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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蓝先生和蓝夫人并不是被楼战亲手杀死的。”余伯先是说出这句令人诧异的开场,而后才娓娓道来,“当年楼战要将毒品生意发展到内6,必须打通淮港这个关节,蓝家在淮港黑白两道的势力都很大,根基也深,而且蓝家从不参与贩毒,对楼战来说,要打通淮港,冥顽不灵的蓝家是最大的障碍。楼战那个时候才二十五岁,虽然年轻,但行事相当老道,当时他在淮港暗中收买了不少与蓝家有过过节的人,其中就包括侯达。”

    “侯达?”

    “侯达这个人不成气候,但是他的父亲侯政以前和蓝先生分别控制下淮港和上淮港两片区域,后来想必你也能猜到,双方较劲到最后,蓝家全面胜出,侯政啷当入狱,后来他在监狱里纠结势力想要翻盘,蓝先生当然不会答应,侯政最后死在监狱里。”

    老人说了这一番,苏泽却感觉好似只是揭开了序幕,不由觉得蓝傲文背后的故事恐怕比他想象中都更复杂曲折。

    余伯继续道:“蓝先生放了那时还小的侯达一马,也是看出以侯达那种骄纵的个性,即便长大也不会对蓝家造成什么威胁。蓝先生看人一向很准。只是,他没有料到侯达后来会去投靠楼战。”

    苏泽听及此处,似乎有了一些眉目,仍是耐心等老人说下去。

    “楼战利用侯达纠结了以前侯政手下的一批人,这些人在蓝家盛大时莫不是忍气吞声到了极点,自然很想翻盘。他们比楼战熟悉蓝家,熟悉淮港,很快楼战便开始步步为营。在楼战做这些准备的时候,蓝先生却因为大少爷的离家出走,本来就多病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说到这里,老人长长地沉了一口气,“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楼战的人在淮港四面点火,蓝先生疲于奔命,侯达在这个时候趁机劫持了蓝夫人,可惜蓝先生甚至都来不及去救夫人,便被人暗杀在医院里。”

    “所以其实杀了蓝先生和夫人的人是侯达。”苏泽沉吟道。

    老人点点头:“至于侯达背后有没有楼战的授意我就不清楚了。”顿了顿,“侯达杀了蓝先生和夫人后,就派人围了蓝家。”

    余伯说到这里,看向苏泽,只希望能从对方神情中看出一点点的动摇,然而黑衣的青年眉峰轻蹙,许久都没有说话,再次开口时,却是低声问:“蓝傲文那个时候多大。”

    “少爷那年十七岁。”他回答。

    十七岁……苏泽看着跳动的篝火,他在地下废墟遇见蓝傲文那年,他们两人都是十九岁,那个极度敏感,极度缺乏安全感,对他极度戒备的蓝傲文,好似还历历在目。

    “那个时候我和少爷在一起,”余伯的声音更沉了,“侯达来的时候,手里提着蓝先生和夫人的人头……”

    老人说到这里久久没再继续,黑衣的狙击手收回目光看向老人,眼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沉声问:“然后呢。”

    余伯抹了一下眼角:“然后……少爷就对侯达说,‘当年我父亲杀侯政时也留了你一条活路,你现在也应该留我一条活路’。”

    苏泽沉默地握拳,手指筋骨发出捏紧的声音,他不知道蓝傲文面对死去亲人的头颅,是以怎样的心情和表情说出这句话的,闭了闭眼,问道:“蓝辉艺呢?”

    老人似乎是怔了一怔,才低低地道:“那个时候辉艺少爷已经死了。”

    所以当时蓝家真的只剩下蓝傲文一个人了。苏泽问:“侯达没有杀蓝傲文?”

    “侯达后来是想要杀少爷的,但是楼战来了。”

    苏泽蹙眉,不知道这句话还有怎样的转折在后面。仅有的几次蓝傲文对他说起自己的过去,都没有提过侯达这个名字,但楼战却是他心心念念要杀死的人。

    楼战来了。那也许是楼战和蓝傲文的第一次见面。他不知道那对蓝傲文意味着什么。也许蓝傲文不想对他说,他就应该不去过问,可是真的听到了这里,却又怎么可能不在意。

    “少爷伤了侯达,侯达自然想让楼战杀了少爷,”老人徐徐道,“但是那个时候楼战最想杀的,却是侯达。”

    听似意外,但细究之后苏泽也不觉得奇怪了,楼战本来就是利用侯达,这个时候侯达父亲那一帮跟随者恐怕还指望着在淮港重树当年勇,楼战自然不可能放任他们做大,既然侯达被蓝傲文伤了,借蓝傲文之手杀了侯达以除后患简直就是顺水推舟一石二鸟的好事。倒是蓝傲文,那个时候的他是什么样子呢,苏泽心想,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伤得了侯达?都不知道是该为他叫好还是该为他心痛。

    “少爷得到楼战的许可,手刃了侯达以及他的手下。这之后……”老人说到这里,声音都忍不住哑了,“就被楼战软禁了起来。”

    这一次苏泽却是吃了一惊:“软禁?”楼战没打算杀死蓝傲文?

    “说是软禁,但是少爷过的根本不是人的日子,”余伯轻叹道,皱纹满布的眼角盈着一股凄凉,“楼战怕少爷逃跑,在少爷脚上绑上了电子脚镣,只要离开楼战方圆两公里的范围,脚镣就会发送信号,楼战的人马上能根据gps定位找到少爷。整整两年里,少爷都没有动过逃跑的念头,只有两次越界被楼战抓回去。那个时候,少爷他只想活下来……”

    老人沧桑的嗓音里透着心酸,那句“只想活下来”,放在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蓝傲文身上,竟叫苏泽不忍去想象。

    “为了活下去,只能替楼战卖命,楼战很多疑,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验少爷,”余伯皱起眉头,眼中充满怨恨,“有一次楼战手下有个牵线人叛变,那人感染了艾滋病毒,可能是精神受了刺激,劫持了偷运武器的车子,他手上有枪又有刀,还划破了自己的手,没人敢靠近,楼战竟然就让少爷一个人过去交涉。那个时候少爷手无寸铁,还必须制服这样一个疯狂又危险的艾滋病患者……”老人的声音颤抖了一下,“现在想起来,那孩子都是怎么做到的啊……”

    这是第一次苏泽听到余管家称呼蓝傲文“那孩子”,他看着老人微红的眼圈。这个冷静得近乎犀利的老者,绝少会露出如此感情外露。十七八岁的蓝傲文,在六十岁的老管家眼中,当然还是个孩子。

    “后来陪少爷做hiv检查的时候,我和阿鲁守在隔离区外,那时我一直想,如果少爷真的感染了病毒,我也不打算活了。”老管家的口吻又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平静,“还好少爷没事。像这样九死一生的任务,少爷都一样一样地为楼战完成了,但是楼战始终没有信任过少爷。”

    怎么可能会信任呢?蓝傲文是那种把什么都写在眼睛里的人,苏泽闭上眼,回想着第一次遇见蓝傲文时的情景,强烈的求生欲,强烈的爱,强烈的恨,那双灵动的眼睛背叛了它们的主人。

    “在蓝尚武少爷离家出走以前,蓝先生最器重的一直是大少爷,而蓝傲文少爷却是被宠溺着长大的,一直活得自由又恣意,蓝尚武少爷离开后,蓝先生的精神可谓垮了一半,楼战轻易就毁了一切,但是我没想到,那个在外人眼里只是被惯坏了、不成器的蓝傲文少爷,韧性却会那么强。”余伯说道,语气中大有感慨和钦佩之意。他看向若有所思的黑发青年,淡淡地道,“苏先生,你遇见少爷的那年他只有十九岁,除了我和阿鲁,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那样无条件地对他好过了。”

    苏泽低垂下眼眸,篝火猎猎燃烧着,他想起在黑暗中那个敏感,多疑,没有安全感的蓝傲文,在他们相遇前的那两年,蓝傲文经历过那么多折磨,却依然有着不屈不挠的求生欲,拼尽全力也要活下去,现在他终于明白,蓝傲文之所以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是因为他还有恨未了,他要亲手杀死楼战,为了这个目的蓝傲文才会在黑暗中开枪,才会用枪托一下下地呼唤他,会拽着他的手不放,会盯着那杯水等他,会害怕被他丢下。

    蓝傲文恨楼战,他却嫉妒楼战,可是听完余伯的叙述,这却是他头一次庆幸楼战那时还活着,是楼战两个字让蓝傲文拼尽全力活下来,是这两个字让他能遇见蓝傲文,而不是路过他的尸体,然后独自一人在那座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狱里孤独死去。

    在地下废墟里他被蓝傲文找回来的时候,蓝傲文低头喂他雨水,压抑的黑暗快要压垮他们的脊梁,蓝傲文的声音却骄傲得如同回荡在圣堂的穹顶下:

    “苏泽,你会活下去的,”他说,“因为我喜欢你。”

    那声音一点也不像女生,又霸道又深情。好像他的喜欢是天大的事。

    “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原来感觉这么美妙……”

    “苏泽,我喜欢你的名字,喜欢看你面红耳赤,喜欢你把食物和水都留给我,喜欢你怕我担心一个人离开,所以你是男人也没问题,只要你还叫苏泽,还会对我面红耳赤,还会把食物和水都留给我,我就还能爱你一百年。”

    那时他听得昏昏沉沉懵懵懂懂,蓝傲文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他以为蓝傲文只是在鼓励他安慰他,或者是在玩笑般地自说自话,鼓励自己,却没想到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只因为那次他将食物和水都留给了蓝傲文,这之后,蓝傲文就可以为他在冰天雪地里去猎熊,可以为他杀进丧尸潮,为他以身犯险,以寡敌众。

    我以为你的世界里只剩下恨了,但是你却还可以分那么多爱给我。苏泽抬起头,隔着篝火望着远处的白色拖车,良久:“……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苏泽先生,蓝傲文少爷他是不完美,可是他的人生同样不完美,我希望少爷的生命中,能至少还有一样,是他能完美地拥有的。”老人神色疲倦地站起来,临走前,低低地道,“请不要告诉少爷我对你说了这些。”

    篝火边只剩下苏泽一个人坐着,望着烈烈燃烧的火焰。

    .

    “我以为你早就忘了还有我了。”

    走上拖车时,苏泽听见沙发上蓝傲文沉闷中带着嘲弄的声音。

    车里没有开灯,蓝傲文侧头看向窗外,火光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投出一片华丽的光影,苏泽看了他半晌,决然道:“你跟我走吧。”

    蓝傲文愣了愣,抬头朝苏泽看过来,皱着眉头不明就里:“去哪儿?”

    “跟我走,随便去哪儿。”苏泽说。

    蓝傲文站起来,来来回回看着眼前人的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到让他砰然心动,几乎一口就要答应,却最终狠狠咬牙:“你又在逗我。”

    “是真的。”

    蓝傲文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却强压了回去,紧抿着嘴唇,胸口起伏了好几下,冷嗤道:“苏泽你当我是你的玩具?一会儿说要我等你三年,一会儿又要我跟你走?你要我跟你那帮好哥们一起走,不怕重蹈覆辙?到时候意见不合又吵得不可开交,然后又尽情地不甩我,什么时候你的夏亚你的爱琳出了事,我又顺理成章地来背黑锅,你又一句话不说就丢下我!我就算是钛合金做的也会被你玩坏——”

    话音未落,就被一股力道紧紧拥住。

    苏泽能感到蓝傲文在他臂膀中瞬间僵硬的身体,两个人熨帖的胸口下交相呼应的心跳。带他走,能行吗?

    “蓝傲文,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你跟我走,我会离开队伍。”他哑声道,心中忐忑有如擂鼓,“只有这一次机会,你答不答应?”他更紧的,紧紧地拥抱住怀里的人,那么强烈的爱,不要输给你的恨好吗!

    “答应,我答应!”蓝傲文用力回抱住身前人,声音激动无措,“杀了楼战,我就跟你走……”

    苏泽放开蓝傲文,认真睨着那双激动不已的眼睛:“明天就走,你要跟我走,就忘了楼战,我也忘了肖陌。”

    蓝傲文眼里的情动立刻沉淀下来:“为什么?我要杀楼战和跟你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但是这两者你只能择其一。”苏泽说。其实他心里一点谱也没有,但是,哪怕有一个机会,能让蓝傲文忘记仇恨,活回那个恣意又自由的少年,他都愿意尝试,甚至违背良心,背负罪孽。

    那么至少,你也放弃一点什么吧,比起我放弃的道德底线,让你放弃仇恨并没有那么难吧……

    可是蓝傲文的眼光却迅速地变冷,咬牙切齿地一把拽起苏泽的衣领:“你在跟我谈条件?!爱我还需要讲条件,这算什么爱?!”他怒上心头,手上力道骤起,就要将苏泽扔向窗边。

    苏泽反手扼住蓝傲文的手腕,整个人如生根一般纹丝不动:“那么你呢?”他的眼睛来回审视眼前人,“你对我的爱,比不过对楼战的恨吗?!”

    “这是两码事!”

    苏泽不再听蓝傲文说什么,只问:“是我,还是楼战?”

    蓝傲文飞快地盯住他,眸色一凛:“我两边都不会放弃。”

    苏泽心头顿时一冷,为蓝傲文眼中狠戾的执念。没有用,他太高估自己在蓝傲文心中的地位,甚至妄想背叛肖陌,也要去爱这个人,可这样的结果让人情何以堪。

    “明白了。”黑衣青年松开手,神色黯然地转过身,却被身后一股力道强拉回来,一把推在车窗上。肩膀的伤口又似裂开一般,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蓝傲文单手手肘压在他脖子上,将人死死抵在车窗上,那张漂亮却肃杀的面孔在黑暗中散发着一股魔性的美:“你明白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你知道楼战是怎么毁了我的生活的?如果不是为了杀他,我没有必要活到今天!”

    苏泽惊栗又心痛,你是为了杀那个人活到今天的吗?你把自己当成什么?!把我当成什么?!他想喊醒蓝傲文,却被压着喉咙发不出声音。

    “苏泽,为什么我就是搞不懂你?”蓝傲文虚眸看着在自己禁锢之下面色发白的黑发青年,眼睛里写着迷恋又写着迷惑,“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有时候我又觉得,你肯定是爱我的,只是你爱得这么奇怪,”他咬住牙关,声音蓦地一紧,“我真的恨自己会喜欢上你……”

    苏泽被蓝傲文不知轻重地抵压着脖子,艰难地仰着头,心中苦笑,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我还是喜欢你。”蓝傲文说,“我对自己说,这个人,哪怕对我说他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要想办法拿给他……但你又不会要天上的星星,”蓝傲文瞅着眼前人,眼里写满委屈,“我只想要你留在我身边,就这么一点要求,你还对我百般刁难……”

    苏泽看着这样的蓝傲文,无言以对,可你对我来说比天上的星星还远,你知道吗。

    “……怎么喜欢一个人这么难?”

    蓝傲文的声音竟然在颤抖,苏泽以为听错了,睁大眼看着眼前人,蓝傲文凑过来,没有吻他也没有咬他,只是在他脸上轻轻地嗅着。

    苏泽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好像正被一只豹子嗅着,只是这只豹子很悲伤,连鼻息都是紊乱的,已经没有力气再对他发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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