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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汉和同文

    钱惟昱对选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从那堆《五经文字》的图书底下,拿出了一张手写的纸张,上面写了约摸五十来个假名字符。这些字符写法都比较规范,而且相比于传统日本人的书写习惯,更贴近于汉语书法当中的文字偏旁写法。

    后世的日语当中,撇掉半浊音和拗音,光看轻音浊音的假名,也有70多个字符。如果半浊音和拗音全部算进去的话,则会有100多个。而如今还在平安时代、假名的发展还处在“万叶假名”时代,因此其拼写其实更为繁杂、写法也不统一,万叶假名字符总数,可以达到两百多个之多。

    很显然,钱惟昱手头这张表格,是偷工减料、藏了私货的了。确切的说,他是拿了一本如今日语里的假名表,去和他上辈子学习的汉语拼音知识相嵌套。

    至于这么做的目的,他显然是希望把日语这门语言的发展扼杀在初级阶段。也许数十年后,百年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能说一口标准的汉语。自古征服者都讲究“同文同种”,可见同文还在同种之前。如果不完成这个伟业,以日本人自古以来不曾改朝换代、天皇一家“万世一系”统治了一千多年的历史传统,将来他又怎么可能把日本彻底征服得心服口服呢?

    当然,此时此刻,钱惟昱自然是不会让选子那幼小纯真的心灵之道这世间的险恶的。他拿出这件事情来说的时候,完全是摆出了一副“为了帮助日本人普及文治、宣达教化”的悲天悯人姿态,把选子给崇拜得满眼都是小星星。

    “哥哥,你这个假名表,为何比常用的万叶假名减少了那么多读音呢?就这些,便能读出全部字音?”选子一边看着钱惟昱后面用来切音的标准汉字,试图把这些音读出来,但是总是不得其法,只好困惑地求教。

    钱惟昱正打算出言解释,倒是清少纳言年纪稍长、读书又多,比选子先反应了过来:“莫非……这几个音都是只取开口音,而后面那一排则是都取后面的闭口音……唔,或者说拖长音,这才切出字音的?”

    “聪明,正是如此,此法剔除了诸多经过切、拼之后的音节,只取最为正本清源的音色,取其假名。来,让为兄细细解说”

    当下,钱惟昱便把他那套“假名式拼音”的用法细细对选子和清少纳言解说了一遍。每一个假名的读音还认认真真纠正示范读了一遍。

    比如汉语拼音里有“a、o、e、i、u”这些基本韵母,他就拿日语假名里面的“あ、お、え、い、う”的写法来代替,同时把那些字符的基本音给定下来,制为“普通话发音”。

    而相对韵母来说,日语假名在表现声母方面要差一些。日语里面的假名,很少有专门表现一个汉语拼音里的声母发音的,而更多是一个声母一个韵母拼好之后的完整音节。所以钱惟昱要把声母抽出来,就要多费一番手脚。比如汉语拼音里面的声母“k”,在日语假名里面其实是用了“か(ka)、き(ki)、く(ku)、け(ke)、こ(ko)”的5种拼法来表示。

    对于钱惟昱来说,遇到这种情况,他就可以把发“け(ke)”这个音的假名留下,而把同声母的另外4个声母为“k”的假名丢掉、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而在新的假名语系里面,如果还要发出“ka”的音,就不用写“か”(ka)而是写成け(ke)加上あ(a)。

    正是通过这种把日语假名当中的声母重合音节去掉的方法,钱惟昱整理出了一套类似于后世汉语拼音拼法的假名表。

    ……

    当然,考虑到后世的普通话其实是带有元朝时候元大都方言的阉割版发音,不适合如今十六部韵格的汉语。所以钱惟昱倒也没有照般后世的普通话,而是用了介于如今中原洛州一代的发音,和杭州、越州一代的吴语发音。比如在后世普通话里往往认为无法拼读的gi/ki/hi之类的音节,在唐宋以前的十六韵部古汉语和吴语当中就是有的,而这些音节的拼法,钱惟昱全部按照当时的古汉语来进行规整。

    或许有些人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的,但是其实在唐诗宋词繁盛的年代,采用标准的汉语发音对于文化的传承是非常重要的。

    比如后世的普通话,经常要把“ing”和“eng”这两个韵母在普通话里面强行区分开,但是在唐宋之前的古汉语里面,这两个音是不分的。这才有诸如“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或者“和雪翻营一夜行,神旗冻定马无声”之类把后世“ing”韵部的“行”字和“eng”韵部的“声”字放在同一个韵部内作词作诗的。

    又比如后世的“书”字,在普通话里面念“shu”,于是人们读李商隐的“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的时候,才会觉得李商隐用错了韵。但是如果是一个浙江人,用杭州话或者绍兴话来读的话,因为“书”字在吴语里面的读音近似于“xu”(嘘)的音,所以就和“虚、居”同韵了。

    在如今五代末年的时候,按照后世被蒙元蛮夷胡化过之后的北京话作为标准音,无疑是做不到的,而且也是自戕文化的表现。后世的历史书介绍古文明,总是说“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之所以历史上唐宋以诗词著称,但是被蒙元戕伐汉语文化之后的明清却以“小说”著称,就是因为后世的汉语发音已经与作古体诗的十六韵部发音法完全割裂开来了。

    在唐宋,发展诗词是有其群众基础的,大部分普通人说话的时候,用字的读音就深合十六韵部分音。而到了明清,只有专门研究十六韵部的读书人,才能知道作诗的最基本韵律平仄。因此,如果号称“所做之诗老妪能解”的白居易穿越到明朝的话,他再写那么多诗,要想追求“老妪能解”的成就,啧啧啧……那便是难如登天了——因为老妪根本听不懂!

    可以说,如果钱惟昱现在强行按照后世普通话的发音改拼法,并且将来他得了天下,推广这一套。那么他就会成为一个历史的罪人,他所建立的那个朝代也不会有历史上“宋词”一类的文化产物了。他本人,有可能就是地球上最后一个正儿八经填词的人。

    一言以蔽之,钱惟昱这套法子,是一套用了如今汉语的主流发音、兼顾了日本人说的“台州话式日语”最后整合出来的,读音接近汉语拼音、只有音节字母的写法是沿用了日语假名写法的注音系统。(这个年代的日语之所以发音接近台州话,其实主因还是天台宗的祖庭在台州天台国清寺,在日本占据数百年文化人阶级的僧侣自然说话渐渐偏向那个发音所致。所以,其实有时候,一些文明传承的东西,当时看上去事情不大,却影响深远。)

    ……

    “这套法子,为兄将其称为‘汉和同音’。为兄回国之后,会拨出一批读书人家的女子作为女官,送来和妹子一起研修此法,再让天台国清寺的义寂禅师等精通汉和文化的学问僧居中通译、逐步消弭两种语言读音上的分歧。妹子也要多多设法在日本国广招才女、僧侣推广研习。

    争取花上数年时间,编出一本《广韵字典》,不仅要有新式拼音之法,还要纠正如今《五经文字》和《九经字样》当中对部首分门的揣误,而且考究文字意理的正误。最终使汉和同文、天下教化通达。”

    汉和同文、教化天下……听了钱惟昱最后这句铮铮之言,年幼的选子几乎已经无法想象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功绩了,她的年纪和阅历,还没有这个想象力。

    “小妹定然废寝忘食,竭尽所能……可惜小妹才疏学浅,只能是边学边做了。”

    “怎么可以废寝忘食呢!你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记住,不论什么名垂青史的功业,在为兄心里,只有妹子才是最重要的。”

    “小妹……记住了,小妹会和清子一并好生筹划这件事情的,和歌、物语不过是陶冶情操地雅物,又怎比得上这种正事儿呢。”

    钱惟昱听了之后微微点头,又掏出一张契券,还有一块随身玉佩的信物,递给选子,口中说道:“今日为兄来时没带从人,也不便携带太多东西。妹子既然是要招募学问僧与知书女官编纂大典,花费定然是不少的。凭着这份契券,可以在摄津国兵库町的蒋氏商会——嗯,便是这位蒋姐姐族中的商会了——每月支取不超过一万贯的财物,用于编纂大典的开销。

    如果到时候还是不够的话,只要拿出信物,他们自会从肥前的总商号或者日后但马、丹波的宫津町调集银钱的。另外,贤妹若是略有所得,需要刻稿印书的话,随时可以把手稿交给兵库町的蒋氏商会,让他们一并捎给为兄。不出三个月,蒋氏商会定然可以将刻印后的成书运回日本的。”

    说着,钱惟昱也不由选子分说,便把东西都塞在选子手中。又和选子说了一番体己话,把蒋洁茹给选子准备的礼物都给选子一一看了。

    因为钱惟昱一行出城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如今到了贺茂斋院又闲谈许久,天色早已昏暗。钱惟昱见现在回城、再走到礼宾馆一共还有十几里路,也就没有推辞选子让他在斋院用晚膳、再歇宿一夜的邀请。

    选子的年纪太小,自然是谈不上厨艺,只能给钱惟昱用瓦煲煮个米饭。晚膳主要是清少纳言和蒋洁茹、陈玑做的,安倍素子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

    斋院里因为清净,是不会养着禽畜的,所以除了旁边贺茂川湿地里捞起来的鲜鱼、田螺之外,别无荤腥之物。

    蒋洁茹知道钱惟昱对于这些淡水河鲜是吃不惯生食的。也就亲自动手,用了醋酢和清酒调味,把鲈鱼批出薄片,扒在一块烧红的鲫鱼背形炉石上,淋上酒液醋酢,顷刻便好了一道炉石炙鱼扒。

    至于那些大田螺,则是按照日本人的酒烹荣螺的调调,把螺壳的刺削掉大半,掏出螺肉来剁碎了用酱油、清酒、芥末、蒜泥煲熟了,重新灌回螺壳后,把扁平的月饼烛垫在螺壳下面,用蜡烛的火苗煨着保温慢炖。

    除了荤菜,其余便是贺茂的莼菜、茭白、芦蒿、蘑菇等物,这些东西陈玑和清少纳言都会处理,也没什么难度。

    晚膳上桌之后,众人便在榻榻米上围成一圈席地而坐,也不分尊卑,在矮几上其乐融融地用膳。选子和其他日本少女都是第一次尝到蒋洁茹的手艺,吃到鲜嫩而又被炉石炙烤封住了肉汁的鲈鱼时,选子等人顿时生出了一副自卑。

    这个时代大部分日本厨师做的吃食,还真不是给人吃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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