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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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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都金陵城,再富不过薛家门。

    家主薛彬为紫薇舍人,也就是正七品的中书舍人,虽然官位不高,但中书舍人乃是阁臣,薛彬又是户部挂名的皇商,获赐江南地区的盐、茶甚至铜铁的贩运权,攒下千万家私,称得上富甲一方。

    此外,薛家当家主母,薛彬之妻薛王氏,乃是金陵望族王氏的嫡次女。薛王氏长兄王子腾官至九省都检点,统领首都北京四十万禁军;薛王氏还有一位长姐,嫁入开国勋贵荣国府,虽是二房夫人,却也是当家太太,如今也随夫在北京。

    前些日子京城来信,荣国府二房的大姑娘,也就是薛王氏亲侄女贾元春,一朝选在君王侧,做了后宫八妃之首的贤妃。

    京城荣国府自是一片欢天喜地,按理说金陵薛家也该庆贺一番。可是,现在的薛家,尤其是薛彬和薛王氏这一房,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金陵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阴暗潮湿,已经一个多月未见到太阳。长江上游更是接连几月暴雨滂沱,终于汇成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洪水,一月前长江上游大坝决堤,洪水来势汹汹逼近金陵,现在整个南京城都忙着筑坝修堤,还得接纳安顿从上游逃难而来的那些家园被毁的百姓。

    留都南京有着与北京相同的整套朝廷机构,自本朝第三位皇帝迁都北京后,留都朝廷一向无实事,惫懒惯了以至于成了个养老的清闲地儿。洪水一来,留都朝廷忽然高速运转,几乎所有人都是手忙脚乱。其实整座南京城只有三个实职,一为兵部尚书,一为镇守太监,最后的是南京守备。几年前镇守南京的太子被废,兵部尚书与镇守太监皆受牵连丢了脑袋,大概是因为龙椅上那位还在膈应着,是以这俩职位被一空多年,至今还是俩孤零零的坑,等着哪里的傻萝卜来填。

    仅剩的南京守备乃是武将,由开国勋贵之后镇南侯虞方担任,已经出征了——长江上游决堤既是天灾也是*,因为当地官员中饱私囊,截留了朝廷按年拨下的加固堤坝的银子,是以酿成大祸。洪水冲垮县城时,这狗官忙着逃命,却被愤怒的百姓围堵在城门口诛杀当场。杀了朝廷命官可不是小罪过,是以诸人一不做二不休,扯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直接造了反。

    难民变暴民,随着逃难的队伍向东走,越演越烈,几成燎原之势,虞方不得不亲自带兵去镇压——是以,南京城里最后一个能做主的人也不在了。

    幸亏有个应天府尹,名徐龄,及时接过了这一堆烂摊子。一面组织兵卒百姓去加固堤坝,一面栓了整个南京的懒官儿——真是“栓”,南京守军叫虞方带走大半,剩下可不是应天府尹的差役最多。徐龄亲帅人马冲到各人家中,将一个个装病装死赖着不动的懒骨头揪出来锁进衙门里去。

    徐龄是状元出身,清高廉洁而嫉恶如仇,因为个性太独骨头太硬得罪了太多人,才被排挤到留都来提前养老。有这么个掌事的,全留都的官儿便可怜了,徐大人眼睛一瞪,拉来一串儿衙役当门神,硬将衙门把得有去无回:水灾未平、百姓未安,你们就都别回去!

    薛彬领着中书舍人的差事,自然也陷在衙门里,已经半个月未曾回家了。

    薛彬的二弟薛澄是留都户部里的九品小官,同样被栓在户部衙门里,有家回不得。

    薛家就这两个能担得了的男人,全都联络不上,留守在家薛王氏可谓心力交瘁。在这节骨眼上,儿子薛蟠被抓进应天府大牢,女儿薛宝钗多日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水患下大夫也难找,好不容易请来一个,把了脉,当场便直摆手:不行了,姑娘这好不了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听得大夫这般说,薛王氏悲痛得险些晕倒,扑到宝钗床边大哭:“我的儿啊,你好命苦啊!”

    旁边的丫鬟,名青鸾者,扶住太太摇摇欲坠的身体,又看着烧得全身颤抖的姑娘,秀丽的眼儿中竟然满满溢着愤恨:“都是那个狗官!说什么‘不让一个百姓枉死’,我呸!若不是他,姑娘怎会、怎会……姑娘要是有个不好,他拿什么赔?”抹着眼泪,又道,“还有金莺姐姐……那、那就不是人命?”

    青鸾所说的“狗官”,不是贪墨驻堤银钱的县官,而是勇挑重担、被灾民誉为“青天”的应天府尹徐龄。

    原来,上游洪水来势汹汹,金陵大堤必须不断加固,因此需要更多的人手。虽然涌入金陵的难民极多,但他们各个拖老带小,没得饭吃瘦骨嶙峋的,哪有力气去修堤?徐龄便下令在金陵城中征丁,不但民户要出壮丁,官家和商家也逃不掉——也不是说让众老爷公子哥儿亲自挽袖子卷裤腿去修堤,谁家没几打小厮护院家生子儿?这不都是劳力!

    徐龄按照各家的人头算了比例,命各官家富户交人出来。金陵薛家一共八房,人口不少,要交出去的壮丁也更多。可是薛家各地商铺皆是半年一结算,现有不少家人皆在外头盘货;另外还有一些,分散在各处追着雨水时节的雨、觅着白露时节的露,又寻着初夏的白荷花蕊,为的就是给薛家的宝钗姑娘配一剂冷香丸。

    宝钗自小身带热毒,尤其苦夏,时常高烧,这次更是严重至极,吃其他药毫无作用,就等着冷香丸来救命。可徐龄下令全城戒严,带着冷香丸回来的诸人在城门口便被拦了,一问,竟是没交够壮丁的薛家,徐龄一挥手便叫直接绑到堤上去!

    赶紧得解释家里小姐等着药救命?要知道徐龄乃是寒门清高士,平生最恨奸商,薛家拖拖拉拉不肯交人已经让他极为恼火,其他的“借口”——本官不听!

    差役凶神恶煞拿着铁链便来拿人,那瓶子冷香丸早在推搡中不知叫谁踩碎了,就连亲自去接药的薛家大公子薛蟠都叫徐龄拿下扔进了牢里,论罪名真是他该的——当众殴打朝廷命官,徐龄叫薛蟠打青了一只眼睛,肿得老高。

    还有宝钗的贴身丫鬟金莺,也就是莺儿,按捺不住便女扮男装跟着薛蟠一起出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推搡中不知叫谁撕了衣服,露出大片雪白的身子。徐龄治下的差役自是不敢耍流氓,赶紧将莺儿放了,可莺儿自知当众失了清白,一时想不开,当天晚上便投井自尽。

    金莺被捞上来的时候,湿漉漉的发丝全都黏在额上,拨开后发觉脸色青白简直像个女鬼。捞人的婆子不敢抬到薛王氏跟前去,便交给金莺的父母让赶紧埋了罢。这头金莺的父母哭得肝肠寸断,那头薛王氏一面顾着女儿的病,一面想法子从牢里捞儿子,丈夫不在无人可靠,心力交瘁又听得大夫说女儿不好了,一向柔弱的薛王氏扑到女儿床前嚎啕大哭,竟然生生哭晕过去。

    渐渐入夜,更漏声声,阴暗的白天渐渐被漆黑一片的夜晚所替代。

    薛王氏还未苏醒,宝钗病得迷迷瞪瞪以至于诸人开始准备棺木,进进出出忙碌的丫鬟们接屏着气息,小心翼翼,压抑的气氛宛若阴霾,紧紧笼罩着薛家门户。

    刺拉,空中忽然划出一道刺目的光,霹雳闪电闪着紫光,紧接而来的便是轰隆隆的惊雷,震耳欲聋,伴着瓢泼大雨倾泄而下,继续无情地冲刷着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雨急风骤,院中的草木受着侵袭,发出“啪啪”的击打声,仿佛锤击着人心,令人心惊肉跳。

    刮着雨丝的黑洞洞的门廊中,一个瘦弱的小丫鬟缩着脖子、端着药碗,小步小步慢慢挪着走。

    雨太大,家里又少了不少人,院子里没人打灯,一片漆黑,黑黝黝的假山洞口正对着门廊,仿佛怪物狰狞的大嘴,随时准备着将人吞噬入腹。

    小丫鬟打了个寒颤,思及早上才打捞上来的金莺的尸体,心里更怕,默默念叨:“金莺姐姐,冤有头债有主,您要有不甘心,就去找那个狗官……”

    又一道闪电落下,轰隆惊雷接踵而至,小丫鬟吓得跌坐在地,手里的药碗“砰”得一声砸得粉碎,药渍在冰凉的时节上晕出一片暗色,宛若斑斑血迹,令人胆战心惊。

    青凉的石板顺着门廊延续向前,最终隐遁在太过阴暗的拐角,化成幽深而狭长的暗影。暗影之中更藏着沙沙的声响,宛若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划过地面似的,又一顿一顿敲击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小丫鬟跪坐在地上,噤若寒蝉全身难以动弹,随着沙沙声愈近,小丫鬟颤抖得愈加厉害,终于过了拐角,小丫鬟双目紧闭几乎放声大叫——

    一缕柔和的光线晕在眼前,原来是一盏洁白的九瓣莲灯,中间嵌着一枚白烛,燃得也是清灵的白焰,被托在纤巧的素手之间,晕出一道美淡淡的光弧,衬着豆蔻少女皎洁的容颜,越发清灵若高山晶莹白雪,飘渺若月宫寂寞谪仙。

    小丫鬟怔怔地看着,看着托灯的豆蔻少女对着她伸出手,半晌顾不得起来,却还在怔怔地问:“姑娘,您……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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