的混账,自以为是狂霸酷跩,害得他老婆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薛蟠只想抱着脑袋趴地上去,惊吓太大忍不住说了句实话:“妹子,真不知道你以后想嫁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肯定都被你管得死死的!”

    反应过来说错了话的薛蟠立即逃跑,却没注意到,宝钗蹙起了眉,显出淡淡的迟疑之色:“想嫁给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

    前世的容葭是个病美人,这辈子的薛宝钗是个冰美人,从二十四岁重回十二岁,这个轮回中却从不包括男欢女爱。连宝钗自己都没发觉,到现在为止,她对未来所有的希冀,都尚不包括“感情”二字。

    说是穆梓安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其实,至今为止,宝钗从未考虑过任何人。

    ……

    那哪里是个会将终身大事交予别人操纵的人,因为连她自己都没想呢!

    穆梓安敏锐地察觉到:他喜欢的小姑娘心中封闭着一扇门,不愿打开。

    娟娘被薛家撵在府衙门口,穆梓安找她问过、确认过:“她是一点都没对她们家里那位徐姨娘动手的意思啊。”

    要说妾惹灾祸,薛家目前最大的祸头是五房的徐姨娘。她身为姨娘,仗着生下了儿子便跟正妻别苗头,五老爷薛枭又是个拎不清的,以至于五房夫人姨娘两头大,老爷夹中间做馅饼,每日任由两只母老虎撕咬,真叫一个凄惨。

    “其实不是看不惯妾,而是不想乱家。必须给这次的萧墙之祸找个冤大头,新来的几个当然是最好人选。五房那个有儿子也有‘年代’,所以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穆梓安躺在府衙书房的软榻上,对着天花板敲个二郎腿,一只胳膊枕在脑袋底下,另一只手玩转着匕首,怨念满满:“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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