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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百花潭

    终南山介于中都西京与华河南郡之间,山势不高,但风景秀丽,山上有一道观,名为“全真教”,但人去楼空,废弃多时。相传“全真教”乃道家外家不成器的弟子门人聚集炒作而来,授道家经典,信奉者可辟邪免灾,福泽绵延。

    只是后来不知得罪什么大人物,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但近几年“全真教”观内的正殿上却有香火供奉,一自称“终南隐士”的老者隐于此处,此人多才学,能诗文,工草隶、大小篆,好琴棋,识得道家典籍,演绎法术,倒令四方百姓信其有德性修为,前来上香参拜,供其一应吃食用度。

    终南山中有一处胜景名为百花潭,是华河遇山倒灌而成的淡水泊,面积约莫四五亩,是终南山各种生物饮水嬉戏之处。每逢春夏,两岸百花盛开,姹紫嫣红,蔚为壮观。

    自冷千笑、小蝶及白泽冷凌薇在那华州城万里桥西开了一家“圣手堂”医馆之后,李白与司马承祯也随后去了华河南郡,着力营救王维、杜子美、宋之问三人。

    毕竟不能靠他们三个去救人。

    十三号这天,全真教正殿上的大门早早便关闭了。那自称“终南隐士”的老者一路北行,确定无人发现之后便拐入百花潭,在潭边观望一会方吟道:“暮川罕停波,朝云无留色。故人琴与诗,可存不可识。”

    旁边不远处一株花树之后传出鼓掌之声,俄而便有两人一前一后行了出来。一人,内着紫色棉服,外批一件白色斜领长衫,头戴橙色软幞,两带系于脑后,两带曳于背侧。相貌儒雅俊逸,风流倜傥,双目神采飞扬,洞察秋毫。另一人鹤发童颜,身着蓝色鹤氅,头戴纶巾,手执拂尘,一派仙风道骨模样。

    只听那白衫公子说道:“子潜兄作为东道主,先发后至,当罚啊。”

    那“终南隐士”约莫天命之岁,身穿一身破旧儒袍,脸容苍黄,手里亦执拂尘,笑着说道:“太白贤弟与司马兄都是国之栋梁,今天怎么有兴来我终南山一行啊?”

    卢藏用,仙宗十友依年岁排行第三,字子潜,修为不详。

    司马承祯把手中拂尘往背上一插,径自说道:“昔有大贤屈原被流放而与渔夫对答,今我观子潜兄终南百花潭,犹如沧浪之水啊。”

    李白听之一惊,兀自忖道:“司马兄此言,难道暗示卢兄有投敌之嫌?”也不说破,倒等着同为“仙宗十友”的卢藏用如何应答。

    司马承祯,仙宗十友依年岁排行第六,号“白云子”,强地界。李白,排行第八,字太白,小地界。

    只见那自称“终南隐士”的卢藏用兀自一滞,脸色亦不复刚来之时的洒脱,避重就轻地说道:“沧浪之水清兮,我自每朝于此饮,沧浪之水浊兮,我自每朝于此洗。”

    言下之意不管乱世谁胜谁负,他卢藏用自于终南山中归隐。

    李白听后,大笑道:“子潜兄实乃真英雄耳。”

    倒是一旁忽有琴声响起,一个豪迈不羁的声音言道:“子潜兄是怪我做了安史狗贼的伪官啊。”既而便见一人缓步而来。面容和善,头戴纱帽,身穿佛衣,脚踩布鞋,腰间挂着一支普通毛笔,狼毫倒卷,好不精致。

    那人背上背着一架桐木古琴,琴身罩以橙漆,朱漆修补,纯鹿角灰胎,发蛇腹间牛毛断纹。通长三尺有余,琴背作圆形龙池、龙池上刻寸许行草“大圣遗音”四字,池之两旁刻隶书铭文四句“巨壑迎秋,寒江印月。万籁悠悠,孤桐飒裂”十六字,俱系旧刻填以金漆。腹内纳音微隆起,其两侧有朱漆隶书款“至德寒山”四字。

    此琴乃七家论语之一的晋阳王家大公子王维之物,名“大圣遗音”,琴音响亮松透饶有古韵,造型浑厚优美,漆色璀璨古穆,断纹隐起如虬,铭刻精整生动,乃八大名琴之一。

    王维,仙宗十友依年岁排行第七,字摩诘,炼体炼气双修,极玄阶。

    李白与司马承祯俱是抱拳相迎,笑道:“摩诘兄风采依旧啊。”

    王维笑道:“司马兄与太白贤弟要是信不过摩诘,摩诘自当转身而去,拼死保子美出去,倒叫兄弟知道,晋阳王摩诘绝不是那贪生怕死,卖友求荣之辈。”

    司马承祯:“摩诘兄切莫误会,司马怎会不信贤兄弟呢?”

    李白亦是附声应道:“晋阳王家,一门双豪,哪个不是文章卓绝,风采超群的高义之士啊。”

    一旁卢藏用听着似乎有些不大受用,兀自说道:“诸位贤弟既然来到愚兄之处,必要共饮一醉,方不失我等仙宗之风啊。”

    一听有酒可喝,李白当时便高呼:“当要如此,没酒怎么能成?”

    卢藏用遂从袖中拿出一方石台,手指掐术,默念:“长!”但见那石台顷刻便张至桌几大小,上面犹自放着一坛美酒,四只玉杯。

    王维一惊,道:“伯玉兄的‘幽州台’,原来在子潜兄手里?”

    卢藏用面色凄然,道:“诸位兄弟且坐下一饮,过去之事,谈来徒增伤感。”

    李白亦道:“是极,是极,今日仙宗十友之小聚,当饮酒。摩诘兄、司马兄、子潜兄,这道理我已用过,你们要喝可得说出个上佳的彩头来,不然,这坛美酒就算是太白一人的了,哈哈哈哈。”言罢,自斟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一旁王维席地而坐,大笑道:“古人饮酒,不可乱饮,必要宜时宜景,今天适逢新春,天有微风,近有百花潭如沧浪水,亦有诸家贤达士,便是萍水相逢,也要饮。哈哈哈哈!”言罢大笑,自斟一杯尽饮。

    李白摇头大笑道:“摩诘兄说得极是,即便萍水相逢也要痛饮,何况故人相见。”又转头对卢藏用和司马承祯说道:“子潜兄和司马兄谁先来?”

    司马承祯抱手一拱道:“子潜兄年长,当先来。”

    卢藏用复一回礼,道:“终南山好风景,一山带两水,全真留余风,诸民有愿偿。东西有二郭,见者皆堂皇。乃风水宝地,有潜龙腾飞之象,今我等聚于此,则诸事可成。”

    言罢,他又是微微一笑,声音沧桑低沉说道:“诸位贤弟,愚兄可否饮了这杯?”

    老白与王维皆是叫好,道:“子潜兄归隐修道,大有所成啊,单为此事,也值一杯。”

    司马承祯盯着卢藏用,似有话要说,终究没有言语,静静盯着眼前古朴陈旧的“幽州台”说道:“仙宗十友,依岁月而论,伯玉、季真最长,如今年逾花甲;子潜兄、宋兄及孟兄相若,至今乃天命之岁;吾与摩诘相当,为不惑,而太白、子美及子安最小,不过而立。”

    陈子昂,仙宗十友排行老大,死时强玄阶,字伯玉;贺知章,仙宗十友排行第二,字季真,修为不详,生卒不详;孟浩然,仙宗十友排行第五,专心诗文,不喜修行,一身浩然之气充沛,却陷在至黄级境界至殁。

    众人皆点头称是,王维亦言:“吾等相交,不问身份,不问贵贱,不论年岁,只论学识才干,志趣品性,是以吾等兄弟十人虽年岁差异,但交情深厚,非常人能比。”

    司马承祯呵呵一笑道:“摩诘兄此言甚是。不过……”言罢稍顿,继而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多变螳捕蝉。现如今我等十人又在哪里呢?”

    他微一沉思,眼神扫过在场几人,显得沉重至极。

    李白当先道:“大哥伯玉兄于十多年前狱中猝死,相传为狱卒受则天女帝亲侍教唆所为。”

    王维道:“二哥季真兄急流勇退,于数年前离开西京,归隐不知所踪。”

    卢藏用轻轻一笑道:“老四宋兄自则天女帝退位后便不与我等来往,传言怕玄宗大帝治其罪责。老五孟兄因诗见罪玄宗大帝,永不授用,世居襄阳,亦于十多年前突发恶疾而逝。”

    司马承祯仰天一叹道:“九弟子美生性冲动,又意气用事,冒然潜入襄阳被俘,摩诘兄为保子美不被处杀,甘污己身,去贼子名下做个伪官。当真可悲可叹!”

    言罢,自斟一杯,也不喝掉,径往空中洒去,道:“敬伯玉兄、孟兄在天之灵,当饮此酒,地久天长,圣灵永飨。”

    说罢又斟一杯,洒于地上,道:“仙宗十友不虑门墙,不分贵贱,不碍岁月,是为友朋之楷模,能士之典范,当饮此杯,愿此谊长存,此情万古。”

    既而又斟一杯一饮而尽,道:“沧浪之水清且浊,司马此心永不变。愿子美狱中无碍,有所收获。”这才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李白大呼痛快,连斟三杯而饮。

    王维亦是拿出毛笔,喷一口水酒,当空而书:“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看似即兴而咏终南山,却是佩服司马承祯一番豪迈激昂之陈词。白云即指白云子司马承祯,而青霭便是表示仙宗十友情比金坚,绝无瑕疵。

    卢藏用被这气氛感染,也不言语,兀自长叹一声。道:“我隐居多年,看来亦还是没有悟道,有愧伯玉兄留台之情啊。”

    一旁李白脸色微红,犹自问道:“伯玉兄当年含恨殁时,子潜兄莫非也在身边?”

    卢藏用略微沉吟道:“当年则天女帝专权专政,为打击太宗大帝留下的贵族体系,广开言路,锐意创新,不拘一格降人才。我与伯玉兄、宋兄均是破格启用的寒门士子,遂对则天女帝忠心耿耿。”

    “不错,但当时诗风虚夸,文风浮靡,伯玉兄决心以文入道,扭转李唐浮夸之风,这才修成‘幽州台歌’,祭成法宝‘幽州台’,此事传为美谈。”李白言道。

    卢藏用:“虽说如此,但玄宗大帝当年亦亲见伯玉兄,大意是为劝其帮助斗天。”

    司马承祯:“哦,当有此事?不知伯玉兄如何选择?”

    卢藏用:“伯玉兄重情重义,当时太白尚且年幼,亦不知为玄宗大帝之子,倒是宋兄亲近当时与玄宗大帝相争略占上风的安乐公主,是以伯玉兄委婉谢绝。”

    李白一惊,仿佛酒也清醒一些,道:“伯玉兄于狱中殁时,父帝已然继承了帝位。”

    卢藏用一笑道:“太白勿急,伯玉兄与帝尊相见乃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但他因锐意整风触怒了时任权贵武大将军。”

    “原来如此,那后来呢?”李白道。

    卢藏用:“伯玉兄此后因老父去世回家守孝三载,那时他已经身体有恙,后被地方陵吏陷害勒索,以致入狱,宋兄于安乐公主处闻得此事,连夜传信于我,呵呵,不怕诸位兄弟笑话,我当时依附于长公主太平公主。”

    李白方道:“哦?太平公主乃太白姑祖母,太宗大帝最小的妹妹,助则天女帝赢得时任斗天。传言则天女帝末期病重,她与武大将军都是当朝红人啊。”

    卢藏用亦道:“正如太白兄所言,宋兄参与帝室斗天,不敢出面,而愚兄恰能有所凭借,这才匆忙赶赴西蜀郡锦官城射洪陵营救伯玉兄,无奈天不遂人愿,伯玉兄已然于狱中病发。”

    “不知子潜兄可知大哥亡时情状?”司马承祯有些犹疑地问道。

    卢藏用:“伯玉兄殁时浑身生出包疹,面色惨白。愚兄借着太平公主之名领了伯玉遗体并同‘幽州台歌’及法宝‘幽州台’,心灰意冷,这才寻了终南山隐居。”

    王维听罢喟然一叹道:“伯玉兄之死,我等俱是挂怀,但世事变幻无常,光顾着修炼一途,却不知子潜兄竟知之甚详。”

    司马承祯兀自在一旁沉默良久,方道:“摩诘兄与子潜兄或可不知,前些时候,我与太白在江陵见到黄州苏家老家主苏洵,他好像亦是中了一种邪术,每逢年关便全身生出包疹,如有活物,痛苦异常,若不耗费雄厚真元压制,则势难活命。”

    王维大惊道:“果有此事,孟兄于襄阳病逝,就是除夕饮酒过量引发旧疾而致,病状与司马兄所言别无二样。”

    四人俱是一惊,犹自想着,当年仙宗十友风采超卓,莫非真有人暗施杀招不成?

    凉风习习,百花潭水随风激荡,时清时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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