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孟夏之聚会谪仙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未时已至。
谪仙楼大门终于在楼外众人望眼欲穿的期待“吱呀”打开，掌柜乃是一名中年男子，身着一身华袍，步出大门，笑吟吟地向楼前群众拱手一礼：“各位乡亲，久等了。承蒙乡亲们厚爱，今年姑苏才子孟夏之聚，在谪仙楼举行。为报诸位赏脸，今日聚会期间，谪仙楼内茶果点心，任君享用，分文不取。如今各才子已在楼内就坐，各位，请入楼！”他退开一步，微躬身请客入楼。
众人蜂拥而入，片刻，谪仙楼内便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莫说一楼二楼座无虚席，便是那楼梯上也挤满了人。七八个伙计提着茶壶，殷勤奔走，给在座诸人添续茶水，又有若干杂役，添奉果品点心。
西灵等人入楼之时，高台上司仪已经介绍完了规矩，正依次报众才子之名，掌声此起彼伏。四人见一楼已无座位，便也不上二楼，只管挤到楼梯拐角一空处，站定便兴致勃勃地观看起来。
“……最后一位，苏府三少爷，苏枕河，苏公子。”司仪高声喝道。
掌声顿时如雷，有人忍不住大喝一声：“好！”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看去，忍不住发笑——这又不是听说书，哪来的莽汉在喝彩呢？
那莽汉被众人一盯，老脸一红，尴尬地停了拍掌，往后退了几步，像是想藏进人堆里。楼中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而那台上，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衣衫的青年站起，向四面各作一礼。那青年的长相并非是令|女|人一见便痴迷的那种非凡俊美，然而却是风姿特秀，容止端然。他的脸上带着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令人一眼望去，便心生温暖。古朴的檀木簪子插在发髻中，衣袂随着他的动作飘动，宛若谪仙。
——如圭如璧，温文尔雅。君子如玉，斯人当可谓。
苏枕河礼毕，眼尖见到楼梯拐角处那耀眼之极的一抹白影，惊讶之余，面露喜色，朝白画影微一颔首，打过招呼，重新坐下。
那厢，西灵扭头对白画影道：“白老哥，这位苏公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你的朋友。”
白画影道：“为什么？”
西灵嘻嘻笑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端恭之人，怎么会认老哥这般风流的花蝴蝶作朋友？”
白画影笑道：“可事实上，他不但认我作朋友，还把我当最好的朋友。”
西灵道：“最好的？”
白画影自信满满：“当然。”
而台上，孟夏之聚已开始了。这聚会，说穿了便是一场才子之间的比斗，夺那“姑苏第一才子”的称号。比试内容，琴棋书画，诗词典故，不一而足。而若是遇上了难较高下的，便由裁判评定胜负。近年裁判皆由当朝告老还乡的翰林学士程如芝担任，今年亦不例外。众人望台上看去，只见北席上端坐一白发长髯的老者，正是德高望重的程老先生。
苏枕河乃是去年才子魁|首称号的夺得者，自然受在座众才子的挑战。
只见一蓝袍青年起身拱手，向苏枕河道：“苏公子，钱某有一联，望公子应对。”
苏枕河微笑还礼：“钱公子客气，请说。”
钱公子朗声道：“好，苏公子请听。钱某的上联是，‘凤落梧桐梧落凤’。”
——乃是一联回文联，顺读倒读，毫无二致。
苏枕河微一沉吟，道：“‘珠联璧合璧联珠’。”
“好！”楼中掌声四起，喝彩纷纷，众人交口称赞。这下联对仗可谓工整，又是成语回联，比那上联更是出色三分。
钱公子也知这第一联难不住苏枕河，道：“苏公子才思敏捷，钱某佩服。钱某这里还有一联，‘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苏公子请对！”
众人听得有些发愣，这上联也忒长。好在一旁立时有人奉上了长条联纸，钱公子便取了笔墨，就成上联。
楼中腹有才学的，都暗自思忖起来，若是自己，该如何应对？沧海日、赤城霞等，皆是有名胜景，最后笼天下奇观于壁画，不可谓不雄奇。
苏枕河静静地看着上联，手中折扇轻敲手心，钱公子也不催促，一旁等候。
楼里安静了一会儿，西灵忍不住乜一下白画影：“白老哥，你猜苏公子多久能对上？”
白画影向后靠在楼梯杆上，笑得轻松：“凭小苏的能力，只怕现在已经有了。”
果然，白画影话音刚落，苏枕河便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司马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待长联挂起，众人定睛一看，顿时掌声如潮，喝彩声连成一片，便连北席的程老先生也忍不住拈须点头，面露赞色。
杜少陵的诗，王摩诘的画，再有许多流芳千古的文人与其精通之艺，以渊博文蕴，对如画山河，交相辉映，可谓妙绝。最后一收，将古今绝艺，收于己囊，又何尝不大气？
钱公子赞道：“苏公子果然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请再对一联。”他一边念，一边写，“‘白头翁，持大戟，跨海马，与木贼、草寇战百合，旋复回朝，不愧将军国老’。”
楼中一时议论纷纷，西灵四人听旁边一个人道：“这钱公子家中三代从医，他自小在药铺子里长大，今日亏得他把药材给嵌对子里了。若不明药理，只怕难以对上。”
季沧笙见苏枕河沉思模样，忍不住道：“白大哥，苏公子似乎犯难，看来这对子当真不好对。”
白画影掀了掀眉，道：“沧笙，莫要低估了小苏。你忘了他出身何门？”
“你说苏府……啊，我明白了。”季沧笙会心一笑，“出身武将世家，哪里会不懂些药理？看来这一联也难不住他了。”
白画影悠悠道：“自打我认识小苏以来，就没有见过有什么对子能难得住他。我白画影佩服的东西不多，小苏的才华就是其中之一。”
而台上，苏枕河在沉思许久后，忽然向钱公子笑道：“苏某听说，钱公子姊姊上月出阁？”
钱公子一愣：“是……怎么？”
苏枕河含笑点头，提笔写就下联。众人一看，只见那上面写道：
红娘子，插金簪，戴银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苁蓉出阁，宛若云母天仙。
掌声雷鸣，众人纵使不通药理，也知道红娘子、金簪草、金银花、牡丹芍药、五倍子等皆是药材，与上联白头翁、大戬、海马、木贼等相对。方才又听苏枕河询问钱公子姊妹婚事，最后“苁蓉出阁，宛若云母天仙”，更有双关之妙，实在精妙绝伦。
苏枕河微笑道：“这一联权当苏某给令姊的贺礼，迟来一月，望钱公子莫见怪。”
钱公子既惊且佩，连忙一揖，道：“苏公子说笑了。家姊若见此联，必是欢欣愉悦。”他眼望那下联，不由啧啧称赞，“妙，当真是妙。”
苏枕河道：“钱公子可还有上联要考校在下？”
钱公子点头：“钱某往日曾得一上联，思量至今未得其下。如今想请教苏公子。”他顿了顿，又道，“但此联并非钱某所出，故而不在比试内容之内。方才苏公子对出三联，钱某甘拜下风。这一联，只作交流之用，苏公子若对不出，也是无妨。”
苏枕河伸手请道：“钱公子请说。”
钱公子便念道：“‘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
此联一出，果然难对。谪仙楼里交头接耳，议论四起，众才子面露忖色，北席的程老先生也微微皱起双眉，陷入沉思。原来，这上联乃是写了一种特殊年份，若是到了这样的年份，闰了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个两头春——“一岁二春”、“双八月”便由此而来，可不就是“两度春秋”？
此联绝难，连苏枕河也面露难色，半晌不语。
西灵见苏枕河久久沉思，忍不住向白画影道：“白老哥，这对子忒难，你说苏公子对不对得出？”
白画影眼见那上联，也不由底气不足：“……能？”语气要多不肯定就有多不肯定，他心中道，要是小苏能对上这联，可真算通神了——但苏枕河又每每能令他刮目相看，一时白画影也不由期待起来。
孟夏之聚中有个规矩，若是比拼诗文类，思考时间以一刻钟为限。如今面对这绝难上联，苏枕河静立沉思，竟一直沉默至时限尽头。
一刻钟已至，司仪在一旁提醒道：“苏公子，一刻钟已到。”
楼中众人发出一阵失望之声，而苏枕河却像是被司仪吓了一跳：“什么……哦，时间到了么？抱歉。”
司仪道：“苏公子，时间已到，若是您对不出，不如就让下一位公子挑战，如何？”
钱公子也道：“苏公子不必丧气。这一联困扰了钱某几年，至今也对不出。只怕是天底下，没有人能对出这对子了。”
苏枕河却微微一笑：“世事无绝对，总会有解决之法的。这对子也不例外。”
“哦？”
苏枕河望向程如芝，浅浅一揖，笑道：“今日倒是要多谢程老先生，若非老先生出席，苏某还当真对不出此对。”
钱公子瞪大双眼：“什么？你……你有下联了？”
再看众人，也是瞠目结舌一片，旋即面带期待之色。
程如芝拈着长须，道：“苏小友何出此言？”
苏枕河道：“程老先生去岁年至花甲，在下可有记错？”
程如芝点头：“不错。”
苏枕河笑道：“既如此，老先生今年该六十又一。”他转身提笔，写下下联，写罢搁笔，向钱公子拱手道：“钱兄，不知可否满意苏某所对？”
众人看去，只见那下联乃是：
六旬花甲再周天，世上重逢甲子。
——六旬为一甲子，六十又一自然是甲子周天再循环。匠心独运，可谓妙绝毫巅。
一时楼内寂静无言，良久，才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旋即，众人像是被惊醒一般，霎时爆发出如雷的掌声，喝彩声如浪如潮，经久不息。
钱公子敬佩叹服不已，向苏枕河作一长揖，由衷道：“苏公子惊采绝艳，钱某心服口服。”
苏枕河忙道：“哪里哪里，在下这一对全凭运气。若程老先生今日不在，又或是并非岁逾花甲，只怕面对此联，苏某也是束手无策。”
钱公子道：“苏公子过谦了。”他见自己多年不得对上的对子，苏枕河却在一刻钟之内对出，不由又羡又佩，又有一丝嫉妒和失落，百味上涌心头，一时面色十分复杂。他示意司仪自己认输，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台下，季沧笙又惊又佩，连连慨叹道：“白大哥，苏公子可真是神了。”
白画影笑道：“小苏自幼便有神童之称，他能对出来，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许久不见，不得不说，这小子才华见涨啊。”
台上，钱公子身边的一个紫衣公子站起身来，拱手道：“苏兄请了，赵某想考苏兄一考，不知苏兄是否接题？”
众人一看，原来是知府的次子赵尚岚——倒也是一个极有才气的人，只是太过自傲，胸襟略窄，容不下他人压在头上，去年他败于苏枕河之手，今年想必想反压夺冠了。
苏枕河波澜不惊，道：“尚岚兄出题，小弟自当奉陪。”
赵尚岚道：“那好。久闻苏兄博览群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凡看过书册，不拘前后，念上文一句，皆可答出下文。赵某请问，‘如意君安乐否？’一句，下文为何？”
众人听他问题，心中都不由暗生鄙薄。西灵等人听一旁有人小声斥道：“这赵府的公子，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心胸狭窄，为了问倒苏公子，竟要人一字不漏答出下文才罢休。往年都是说出出处便可，今年怎地这般挤兑人？苏公子阅书万卷，难道字字句句都要记在腹内？”
那人同伴也附和道：“就是。若他随便抽句偏门书籍里的话语，苏公子答不出来，难道就代表他胜过苏公子？”
四周也是一片窃窃的不满之声，但因为赵尚岚是知府公子，都不敢大声叫骂，只敢低声斥责几句而已。
而苏枕河却不以为忤，展了折扇轻摇，微微一笑：“可是‘窃已啖之矣’？”一派成竹在胸。
赵尚岚一愕，没想到他这般快便答了出来，脸色不由十分不好，勉强道：“……正是。”
台下便有人叫道：“敢问苏公子，这句出于何处？学生才疏学浅，闻所未闻，往公子解惑。”
苏枕河往台下一望，见是一个儒生，便答道：“倒也不是什么冷僻书籍。这说的是一桩小故事。汉灵帝时候，长沙郡武冈山后有一狐穴，住着二头九尾狐狸。年深月久，各自有了神通，时常化作美|妇人，诱往来男子入洞行乐。稍有不如意，便分而食之。后有一采药人，姓刘名玺，被二狐掳入洞中。那刘玺枕席之间有十分功夫，二狐皆得其乐，称之‘如意君’。一次酒后，二狐露其本形。刘玺生恐怖之心，精力衰竭。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洞中求**，然不果其欲。那小狐大怒，啖刘玺入腹。待到大狐回穴，不见刘玺，便问：‘如意君安乐否？’那小狐便答：‘窃已啖之矣。’二狐相争，喊叫满山。过路樵夫偷听，下山广知众人。记于《汉末全书》中。”
那儒生恍然，佩服道：“谢苏公子指教。学生惭愧。”
苏枕河温和一笑：“这本是荒诞狐说的野闻，不似经史子集，莫说记诵，便是看也没几人看的。兄台未曾听过，也是正常。”
而另一边，司仪对赵尚岚道：“赵公子，可还有问题？”
赵尚岚冷着脸道：“没有了。不过，今年赵某还想与苏兄比一比书法。不知苏兄意下如何？”
苏枕河微笑：“自当奉陪。不知尚岚兄是单比书法，还是诗书同比？”
孟夏之聚规矩，若是单单比试书法，那便只看字写得如何；若是诗书同比，除去书法，还要看诗写得是好是坏，两者结合而评。故苏枕河有此一问。
赵尚岚道：“单比书法。不过，今年与往年又有不同。”
苏枕河道：“哦？何处不同？”
赵尚岚拍拍手掌，台下立时有人送上两个案几来，每个案几上都摆着一卷素轴，不知何意。
而在场众才子，包括程如芝，脸上都微微变色。先前那钱公子惊呼：“是蜀素。赵公子，莫非你想……”
“正是！”赵尚岚傲然道，“以蜀素为底，各书其字。苏兄可愿依赵某规矩？”
苏枕河微微扬眉，笑容温和中却有铮然傲气：“当然。”
这一来，便连程如芝也忍不住向前倾身，专注看二人即案而书。所谓蜀素，乃是蜀中|出产的质地极为精良的丝绸织物，上织乌丝栏，制作考究。闻名天下的《蜀素帖》，便是在这蜀素上|书就而成，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一美帖”。
这里不妨提一下《蜀素帖》的来历渊源。传闻有个叫邵子中的人，把一段蜀素装裱成卷，以待名家留下墨宝，遗留子孙。谁知传了祖孙三代，竟无一人敢写。原来，丝绸织物纹罗粗糙，滞涩难写，非功力深厚者不敢下笔。这段蜀素一直流传，后为湖州郡守所藏，又藏了二|十|年，乃邀书法名家米芾书这蜀素。米芾才胆过人，当仁不让，一口气在上面书写了自作的八首诗，成就了闻名天下的《蜀素帖》。
蜀素难写，已是共识。今日赵尚岚凭蜀素而书，教人不得不佩服他的胆气与才华。众人心中皆为苏枕河捏了把汗：赵尚岚敢书蜀素，想必是私下练了许久，苏枕河却只怕是头一回，一熟一生，后者能否胜过前者？
台下白画影纠起双眉，微怒道：“这赵家小子当真无耻，这般欺负人。”
西灵睨他一眼：“白老哥，莫非你想冲上去戳他两个窟窿？”
白画影冷着脸道：“迟早要让他受些教训。”言下之意，虽然不是当下，但也迟早会让赵尚岚吃些苦头。
西灵咋舌一下：“倒看不出你如此护短。”这当事人都没表态，他就急吼吼地抱不平，准备上门找人麻烦了。
谪仙楼内一片寂静，众人心|痒难耐，按捺着激动心情，等台上二人完书。只见那二人临案而立，赵尚岚面上带着胸有成竹的一丝笑意，从容运笔，挥毫洒墨。而苏枕河却只是执笔立在一旁，静静地凝视着案上素绢，神色宁淡。他那样安然静立，仿佛世间变化都与他不相干，身上仿佛散发着恬静的光辉。
楼内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众人交头接耳，不明苏枕河为什么一动不动，但这小骚|动很快便安静下去，众人耐心等待。
一盏茶后，赵尚岚已书至绢尾，眼见完笔。而苏枕河，终于在众人疑惑和焦急的目光中，蘸墨下笔，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转眼写就。
二人同时搁笔，后退一步，苏枕河向赵尚岚一拱手，淡淡笑道：“尚岚兄，苏某献丑了。”
赵尚岚往他案上瞥了一眼，脸色微变，片刻道：“苏兄，果然好才华。”他先前得意的神色敛去，似乎是意识到在蜀素上|书法，苏枕河的字也不比他的差。
两旁有书童上前，先将赵尚岚案上的绢布提起，小心展开，以示众人。众人定睛一看，但见绢上三百余小字，字字纵意奔放，遒健飘逸，点画温润，转折自如，仿的正是“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
楼中掀起一片惊叹之声，赵尚岚虽心气狭窄，但其才气却是无可争议。此帖堪称仿兰亭中的上乘之作，赵尚岚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实属难得，也不知他私下揣摩练习了多久。
程如芝离席，上前细观《兰亭序》，点头赞道：“不错，不错，用笔浑厚，点画沉遂，雄秀矫健，大有右军之风。”
程如芝此言一出，楼中又是一阵声潮，众人纵然对赵尚岚为人不满，但却也不禁生出钦佩羡慕之心。赵尚岚耳闻声声赞叹，不由面露得色，春风满面，假意谦虚道：“程老先生过誉了，学生实不敢当。”
但程如芝观赏片刻后，却又转头问苏枕河道：“苏小友，对此帖你可有评判？”
苏枕河淡然一笑：“尚岚兄所仿兰亭，堪称上品。但在下一直坚信，世上只得一个王右军而已。”
程如芝拈须微笑：“苏小友所言，直击关键啊。”
赵尚岚面上得意之色略显僵硬，不知程如芝和苏枕河所言何意。而程如芝却是放下了《兰亭序》这边，示意再上两书童展苏枕河所写字帖。
另一素绢被提起展开，但见帖中四行二十八个字，圆笔藏锋，健劲古雅，意致悠闲意裕，行书中挟带楷书笔意，字若骊珠——仿的却是王羲之仅次于《兰亭序》的另一名作，《快雪时晴帖》。
楼中惊叹声又起，这苏枕河的字，竟是丝毫不输于赵尚岚！二帖并列而示，皆是仿书圣名作，两位才子造诣又十分高超，一时难分伯仲。众人纷纷把视线落在程如芝身上，不知他判谁胜谁负。
台下西灵又乜一下白画影：“白老哥，这回你怎么说？平心而论，若是你选，哪个能胜出？”
白画影却反问道：“三位怎么看？”
西灵搔搔后脑勺，不负责任地笑道：“我能弃权么？”
白画影翻个白眼。季沧笙望着那两卷字帖，犹豫道：“这当真不好选。平心而论，似乎是赵公子的字更像书圣原迹。”她转过头，问一直沉默的南风意，“南少侠，你觉得如何？”
南风意望着台上，淡淡地道：“世上只得一个王右军，也只得一个苏枕河。在下倒认为苏公子能胜出。”
白画影挑了挑眉，不由看了南风意一眼：“南兄倒是看得十分透彻。小苏若是听了南兄此言，必定引为知音。”
季沧笙一头雾水：“白大哥，南少侠，你们……什么意思？”
白画影卖个关子，道：“你往下看便是。”
众人便又把视线挪回台上。只见台上程如芝看完苏枕河的字帖，便点头道：“老夫心中已有评定了。”
司仪在旁边道：“不知程老先生评判，是哪位公子胜出？”
楼内鸦雀无声，无数视线落在程如芝身上。程如芝抚着长髯，道：“依老夫之见，苏小友的《快雪时晴帖》，更胜一筹。”
楼中顿时爆发出海潮般的掌声，众人齐声赞叹，都道苏公子真乃人中龙凤，才华惊人，不愧为“姑苏第一才子”称号云云。
赵尚岚脸色发白，竟失态地叫道：“不可能！我不会输的！我练了那么久……”他猛然向程如芝怒道：“程老先生，你莫不是与苏枕河相熟，便偏心于他？”
程如芝面色一变，出声喝道：“放肆！”
枝节横生，楼内一下安静下来，众人见程如芝发怒，都不由心下惴惴，不知事态会如何发展。
赵尚岚话一出口，便觉后悔，被程如芝反喝一声，竟不敢再顶撞。他涨红了脸，片刻，勉强拱手道：“程老先生恕罪，学生一时激愤，便忘了礼数。”他拔高声调，紧接着又道：“但学生斗胆问先生一句，学生的字帖，哪里输给苏枕河？”
程如芝见他认错，便也缓了口气，重重一叹，道：“赵小友，琴棋书画，皆由心生，以寄所托。以你书法造诣，完全可笔随意转，应运自如。但你刻意琢摹兰亭原帖之着法，起承转合之间反显得犹豫迟滞，未能收放自如。兰亭神韵，在其血脉流畅，风神洒落，太过执意字迹相像，反而是得其形而失乎神了。”
赵尚岚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程如芝又道：“但反观苏小友的《快雪时晴帖》，随心而书，虽形迹与原作的契合不如你所仿的兰亭，但天质自然，气韵流畅，浑若天成，自然是略胜一筹了。方才我问苏小友，如何评判你的字帖，他答一句，‘世上只得一个王右军’，便是直点出你拘于形迹、失了真我的缺陷。”
赵尚岚面色发灰，万料不到自己日夜苦练《兰亭序》，力求完美再现书圣真迹，却败在了失却神韵这一方面。
而台下，诸人议论纷纷。季沧笙叹道：“‘世上只得一个王右军，也只得一个苏枕河。’南少侠方才所言，沧笙总算明白了。”语气之中，似乎十分佩服。
西灵睨见白画影的笑容，道：“白老哥，你刚才也早就料到苏公子会赢吧？”
白画影道：“那是自然。《快雪时晴帖》似山蕴玉，笔意从容简静，正合小苏温润清和、不外耀锋芒而骨力中藏的脾性。那赵家小子心胸狭隘，哪里能得魏晋磊落风流？两相比较，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不管台上台下如何议论，赵尚岚再败苏枕河之手已成定局。那知府公子绷着脸，闷气填胸，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拂袖退下，坐回自己的位置。看他那铁青脸色，只怕今晚回到府上，少不得一番鸡飞狗跳了。
随后，又是十余位才子轮番上阵，与苏枕河比试，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在列。然而苏枕河当真无愧于“第一才子”的称号，惊采绝艳，一一胜出。
孟夏之聚，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酉时刚至，恰好比完。
苏枕河连败众才子，再夺魁|首之称。谪仙楼内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喝彩如潮，铺天盖地，楼内众人无一不佩服之至地望着苏枕河，交口大赞其才。“苏三公子”四个字，仿佛成了在场读书之人心目中巍峨的高山、一心企及的目标。
苏枕河向四面各作一礼，面上依旧是柔和清浅的微笑，宠辱不惊，似乎这“第一才子”的名号，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平凡生命里再平凡不过的一件东西一样。
司仪上前，宣告今年孟夏之聚结束。众才子或垂头丧气，或回味比试，或相互讨论，各自下台，打道回府，期明年再聚。而楼中众人，少许出楼散去，但更多的却是留在谪仙楼里，吃个晚饭再走。
苏枕河一下台，即被一群家丁簇拥住，片刻转出谪仙楼后门去了，倒似把台下还有个白画影忘了个干净。
西灵摸|摸下巴，笑道：“白老哥，看来你最好的朋友把你给忘了。”
白画影竟然也在笑：“你怎么知道他把我给忘了？”
西灵道：“他理都不理你就走了，难道还是把你放在心上？”
白画影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下去准备酒席，让掌柜的上最好的酒菜来招待我？”
白画影说得不错，苏枕河离开一会儿后，便有一个家丁来到四人跟前，朝白画影打了个躬道：“白少爷，三少爷请您和您的朋友到楼后园子里一叙。几位请随小的来。”
白画影不无得意地拍了拍西灵的肩，跟在那家丁后面。走了几步，又笑问：“小苏这回又准备了什么好酒？”
那家丁似乎很了解白画影，也是笑着回答道：“三少爷特地让掌柜起了三十年陈的东阳酒，白少爷定不会失望的。”
白画影双目生光，朗声大笑：“好个小苏，这回倒是舍得。”
一行五人，便在白画影的笑声中，走入了谪仙楼后的一处园林里。
谪仙楼大门终于在楼外众人望眼欲穿的期待“吱呀”打开，掌柜乃是一名中年男子，身着一身华袍，步出大门，笑吟吟地向楼前群众拱手一礼：“各位乡亲，久等了。承蒙乡亲们厚爱，今年姑苏才子孟夏之聚，在谪仙楼举行。为报诸位赏脸，今日聚会期间，谪仙楼内茶果点心，任君享用，分文不取。如今各才子已在楼内就坐，各位，请入楼！”他退开一步，微躬身请客入楼。
众人蜂拥而入，片刻，谪仙楼内便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莫说一楼二楼座无虚席，便是那楼梯上也挤满了人。七八个伙计提着茶壶，殷勤奔走，给在座诸人添续茶水，又有若干杂役，添奉果品点心。
西灵等人入楼之时，高台上司仪已经介绍完了规矩，正依次报众才子之名，掌声此起彼伏。四人见一楼已无座位，便也不上二楼，只管挤到楼梯拐角一空处，站定便兴致勃勃地观看起来。
“……最后一位，苏府三少爷，苏枕河，苏公子。”司仪高声喝道。
掌声顿时如雷，有人忍不住大喝一声：“好！”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看去，忍不住发笑——这又不是听说书，哪来的莽汉在喝彩呢？
那莽汉被众人一盯，老脸一红，尴尬地停了拍掌，往后退了几步，像是想藏进人堆里。楼中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而那台上，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衣衫的青年站起，向四面各作一礼。那青年的长相并非是令|女|人一见便痴迷的那种非凡俊美，然而却是风姿特秀，容止端然。他的脸上带着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令人一眼望去，便心生温暖。古朴的檀木簪子插在发髻中，衣袂随着他的动作飘动，宛若谪仙。
——如圭如璧，温文尔雅。君子如玉，斯人当可谓。
苏枕河礼毕，眼尖见到楼梯拐角处那耀眼之极的一抹白影，惊讶之余，面露喜色，朝白画影微一颔首，打过招呼，重新坐下。
那厢，西灵扭头对白画影道：“白老哥，这位苏公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你的朋友。”
白画影道：“为什么？”
西灵嘻嘻笑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端恭之人，怎么会认老哥这般风流的花蝴蝶作朋友？”
白画影笑道：“可事实上，他不但认我作朋友，还把我当最好的朋友。”
西灵道：“最好的？”
白画影自信满满：“当然。”
而台上，孟夏之聚已开始了。这聚会，说穿了便是一场才子之间的比斗，夺那“姑苏第一才子”的称号。比试内容，琴棋书画，诗词典故，不一而足。而若是遇上了难较高下的，便由裁判评定胜负。近年裁判皆由当朝告老还乡的翰林学士程如芝担任，今年亦不例外。众人望台上看去，只见北席上端坐一白发长髯的老者，正是德高望重的程老先生。
苏枕河乃是去年才子魁|首称号的夺得者，自然受在座众才子的挑战。
只见一蓝袍青年起身拱手，向苏枕河道：“苏公子，钱某有一联，望公子应对。”
苏枕河微笑还礼：“钱公子客气，请说。”
钱公子朗声道：“好，苏公子请听。钱某的上联是，‘凤落梧桐梧落凤’。”
——乃是一联回文联，顺读倒读，毫无二致。
苏枕河微一沉吟，道：“‘珠联璧合璧联珠’。”
“好！”楼中掌声四起，喝彩纷纷，众人交口称赞。这下联对仗可谓工整，又是成语回联，比那上联更是出色三分。
钱公子也知这第一联难不住苏枕河，道：“苏公子才思敏捷，钱某佩服。钱某这里还有一联，‘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苏公子请对！”
众人听得有些发愣，这上联也忒长。好在一旁立时有人奉上了长条联纸，钱公子便取了笔墨，就成上联。
楼中腹有才学的，都暗自思忖起来，若是自己，该如何应对？沧海日、赤城霞等，皆是有名胜景，最后笼天下奇观于壁画，不可谓不雄奇。
苏枕河静静地看着上联，手中折扇轻敲手心，钱公子也不催促，一旁等候。
楼里安静了一会儿，西灵忍不住乜一下白画影：“白老哥，你猜苏公子多久能对上？”
白画影向后靠在楼梯杆上，笑得轻松：“凭小苏的能力，只怕现在已经有了。”
果然，白画影话音刚落，苏枕河便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司马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待长联挂起，众人定睛一看，顿时掌声如潮，喝彩声连成一片，便连北席的程老先生也忍不住拈须点头，面露赞色。
杜少陵的诗，王摩诘的画，再有许多流芳千古的文人与其精通之艺，以渊博文蕴，对如画山河，交相辉映，可谓妙绝。最后一收，将古今绝艺，收于己囊，又何尝不大气？
钱公子赞道：“苏公子果然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请再对一联。”他一边念，一边写，“‘白头翁，持大戟，跨海马，与木贼、草寇战百合，旋复回朝，不愧将军国老’。”
楼中一时议论纷纷，西灵四人听旁边一个人道：“这钱公子家中三代从医，他自小在药铺子里长大，今日亏得他把药材给嵌对子里了。若不明药理，只怕难以对上。”
季沧笙见苏枕河沉思模样，忍不住道：“白大哥，苏公子似乎犯难，看来这对子当真不好对。”
白画影掀了掀眉，道：“沧笙，莫要低估了小苏。你忘了他出身何门？”
“你说苏府……啊，我明白了。”季沧笙会心一笑，“出身武将世家，哪里会不懂些药理？看来这一联也难不住他了。”
白画影悠悠道：“自打我认识小苏以来，就没有见过有什么对子能难得住他。我白画影佩服的东西不多，小苏的才华就是其中之一。”
而台上，苏枕河在沉思许久后，忽然向钱公子笑道：“苏某听说，钱公子姊姊上月出阁？”
钱公子一愣：“是……怎么？”
苏枕河含笑点头，提笔写就下联。众人一看，只见那上面写道：
红娘子，插金簪，戴银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苁蓉出阁，宛若云母天仙。
掌声雷鸣，众人纵使不通药理，也知道红娘子、金簪草、金银花、牡丹芍药、五倍子等皆是药材，与上联白头翁、大戬、海马、木贼等相对。方才又听苏枕河询问钱公子姊妹婚事，最后“苁蓉出阁，宛若云母天仙”，更有双关之妙，实在精妙绝伦。
苏枕河微笑道：“这一联权当苏某给令姊的贺礼，迟来一月，望钱公子莫见怪。”
钱公子既惊且佩，连忙一揖，道：“苏公子说笑了。家姊若见此联，必是欢欣愉悦。”他眼望那下联，不由啧啧称赞，“妙，当真是妙。”
苏枕河道：“钱公子可还有上联要考校在下？”
钱公子点头：“钱某往日曾得一上联，思量至今未得其下。如今想请教苏公子。”他顿了顿，又道，“但此联并非钱某所出，故而不在比试内容之内。方才苏公子对出三联，钱某甘拜下风。这一联，只作交流之用，苏公子若对不出，也是无妨。”
苏枕河伸手请道：“钱公子请说。”
钱公子便念道：“‘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
此联一出，果然难对。谪仙楼里交头接耳，议论四起，众才子面露忖色，北席的程老先生也微微皱起双眉，陷入沉思。原来，这上联乃是写了一种特殊年份，若是到了这样的年份，闰了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个两头春——“一岁二春”、“双八月”便由此而来，可不就是“两度春秋”？
此联绝难，连苏枕河也面露难色，半晌不语。
西灵见苏枕河久久沉思，忍不住向白画影道：“白老哥，这对子忒难，你说苏公子对不对得出？”
白画影眼见那上联，也不由底气不足：“……能？”语气要多不肯定就有多不肯定，他心中道，要是小苏能对上这联，可真算通神了——但苏枕河又每每能令他刮目相看，一时白画影也不由期待起来。
孟夏之聚中有个规矩，若是比拼诗文类，思考时间以一刻钟为限。如今面对这绝难上联，苏枕河静立沉思，竟一直沉默至时限尽头。
一刻钟已至，司仪在一旁提醒道：“苏公子，一刻钟已到。”
楼中众人发出一阵失望之声，而苏枕河却像是被司仪吓了一跳：“什么……哦，时间到了么？抱歉。”
司仪道：“苏公子，时间已到，若是您对不出，不如就让下一位公子挑战，如何？”
钱公子也道：“苏公子不必丧气。这一联困扰了钱某几年，至今也对不出。只怕是天底下，没有人能对出这对子了。”
苏枕河却微微一笑：“世事无绝对，总会有解决之法的。这对子也不例外。”
“哦？”
苏枕河望向程如芝，浅浅一揖，笑道：“今日倒是要多谢程老先生，若非老先生出席，苏某还当真对不出此对。”
钱公子瞪大双眼：“什么？你……你有下联了？”
再看众人，也是瞠目结舌一片，旋即面带期待之色。
程如芝拈着长须，道：“苏小友何出此言？”
苏枕河道：“程老先生去岁年至花甲，在下可有记错？”
程如芝点头：“不错。”
苏枕河笑道：“既如此，老先生今年该六十又一。”他转身提笔，写下下联，写罢搁笔，向钱公子拱手道：“钱兄，不知可否满意苏某所对？”
众人看去，只见那下联乃是：
六旬花甲再周天，世上重逢甲子。
——六旬为一甲子，六十又一自然是甲子周天再循环。匠心独运，可谓妙绝毫巅。
一时楼内寂静无言，良久，才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旋即，众人像是被惊醒一般，霎时爆发出如雷的掌声，喝彩声如浪如潮，经久不息。
钱公子敬佩叹服不已，向苏枕河作一长揖，由衷道：“苏公子惊采绝艳，钱某心服口服。”
苏枕河忙道：“哪里哪里，在下这一对全凭运气。若程老先生今日不在，又或是并非岁逾花甲，只怕面对此联，苏某也是束手无策。”
钱公子道：“苏公子过谦了。”他见自己多年不得对上的对子，苏枕河却在一刻钟之内对出，不由又羡又佩，又有一丝嫉妒和失落，百味上涌心头，一时面色十分复杂。他示意司仪自己认输，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台下，季沧笙又惊又佩，连连慨叹道：“白大哥，苏公子可真是神了。”
白画影笑道：“小苏自幼便有神童之称，他能对出来，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许久不见，不得不说，这小子才华见涨啊。”
台上，钱公子身边的一个紫衣公子站起身来，拱手道：“苏兄请了，赵某想考苏兄一考，不知苏兄是否接题？”
众人一看，原来是知府的次子赵尚岚——倒也是一个极有才气的人，只是太过自傲，胸襟略窄，容不下他人压在头上，去年他败于苏枕河之手，今年想必想反压夺冠了。
苏枕河波澜不惊，道：“尚岚兄出题，小弟自当奉陪。”
赵尚岚道：“那好。久闻苏兄博览群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凡看过书册，不拘前后，念上文一句，皆可答出下文。赵某请问，‘如意君安乐否？’一句，下文为何？”
众人听他问题，心中都不由暗生鄙薄。西灵等人听一旁有人小声斥道：“这赵府的公子，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心胸狭窄，为了问倒苏公子，竟要人一字不漏答出下文才罢休。往年都是说出出处便可，今年怎地这般挤兑人？苏公子阅书万卷，难道字字句句都要记在腹内？”
那人同伴也附和道：“就是。若他随便抽句偏门书籍里的话语，苏公子答不出来，难道就代表他胜过苏公子？”
四周也是一片窃窃的不满之声，但因为赵尚岚是知府公子，都不敢大声叫骂，只敢低声斥责几句而已。
而苏枕河却不以为忤，展了折扇轻摇，微微一笑：“可是‘窃已啖之矣’？”一派成竹在胸。
赵尚岚一愕，没想到他这般快便答了出来，脸色不由十分不好，勉强道：“……正是。”
台下便有人叫道：“敢问苏公子，这句出于何处？学生才疏学浅，闻所未闻，往公子解惑。”
苏枕河往台下一望，见是一个儒生，便答道：“倒也不是什么冷僻书籍。这说的是一桩小故事。汉灵帝时候，长沙郡武冈山后有一狐穴，住着二头九尾狐狸。年深月久，各自有了神通，时常化作美|妇人，诱往来男子入洞行乐。稍有不如意，便分而食之。后有一采药人，姓刘名玺，被二狐掳入洞中。那刘玺枕席之间有十分功夫，二狐皆得其乐，称之‘如意君’。一次酒后，二狐露其本形。刘玺生恐怖之心，精力衰竭。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洞中求**，然不果其欲。那小狐大怒，啖刘玺入腹。待到大狐回穴，不见刘玺，便问：‘如意君安乐否？’那小狐便答：‘窃已啖之矣。’二狐相争，喊叫满山。过路樵夫偷听，下山广知众人。记于《汉末全书》中。”
那儒生恍然，佩服道：“谢苏公子指教。学生惭愧。”
苏枕河温和一笑：“这本是荒诞狐说的野闻，不似经史子集，莫说记诵，便是看也没几人看的。兄台未曾听过，也是正常。”
而另一边，司仪对赵尚岚道：“赵公子，可还有问题？”
赵尚岚冷着脸道：“没有了。不过，今年赵某还想与苏兄比一比书法。不知苏兄意下如何？”
苏枕河微笑：“自当奉陪。不知尚岚兄是单比书法，还是诗书同比？”
孟夏之聚规矩，若是单单比试书法，那便只看字写得如何；若是诗书同比，除去书法，还要看诗写得是好是坏，两者结合而评。故苏枕河有此一问。
赵尚岚道：“单比书法。不过，今年与往年又有不同。”
苏枕河道：“哦？何处不同？”
赵尚岚拍拍手掌，台下立时有人送上两个案几来，每个案几上都摆着一卷素轴，不知何意。
而在场众才子，包括程如芝，脸上都微微变色。先前那钱公子惊呼：“是蜀素。赵公子，莫非你想……”
“正是！”赵尚岚傲然道，“以蜀素为底，各书其字。苏兄可愿依赵某规矩？”
苏枕河微微扬眉，笑容温和中却有铮然傲气：“当然。”
这一来，便连程如芝也忍不住向前倾身，专注看二人即案而书。所谓蜀素，乃是蜀中|出产的质地极为精良的丝绸织物，上织乌丝栏，制作考究。闻名天下的《蜀素帖》，便是在这蜀素上|书就而成，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一美帖”。
这里不妨提一下《蜀素帖》的来历渊源。传闻有个叫邵子中的人，把一段蜀素装裱成卷，以待名家留下墨宝，遗留子孙。谁知传了祖孙三代，竟无一人敢写。原来，丝绸织物纹罗粗糙，滞涩难写，非功力深厚者不敢下笔。这段蜀素一直流传，后为湖州郡守所藏，又藏了二|十|年，乃邀书法名家米芾书这蜀素。米芾才胆过人，当仁不让，一口气在上面书写了自作的八首诗，成就了闻名天下的《蜀素帖》。
蜀素难写，已是共识。今日赵尚岚凭蜀素而书，教人不得不佩服他的胆气与才华。众人心中皆为苏枕河捏了把汗：赵尚岚敢书蜀素，想必是私下练了许久，苏枕河却只怕是头一回，一熟一生，后者能否胜过前者？
台下白画影纠起双眉，微怒道：“这赵家小子当真无耻，这般欺负人。”
西灵睨他一眼：“白老哥，莫非你想冲上去戳他两个窟窿？”
白画影冷着脸道：“迟早要让他受些教训。”言下之意，虽然不是当下，但也迟早会让赵尚岚吃些苦头。
西灵咋舌一下：“倒看不出你如此护短。”这当事人都没表态，他就急吼吼地抱不平，准备上门找人麻烦了。
谪仙楼内一片寂静，众人心|痒难耐，按捺着激动心情，等台上二人完书。只见那二人临案而立，赵尚岚面上带着胸有成竹的一丝笑意，从容运笔，挥毫洒墨。而苏枕河却只是执笔立在一旁，静静地凝视着案上素绢，神色宁淡。他那样安然静立，仿佛世间变化都与他不相干，身上仿佛散发着恬静的光辉。
楼内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众人交头接耳，不明苏枕河为什么一动不动，但这小骚|动很快便安静下去，众人耐心等待。
一盏茶后，赵尚岚已书至绢尾，眼见完笔。而苏枕河，终于在众人疑惑和焦急的目光中，蘸墨下笔，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转眼写就。
二人同时搁笔，后退一步，苏枕河向赵尚岚一拱手，淡淡笑道：“尚岚兄，苏某献丑了。”
赵尚岚往他案上瞥了一眼，脸色微变，片刻道：“苏兄，果然好才华。”他先前得意的神色敛去，似乎是意识到在蜀素上|书法，苏枕河的字也不比他的差。
两旁有书童上前，先将赵尚岚案上的绢布提起，小心展开，以示众人。众人定睛一看，但见绢上三百余小字，字字纵意奔放，遒健飘逸，点画温润，转折自如，仿的正是“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
楼中掀起一片惊叹之声，赵尚岚虽心气狭窄，但其才气却是无可争议。此帖堪称仿兰亭中的上乘之作，赵尚岚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实属难得，也不知他私下揣摩练习了多久。
程如芝离席，上前细观《兰亭序》，点头赞道：“不错，不错，用笔浑厚，点画沉遂，雄秀矫健，大有右军之风。”
程如芝此言一出，楼中又是一阵声潮，众人纵然对赵尚岚为人不满，但却也不禁生出钦佩羡慕之心。赵尚岚耳闻声声赞叹，不由面露得色，春风满面，假意谦虚道：“程老先生过誉了，学生实不敢当。”
但程如芝观赏片刻后，却又转头问苏枕河道：“苏小友，对此帖你可有评判？”
苏枕河淡然一笑：“尚岚兄所仿兰亭，堪称上品。但在下一直坚信，世上只得一个王右军而已。”
程如芝拈须微笑：“苏小友所言，直击关键啊。”
赵尚岚面上得意之色略显僵硬，不知程如芝和苏枕河所言何意。而程如芝却是放下了《兰亭序》这边，示意再上两书童展苏枕河所写字帖。
另一素绢被提起展开，但见帖中四行二十八个字，圆笔藏锋，健劲古雅，意致悠闲意裕，行书中挟带楷书笔意，字若骊珠——仿的却是王羲之仅次于《兰亭序》的另一名作，《快雪时晴帖》。
楼中惊叹声又起，这苏枕河的字，竟是丝毫不输于赵尚岚！二帖并列而示，皆是仿书圣名作，两位才子造诣又十分高超，一时难分伯仲。众人纷纷把视线落在程如芝身上，不知他判谁胜谁负。
台下西灵又乜一下白画影：“白老哥，这回你怎么说？平心而论，若是你选，哪个能胜出？”
白画影却反问道：“三位怎么看？”
西灵搔搔后脑勺，不负责任地笑道：“我能弃权么？”
白画影翻个白眼。季沧笙望着那两卷字帖，犹豫道：“这当真不好选。平心而论，似乎是赵公子的字更像书圣原迹。”她转过头，问一直沉默的南风意，“南少侠，你觉得如何？”
南风意望着台上，淡淡地道：“世上只得一个王右军，也只得一个苏枕河。在下倒认为苏公子能胜出。”
白画影挑了挑眉，不由看了南风意一眼：“南兄倒是看得十分透彻。小苏若是听了南兄此言，必定引为知音。”
季沧笙一头雾水：“白大哥，南少侠，你们……什么意思？”
白画影卖个关子，道：“你往下看便是。”
众人便又把视线挪回台上。只见台上程如芝看完苏枕河的字帖，便点头道：“老夫心中已有评定了。”
司仪在旁边道：“不知程老先生评判，是哪位公子胜出？”
楼内鸦雀无声，无数视线落在程如芝身上。程如芝抚着长髯，道：“依老夫之见，苏小友的《快雪时晴帖》，更胜一筹。”
楼中顿时爆发出海潮般的掌声，众人齐声赞叹，都道苏公子真乃人中龙凤，才华惊人，不愧为“姑苏第一才子”称号云云。
赵尚岚脸色发白，竟失态地叫道：“不可能！我不会输的！我练了那么久……”他猛然向程如芝怒道：“程老先生，你莫不是与苏枕河相熟，便偏心于他？”
程如芝面色一变，出声喝道：“放肆！”
枝节横生，楼内一下安静下来，众人见程如芝发怒，都不由心下惴惴，不知事态会如何发展。
赵尚岚话一出口，便觉后悔，被程如芝反喝一声，竟不敢再顶撞。他涨红了脸，片刻，勉强拱手道：“程老先生恕罪，学生一时激愤，便忘了礼数。”他拔高声调，紧接着又道：“但学生斗胆问先生一句，学生的字帖，哪里输给苏枕河？”
程如芝见他认错，便也缓了口气，重重一叹，道：“赵小友，琴棋书画，皆由心生，以寄所托。以你书法造诣，完全可笔随意转，应运自如。但你刻意琢摹兰亭原帖之着法，起承转合之间反显得犹豫迟滞，未能收放自如。兰亭神韵，在其血脉流畅，风神洒落，太过执意字迹相像，反而是得其形而失乎神了。”
赵尚岚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程如芝又道：“但反观苏小友的《快雪时晴帖》，随心而书，虽形迹与原作的契合不如你所仿的兰亭，但天质自然，气韵流畅，浑若天成，自然是略胜一筹了。方才我问苏小友，如何评判你的字帖，他答一句，‘世上只得一个王右军’，便是直点出你拘于形迹、失了真我的缺陷。”
赵尚岚面色发灰，万料不到自己日夜苦练《兰亭序》，力求完美再现书圣真迹，却败在了失却神韵这一方面。
而台下，诸人议论纷纷。季沧笙叹道：“‘世上只得一个王右军，也只得一个苏枕河。’南少侠方才所言，沧笙总算明白了。”语气之中，似乎十分佩服。
西灵睨见白画影的笑容，道：“白老哥，你刚才也早就料到苏公子会赢吧？”
白画影道：“那是自然。《快雪时晴帖》似山蕴玉，笔意从容简静，正合小苏温润清和、不外耀锋芒而骨力中藏的脾性。那赵家小子心胸狭隘，哪里能得魏晋磊落风流？两相比较，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不管台上台下如何议论，赵尚岚再败苏枕河之手已成定局。那知府公子绷着脸，闷气填胸，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拂袖退下，坐回自己的位置。看他那铁青脸色，只怕今晚回到府上，少不得一番鸡飞狗跳了。
随后，又是十余位才子轮番上阵，与苏枕河比试，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在列。然而苏枕河当真无愧于“第一才子”的称号，惊采绝艳，一一胜出。
孟夏之聚，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酉时刚至，恰好比完。
苏枕河连败众才子，再夺魁|首之称。谪仙楼内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喝彩如潮，铺天盖地，楼内众人无一不佩服之至地望着苏枕河，交口大赞其才。“苏三公子”四个字，仿佛成了在场读书之人心目中巍峨的高山、一心企及的目标。
苏枕河向四面各作一礼，面上依旧是柔和清浅的微笑，宠辱不惊，似乎这“第一才子”的名号，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平凡生命里再平凡不过的一件东西一样。
司仪上前，宣告今年孟夏之聚结束。众才子或垂头丧气，或回味比试，或相互讨论，各自下台，打道回府，期明年再聚。而楼中众人，少许出楼散去，但更多的却是留在谪仙楼里，吃个晚饭再走。
苏枕河一下台，即被一群家丁簇拥住，片刻转出谪仙楼后门去了，倒似把台下还有个白画影忘了个干净。
西灵摸|摸下巴，笑道：“白老哥，看来你最好的朋友把你给忘了。”
白画影竟然也在笑：“你怎么知道他把我给忘了？”
西灵道：“他理都不理你就走了，难道还是把你放在心上？”
白画影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下去准备酒席，让掌柜的上最好的酒菜来招待我？”
白画影说得不错，苏枕河离开一会儿后，便有一个家丁来到四人跟前，朝白画影打了个躬道：“白少爷，三少爷请您和您的朋友到楼后园子里一叙。几位请随小的来。”
白画影不无得意地拍了拍西灵的肩，跟在那家丁后面。走了几步，又笑问：“小苏这回又准备了什么好酒？”
那家丁似乎很了解白画影，也是笑着回答道：“三少爷特地让掌柜起了三十年陈的东阳酒，白少爷定不会失望的。”
白画影双目生光，朗声大笑：“好个小苏，这回倒是舍得。”
一行五人，便在白画影的笑声中，走入了谪仙楼后的一处园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