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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还能说朋友

    闪电过后,紧接着呼啸而至的狂风飞沙走石,几乎让整个的山野霎时间就陷入到了天昏地暗。

    更加狂烈的风暴一阵紧似一阵,怒吼着,疯狂地摇动树木,肆无忌惮将卷起的东西撕裂,在空中飞舞盘旋着,毫不留情打向那阻碍它奔突的一切障碍。

    一道道闪电从空中划下,迸发出非常炫目的光耀。而紧跟的闷雷就像在头上炸开,仿佛撕裂人的神经一般轰鸣,就好像要将现实的世界扭曲着摧毁。

    突然,豆大的雨点犹如倾泄一般,向着地面劈头盖脸的打落了下来。

    在大自然空前狂暴的发泄中,天地似乎也给撼动了。崖石在崩塌,树木被拦腰折断,草颗匍匐于地,瑟瑟叩首,整个的世界,都在陷入了空前动荡的混乱。

    雨水从高处倾泄而下,形成巨大的洪流,滔滔汹涌地掠夺和胁迫着泥土以及泥土承载的植物,浩浩荡荡呼啸着狂奔地横扫一切。

    狂风催促着暴雨汇聚的洪水奔驰中,在砸毁新苗,摧枯拉朽地搬动地面沉积,追逐和淹死那些惊恐万状拼命逃生的生命。甚至百年的老树,也因此而悲戚地被连根拔起,有的还又是折成了数段。

    到处是奔驰,是哀嚎,是死亡,是千奇百怪的声响汇成的惊天动地轰鸣。宇宙,仿佛又回到了盘古时候的那种开天辟地中。

    终于,风止了,雨停了,那种犹如千军万马征战一般的可怖景象,也随着自然发泄的终止而逐渐敛迹。仅仅残暴过后的荒芜,才又让人清晰的意识到,那过去的一切,毕竟是刚刚经历过的真实。

    黑暗中,胡苹卷缩在崖洞的一个角落,虽然已经停止了哭泣,但她的那声音却仍然在黑暗中响着。

    仿佛她不是在诉说,而是在用生命中过去的那些污浊,无情的摧毁那青年的意志,消耗他的热忱,污染和抹去他曾经一度极力要保护的,灵魂中那本来属于她的一片圣洁。

    方利民手抱了双腿,下巴搁了膝盖,木然地呆望着崖洞中,另一角落里的那团黑暗,以及黑暗中的泣述。

    “是政府,政府的公安挽救了我们。粉碎‘四人帮’不久,在一次打击刑事犯罪中,我们这一伙罪犯落网了。罪大恶极的舵爷被判处死刑,我由于年纪,和一些罪行较轻的,分别判处了不同刑期和劳教——而正是在那里,在新的劳教生活中,我才真正的认识到自己,明白到我和那一伙人所有的行为,都是极端自私,卑鄙和残忍的在掠夺他人,危害社会的犯罪。我们的所作所为,哥们义气,不过是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无耻和堕落——

    “只有在那时候,我才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自己,明白到我们的罪恶是多么的可恨,无耻,有时候甚至残忍的血腥。一位老人就因为我这种扒窃,由于耽误了挽救孙子生命机会,在悲愤和绝望中,她不堪承受的上吊身亡了——我哭了,我哭我的过去,我哭我在种种犯罪中为什么就那样的无情,甚至就不曾有过哪怕一丝的觉醒!

    “既然有那么多的罪恶,怎么还可能有脸仍然活在这世上,所以我唯有一死。而只有一死,一切才能够有真正的了结,良心也才会因此得到真正的安宁。但刘教导好像发现了:我拼命干活,她拿走我的工具;我不吃饭,她端给我:我掀开的被子,她又轻轻的给我盖上。她劝我,帮助我,批评和开导我。但我的心已经死了。

    “不久,我有机会了。我发着高烧,但我偷偷地把药扔了,我不吃,我不要活,我死,真的想死。刘教导也不走,她劝我;重要的不是昨天,而是今天和明天。可我就想着死,我不要,我没有明天了,我的心已经死了--

    “但我没有死,医生把我抢救了过来。刘教导一直守在我床边,夜深了,她喂我饭,逼我咽下。我躲开她的手,我这样可恶和卑微的生命,再活下去已经没有了意义。刘教导眼睛熬红了,嗓子嘶哑了。

    “终于,在那样的夜深里我哭了,我吞下,一边流泪一边下咽。因为这不是喂进我嘴里食物,而是教导她用心,用慈母一样的关怀,温暖我这自认为该死的卑微生命。也不知有多少年了,我再也没有享受过,像教导给我的这种人间真情啊,那时候我扑到她怀里的哭喊:不死了,我再也不要想死了--

    “‘好女儿,忘掉吧?过去那一切,都把它忘了——还不明白吗,我们国家和政府,不正是把你们看着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在关心,在爱护——是政府和人民派我们,委托我们来唤醒误入歧途的孩子——相信吧,傻女儿,人们会接受你们,会原谅信任你们的--真正迷途知返的孩子,我们的社会和人民绝大多数都会承认,并且让你做他们的朋友--愿天下善良的人们都成为朋友,大家都做可以交心的最好朋友——’”

    山洞里的夜,寂静得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呼吸。虽然黑暗中的声音在一阵哽咽中停止了,但在方利民的思想里,似乎这样的声音仍然在继续着。

    又过了一会,他摇了摇头,然后开始活动起了他那有些发僵的身体。这之后,他站了起来,并且在黑暗中摸索地走向了洞口。

    来到洞外,站在这夜的半山上,特别的沉寂中,仿佛他是置身于一个和过去不同的世界里。

    这时候的山上夜空,仿佛也被暴雨清洗过一般,显现出一种特别纯净的湛蓝。不多的几点星斗,尤其晶莹剔透的像在眨眼。而远处,朦胧的月色中,视觉里的那些树木既迷朦,又含糊不清的若隐若现。

    朦胧月色包容和掩饰中的山野,唯有地面那些泛亮的水洼,才又使人回想起,不久前刚刚有过的那一阵大自然暴虐。

    看着月色中的树影摇动,方利民这心却是空虚,就好像失落一般孤独的空虚。仿佛这脑子也空了,而空荡荡的自己,就好像几乎没有了思维,也没有了灵魂。

    些微的夜风掠过,却让他突然感觉到了寒凉。就像这凉意深入到腹中,在近似于冰冻的心上又蒙了严霜,霎时间禁不住的哆嗦,他甚至还用手紧围了双肩。

    “--这夜,夜太凉人了——”

    细弱而又怯懦的说话,方利民这才知道,胡苹原来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果然这夜猫子绰号名不虚传,她这种悄无声息,人何时出来,自己竟然也毫无觉察。

    当然,他没有回头,因为用不着,也无话可说。何况自己这虽然清醒,但清醒过后的头脑里,仿佛也被风暴摧残过一般,早已经是说不出的荒凉和残败。

    有什么触及到他的身体,很轻地像要落向他肩头。而方利民本能地伸手触摸,知道是衣服,在咧开身子的同时,触及到的那手,却是想不到的一阵更加冰凉。

    “也许,这太肮脏了--”身后女子颤抖了嗓子,显得惶惑而怯懦地说。

    敏感到她那意味,方利民苦涩地摇头;“不是,因为用不着,也不必要这样做。”

    胡苹颤栗的说道;“请原谅,是我不好,想不到这天气还下雨--”

    “大自然嘛,是不是。不过,你这样没有用,因为这帮不了我们什么。”

    “可你,要有什么不好,我会恨死自己的呀?”

    方利民回了回头,漠然地说;“用得着这些废话么,你还是穿上吧,穿上自己的衣服。”

    “是怕了,是害怕我这——”

    并没有等她说完,方利民却打断她的话说道;“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能够都不是生病。理解吧,朋友。”

    胡苹突然一哆嗦,不由得呆愕地看他;“可现在了,还能说朋友?”

    这一次回头,方利民还注意看了月光下这苍白的脸,却是内心酸涩地摇头;“现在和以前,难道又有什么差别吗。”

    不过,方利民在这样说了之后,也不再看她,而是转过身,走向了刚才出来那崖窟洞口。

    胡苹默默地穿好衣服,和方利民隔着距离,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声息的也回到了崖洞里。

    仍然像以前那样,两个人各自呆在洞子的一角。也许是太寂静了,黑暗中,虽然他们互相看不见,却又分明听得见对方的呼吸。

    又过了一会儿,空气中,响起了青年那声音很轻的说话。

    “你,冷么?”

    “是的,应该有一点。不过,我习惯了。”

    “哦--”也不知是那怯懦的声音,还是她说出来的话,让方利民这心不由得猛地一抖。遂然抬头的望她,但所见也只是一团的漆黑。

    但胡苹在动,他听见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流浪漂泊,类似于失落孤岛那样的感觉油然而生。恍惚中,似还听见了她那不尽凄凉的喊声。

    “它就是家,我后来的家了呀--”

    刹那间的倍感酸涩,他这心还一阵不忍地像隐隐作痛,似乎冰冻的心也有了变化。

    片刻后,方利民对着那暗黑轻轻地,充满了悯惜的说道;“你过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你想说的,那是什么——”她站了起来,在黑暗中走向他。

    但出乎意外的是,胡苹也只是刚刚靠近,方利民却突然伸手,一把拉住的将她抱在了怀里。

    不过,虽然受到惊吓的胡苹是惊惶挣扎,可是这青年很快又让她安静了。

    “你说我很冷,你也是。”

    “不行啊,我会玷污你的!”

    “也只好这样了,要不的话,天亮之后,我们谁也别想再把谁弄下山。”

    她望了他,然后在他怀中诚挚的点头。之后,就好像温驯的猫一样,她甚至也不敢动一下。

    也许是两个人体温抵消了部分的夜寒,又过了一会儿,姑娘在他的怀中睡着了。方利民看不清她的脸,却听得清她那均匀的呼吸。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哭,他很想哭。</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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