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断掌缘定小鸳鸯 父子初见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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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写的我喜欢……倍儿喜欢……
－－－－－－题外话－－－－－－
可奇怪的是，这个晚上，他居然打了半宿的喷嚏。
想着明儿那睿亲王要给他送回僧王府，便在心里头连祖宗带坟头儿的掘了那王爷半宿。
那天晚上的天养，并没因为骂了睿亲王挨了什么板子，可也没因为见了这睿亲王就挪出这间冷屋子，道是逮他那太监还算有点儿人性，给他送了一床被子，可他裹着被子，从那窗户缝儿里瞧瞧那月光，倍儿亮。
……
老七眼儿一横，在心里头说：小子，不能这么跟你爹我说话！
天养又挨了一闷子，“你老削我脑门子干啥！”
啪！
“操！那你说那废话干什么！”天养一嗓子骂出来，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反正要见阎王了，还管个屁！
可那生路说：“不过我不准备放了你，不仅不准备放了你，还要给你送回僧王府。”
想着有可能真的活命，天养那长条眼都瞪圆了，就那么瞧着自个儿现在的唯一‘生路’。
不会吧，审他一个小贼还轮到这睿亲王来审了？
天养这下咋舌了，心都扑腾扑腾跳起来了，不是吧，他是睿亲王？可再仔细瞧瞧，却是穿的好，生的也好……
“我是主子，还是这府上最大的主子，我说放了你就真能放了你。”
“你信咋的？你是主子？你能现在说放了我就放了我？”天养一脸瞧不起，却见那厮当真点点头。
“我信。”老七点点头，小胡子瞧起一头儿。
“懂咋的？”天养哼哼，“我现在能活么？我告诉你那些东西不是在你们王府偷的，有人信么？”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懂不？”
“别文邹邹绕圈儿放屁，矫情，小爷不识字，听不懂！”天养觉得眼睛跟前儿都开始冒星星了。
琏珏嗤笑，“识实务者为俊杰，小子，记住这话。”
才说完，又挨了一记闷子，天养的牙都呲成了狼样儿。
天养气的直磨牙，“你能不能像样儿点打，老照我脑袋削什么？”
“站着说话不腰疼。”天养白他一眼摸摸脑袋，只觉那一下抽的倍儿疼，可才揉完，又挨了一闷子。
“送死的不是英雄，是狗熊。”
“我知道我今儿肯定保不住小命儿了，要杀要剐随便儿，别看我年纪小，我哼都不带哼一声儿的。”天养噤噤鼻子，一副小爷儿不畏死的牛逼模样，可紧接着，他脑瓜顶上就挨了一记闷子。
想到要死，他也不怕了，反倒有啥说啥。
这下他有点相信这‘傻子’是来送他上路的酷吏了。
就算笑着，都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是我想活就能活的么？”天养赏了这人一记看‘白痴’的眼神儿，这屋子里黢黑，加上眼前这人身量有高，把有限的月光挡了个七七八八，他其实看不清他长啥样，不过他看得清那两双格外晶晶亮的眼睛，哦、不，是冰冰凉的眼睛。
老七蹲下来，还比坐着的天养高出一个脑袋，“这么横，你不想活了？”
“我说你要问啥就抓紧问，不问吧，你就走，别跟我这脑袋顶上笑个没完，笑的我尿都快出来了。”天养不懂，这府上怎么养了这么个傻子？
老七已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这小子简直是从某人身上扒下来的，不过再看看这小子的模样儿呢，他又笑了。
“要放屁好好放，要说话就好好说，‘噗嗤’‘噗嗤’的耽误小爷吃鸡的心情。”天养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反正不交待呢，死在这睿王府，交待呢，就得把他送回僧王府，那头一条命等着他，左不过都是死，那为啥不死的直挺点儿？
琏珏‘嗤’一声笑，还真让这小子给噎住了。
“啥叫出息？”天养仰着一张嘴一圈都油滋滋的小脸看他，那狭长的眼儿全是不屑。
天养想：这人可真没劲。
吃完鸡脖子，再掰个鸡爪子，从手指头啃起，一直啃到骨拐，啃了老半天，终于把那鸡爪子啃的骨膜都不剩一块儿，只瞧着那双大脚还跟哪儿一动不动。
轻飘飘的嘲弄声从脑袋顶上飘下来，天养终于发现眼么前杵了一人，不过他只扫了一眼那比他大上许多的一双脚，便再也不看，理都不理，只吃自己的鸡。
“就这点儿出息？”
琏珏就那么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小子，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就是吃鸡、吃鸡、还吃鸡。
天养把那鸡脑袋揪下来丢一边儿，盘腿儿坐着啃上了那鸡脖子，什么皮啊，肉啊，骨头缝儿啊，吃的那叫一个仔细，一处都不肯放过，就连眼么前儿嘛时候杵了个那么老长个人影儿，他都没发现。
琏珏进炭房的时候，天养已经把刚才陪他谈心的鸡头连带鸡脖子上掘了下来，想着反正十之**要死了，为啥不做个饱鬼？
……
琏珏扫了一眼于得水那眼泪鼻涕混成一片的脸，“你在外头侯着吧，我自个儿进去。”
“爷，听听，小主子多懂事，吃这么多苦还懂得为爹为娘的不容易……”
于得水知主子不是说笑，又听那屋里头的孩子跟烧鸡的对话，他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可琏珏却轻轻笑笑，“历练历练也好。”他还真怕像那烈货说的，吃的好，穿的好，成了个白吃饱儿。
“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于得水呜咽着狠狠给着自己巴掌，他恨不得自己替苦命的小主子活一回。
炭火房的外头，矗这两道人影，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抹着断了线的泪儿，高的站的笔挺，两条小胡子向上翘着，一双狭长眼里藏着的笑意，是从心里。
“……”
“傻鸡啊……”
“哈哈，瞧我这话问的，忘了你小时候是蛋了。”
“傻鸡啊，你见过你爹娘么？”
“所以我猜啊，不知道是我娘撇的，还是我爹撇的，这撇我的人挺精。”
“又说了，那北京城有几个僧王府这么大的地儿啊，咋就赶巧不巧让僧王福晋给我拾了呢？”
“再说了，撇河里，撇沟里，撇哪儿不成啊，还非得给撇庙门口？”
“恨不恨他们？嗨！有啥恨的，你看不着我这模样儿生的多好啊，这么个大胖小子，要不是有苦衷，谁能给撇了啊？”
“啊？你问我爹娘是谁？我哪知道，我是在庙门口给福晋拣回去的。”
“你问我啊，我能有啥，你不知道我叫啥啊，我叫天养，天生天养的，天养不起就不养了呗。”
“诶，那傻鸡，你死之前都有啥遗愿？”
“哈哈，死了也成，至少拉上那死婆子黄泉路上给我垫背了。”
“道是可惜那傻丫头给我那堆好玩意儿了，本来想着以后还她的，你笑啥，我一大小子，还花人家丫头的钱？那他妈不是吃软饭的么？”
“你看看，我也要死了，但我肯定不能像你死的那么窝囊。”
“傻鸡，你说死你都死了，还非得死的这么憋屈。”
看着那脖子别在咯吱窝里的鸡脑袋，他居然还没心没肺的跟它唠上了。
天养窝在旮旯里，哆嗦着打颤，瞧着眼么前那跟他一块儿给丢进来的那半只烧鸡，心里头诡异的不慌了。
夜里的炭房，阴而凉，唯一的好处是，那坏了一处的窗纸上，能瞧见外头照进来的白月光。
……
“先把这小子关进炭房，再冻上一会儿，看他说不说！”
“大人日日外头侯着辛苦，这等小事儿便交给咱家就是了。”于得水说罢，见那达答海也没再表态，怕再过一会儿他又变了心思，于得水忙咬咬牙一嗓子喝道——
心想着，于得水霎时冷静下来分析着，想这达答海也不过是进来瞧瞧，是什么样的‘贼’，而这么小的毛贼，他其实并不上心。
不行，绝对不行。
就是她不打小孩子主意，万一说要让七爷把小主子送进宫里头‘陪’她呢？到时候非但小主子身陷囹圄，甚至连爷都多了制肘……
要知道淳伽贝勒可是西太后自小带在身边儿养大的，既然这都能做到那般，那如今要是给她知道七爷有了后，谁知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恁是人人不说，可谁不怀疑是西太后下了毒手？
当年二爷家的小贝勒，说是先帝殡天痛哭至闭气，可这可能么？小贝勒身子多么硬朗，谁会不知？
可不？
于得水赶紧揽在达答海前头，使了全身的劲儿才稳了口气，“这小贼一身的排骨，大人又何必咯着自个儿的脚。”只说着于得水都觉得心尖儿滴血，他这会儿脑筋一团乱，他想不明白小主子怎么会落得到这地步，他也想不明白小主子是打哪儿来，可他想的明白一个事儿，就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这是他们睿亲王府的小主子，尤其这达答海还是太后的人。
这两脚哪是剜在天养身上，那可是剜在于得水的心尖儿上啊！
“什么惊动不惊动的，瞧公公说的，我达答海这张脸都不知道摆哪儿了，你说我们这些人成日守着，道是让一个小毛贼溜进来扰了爷儿！”那达答海一脸连毛胡子气的往上直翘，再一瞧那地上给剥的干净的小贼旁边搜出来那一大包金银珠翠，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儿就狠狠的踹了两脚，天养那又白又瘦的小身板儿上登时红了一片。
“不过一个小毛贼，怎么到惊动了大人。”于得水把腰压的老弯，他没自信能藏住过于激动的表情。
于得水感觉那心都吊在嗓子眼儿上了，可这时推门而入的达答海却让他生生把所有的热气给憋了回去，
于得水只觉得一股子热气使劲儿往眼珠子上涌，再瞧瞧那小子，那年纪，那鼻子，那眼睛，那嘴，还有那死不开口的性子……
那是……
那是……
那几个侍卫都惊诧这小贼居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顺了这么多金银珠翠的当下，于得水的眼睛却停在这小子那干瘦的脖子上那已经褪色的红绳子栓着的一粒木头珠子上。
可这不搜则以，一搜……
到后来，于得水也懒的跟他磨了，想来不过是一小贼，如今府上里里外外都紧张着，他也不想添乱子，便叫几个人扒了他的衣裳，循例搜搜还顺没顺别的东西便是了。
再再接下来，想是个偷鸡的小贼，于得水也没惊动主子们，只让几个人，抬到自个儿屋子审上了，可那小子也不知道是冻傻了，还是怎么着，那牙不打颤了，就死死的咬着，恁是他怎么吓唬也一个字儿都不说。
再接下来，几乎要冻僵的他被两三个侍卫从树上给‘摘’了下来，摘下来的时候，他蜷成一个卷儿，那牙始终‘咔咔咔咔……’的打着颤，可恁是如此，几个人上来扒他手里的半只烧鸡，还是没扒下来，天养攥的死死的，如何都不肯松手。
接下来，全院子都知道了。
于得水这一嗓子，让在这树上躲了一下午等天黑的天养，全部的功夫都白废了。
……
“谁！谁在上头！”
但瞧一狗崽子大小的人正在那树杈子上哆哆嗦嗦打着牙颤，横俩光亮亮的眼珠子也在看着他！
于得水哆哆嗦嗦的顺着那动静儿往上一看，好家伙！
他越害怕，他还越使劲儿听上了，他听着听着，只觉得是从身后那树上传来的。
他竖着耳朵仔细听着，那动静儿‘咔、咔、咔、咔……’的听上去像是从天上传过来似的，不大不小，却清晰脆亮，怎么听怎么慎的慌。
不对，不是他踩雪的动静儿！
正想到感性时，于得水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动静儿给打断了，他停下步子，又走了两步，又停下步子，又走了两步。
他于得水就想过一件事儿，不管爷是尊贵的爷，还是他日成了阶下囚，他都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主子，管他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他于得水是要跟着伺候一辈子的。
于得水挑挑眉，他想不明白，索性也不想，他一个做奴才的，恁是那颗心这些年日日替主子着急、焦心，也什么用都没有。
爷自是不用说，这些年的心思根本都不放在这上头，可那婧雅又是存的什么心？
于得水出了那小厨房，俩手在前儿婧雅赏的棉手捂子里舒服的攥着，想那侧福晋可真是个仔细的人儿，可又一想，又想不明白，瞧着她这些年对爷这般上心，百般照顾，可却是从没在夜儿个进过爷的屋子。
“诶，公公，您擎好吧！”听是给爷做的，婆子们更是仔细着分毫不敢出错，赶紧忙前忙后，寻上最好的，这一来二去的，人人都把丢了一只烧鸡的事儿给忘到了脑后。
于得水不买账，“去！咱家吃什么，给爷儿垫一口的，都给咱家仔细着点儿！”
“知道了，公公，您就等着滑您的肚子吧。”婆子一脸讨好。
日落之前，于得水去了趟院子里的小厨房：“蒸一碗蛋，扒些虾子剁成泥一块儿，炖的嫩嫩的。”
……
小天养正绞尽脑汁想着，正巧这时，他的视线落在了隔壁府上那几棵参天的树上……
怎么办呢……
怎么办……
怎么办……
除非他寻个地儿躲上一白天，晚上守卫松了再跳墙出府……可也不行，那史婆子的尸体日落之前肯定是要被发现的，到时候府上肯定是要搜人的，他躲哪儿不是都危险？
说是跑，可他跑哪儿去啊，这个时候怎么跑？别说他一个烧火的小子根本没什么由子出府，就是不走门跳墙，这白日里门口也都是守卫，他跳哪儿去不都得给抓住啊！
天养走在院子里，只觉得每个人都在看他，别人越是看他，他便走的越挺直，任由那寒冬腊月的风雪往他脖子里灌着，他也不觉的冷，反道是脑袋清醒不少。
出门的时候，还搓了搓手把自己吓的煞白的一张脸焐出了点儿人色儿。
一刻都没多停，天养捡起那堆珠翠，又把身上其其格刚给的那些都卷吧卷吧包到一个包儿里，脱了棉袄，在身上缠了一圈儿。待穿上袄子后才要跑，又思及要是给院子里的狗闻着味儿进来，他便跑不成了，于是又吃力的抽下了大炕褥子，把那血泊里的史婆子盖的严严实实的，这才出了门。
算了，没别的路了，跑吧！
小天养的眼睛四处乱转，最后停在那堆金银珠翠上——
咋办？
咋办？
心突突突的跳着，天养看着那外头的天，咬着嘴唇，不成，待会儿下午做饭的时候，肯定有人来这儿找这婆子！
天养去拖拽那婆子，可那婆子太肥，恁是他如何使劲儿也拽不动，咋办？
王府里头可是明令不让闹出人命的，要是让人给看见，怕是他真的活不成了！
不成！
还滴着血的铲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呆住的天养的手里掉下去，‘铛’的一声，敲回了他的脑子，他眼珠子左右来回高速转着——
难不成她……死了？
天养伸腿踹踹她，却是如何也没了动静儿。
天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砸了多少下，他就知道等他反应过劲儿来时，那史婆子满脑袋是血的摊在地上，那包袱里的金银珠翠撒了她一身。
……
铛！
铛！
铛！
“呸！”天养狠狠的啐出嘴里的灰，阴着一双狭长眼，死死盯着那肥婆子摇摇晃晃的背影，心中的火气说什么也灭不下去，正巧那手旁触及那挫炭的铲子，他咬咬牙，那股子胎带的狠劲儿上来，竟直接抄起那铲子，翻身就是照着那婆子脑袋一砸——
“滚开！”史婆子又是一记剜心脚，给小天养踢的脑袋撞到了装炭的篓子上，碰了一脑子的黑灰。
史婆子横眼儿冷哼，“识相的就给我闭嘴，我也不说，你也不说便就了了，你要非这么死缠着，我便去回了福晋，到时候瞧瞧你这皮子还能不能好好贴在身上！”
“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奶怎么了，老奶也给你这逼崽子奶到这么大了！你也不想想你自个儿什么操性！一个双断的煞货，还成日在这儿挑幺挑六的，要不是咱们王爷礼佛，不让出亏奴才的事儿，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跟我这儿咸逼淡话的没完没了！”史婆子气的一脸老褶子通红，懒得跟这崽子再惹气，拿着那包东西便起了身，可才迈了几步，裤腿子就给那倒在地上的小子死死攥住。
话没说完，那史婆子就狠抽了一个巴掌过来，那史婆子肥粗老胖，直抽得又瘦又小的天养陀螺似的转了半圈儿，差一点儿就栽到那炭火炉子上。
啪！
“你是我哪路子的娘？别不要你那老逼脸，不是为了贪我这份例银，你那老奶肯给我吃？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什么模样儿，你什么模样儿？你舔个老逼脸，也好意思往上靠？也不知你娘跟哪个骡子配——”
“哼，别跟我瞪眼，瞧你那狼崽子的样儿！我可是你干娘！喂过你奶的！当初要不是我管管你这小逼崽子，哪院儿的婆子肯留你这煞星！你到好，不只不好好孝敬我，还跟我这儿横吹鼻子竖瞪眼的！”
“哪拿的给我放回哪儿，然后滚出去。”天养听见了自个儿的磨牙声。
见他也不求她，那史婆子只好自个儿唱了这出戏，“咋了，你终于知道怕了？”史婆子剜了一眼，阴阳怪气的笑笑：“我这婆子什么人没见过，道是让你这小逼崽子给我耍了个团团转，上回顺了那宫里头来的姑姑的钱袋，还以为你这是饿急了，合着你还打了个障眼法，就为了护着这么些个好东西！”
天养死死的咬牙瞪着她，也不说话，他当然知道这死婆子现在打的什么主意。
史婆子阴阳怪气的哼哼：“好啊，你个小贼，还真没少偷啊，我这便去回了福晋，打折你这狗崽子的腿！”她只说着去，腿压根儿一步都不动，道是死死攥着那包东西。
“死婆子！你干什么动我东西？”天养一嗓子，吓的那婆子一个哆嗦，可一转过来就换上了那副仰脑袋歪脖子的刁钻嘴脸，却见她从他被卷子里拿出那个包袱，摊开，里头全是什么金银珠翠等等好玩意儿。
终于扫完那满院子的积雪，天养搓搓手焐着脸，缩着脖子往屋里头奔，可才掀开棉帘子，却见那史婆子正翻着他的被卷子。
……
那骂声从身后传来，其其格那小嘴儿又扯成了一朵花。
“你给我慢点儿！”
“我不——”‘要’字还没说出口，其其格已经跑远了。
“那我下次再来看你。”其其格不舍的说着，从脑袋上胡乱拔了一通，又把手腕的镯子使劲儿给撸了下来，往天养怀里一塞，“给，你拿着，给那些婆子换点儿好吃的。”
“看够了没？看够了赶紧滚，待会儿让人瞧见了，又是事儿。”天养往后稍了一步，脸上滚烫滚烫的让他倍儿不自在。
虽然，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好看。
像是根本听不着那坏口气，其其格破涕为笑，当真捧着他的脸瞪大的珠子看着，其实她还是看不太清，可即便只能看个模糊的五官，她也觉得天养生的真好看。
“别哭哭唧唧的，烦死了。”天养口气不悦，不耐烦的给她抹了把眼泪，翘翘脚，把脸往她眼么前一挪，“喏，看、看、看、你要看就快看，看完赶紧滚。”
“可天养……”
“可别，你别再捣乱了，王爷是个礼佛的人，给他知道了，肯定要不高兴福晋的，就你娘那脾气，倒头来还不是要拿我出气。”
“天养，要不我去求求阿玛……”
“天养……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其其格的眼泪说涌就涌了出来，原本就看不清，这下更模糊了，她伸手去摸那矮她的半头的脸，触感格外细滑却还是摸不着肉。
“你丫可甭坑我了。”天养边说着边又给她系上那带子，口气不善，“我用不着你赏我衣裳，你就自个儿顾好你自个儿，别着凉，别生病，别又给人由子拿我消灾，我就谢天谢地了。”
“干娘个屁！”天养翻翻眼珠子，瞧那正解着雪貂氅子的其其格，知道那傻丫头要干什么，赶紧去拍她的手。
这明明就是件旧的棉衣续了两个袖子啊！
觉得不对劲儿，其其格索性从他肩膀开摸，这摸了好一会儿似是反应过来了，“是不是你干娘又吞了你冬装的份例？”
天养哼哼着，抓着她的手又往上挪了半寸，“喏，棉在这儿呢。”
其其格扯了一个甜甜的笑，“不，今儿天亮堂，我要看看你变什么样了。”也不管天养怎么冷哼，其其格还是奔着那模糊的影儿过去，可才抓上他的袖子，突然被那单薄吓了一跳，“这都什么天儿了，你怎么穿了单衣就出来了？”
天养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一把推开那软丫头，轻轻嗓子道，“你快走吧，你这眼睛看不清东西，没事儿别瞎跑。”
偎在那比她矮半头的脑袋瓜儿上，其其格傻乐，“谁说你克我，你看，没了你，我不就摔在地上了。”
就知道他不会不管她。
不过没有预期的疼，因为天养眼尖的快一步接住了她。
其其格使劲儿摇头，习惯模糊的她本能的朝前抓着，才碰着什么，可天养往后一躲，她一失重便朝前栽了过去。
其其格一听，眉头一攒，嘴一扁，像是要哭了出来，她睁大了眼睛使劲儿盯着天养的肚子，可恁是这天再亮堂，也只能瞧见个模糊的影子，她往前走了几步想去去摸他，可天养却灵巧的朝后跳了一步，“诶，诶，诶，你干嘛？你是真不怕死怎么着？没听人家说么？我这命硬的克你！”天养撇撇嘴，语气里全是嘲弄。
“信你？你可别逗我了。”天养冷嗤，一手杵着扫帚，一手摸摸自个儿饿的稀憋的肚子，“上个月你丫着凉，我这一整个月没吃上一顿饱饭，今儿你要是在我跟前儿摔了，我这还不得活活给饿死？”
“你放心，这一次我会管住谙达那张嘴的。”像是怕他不信，其其格瞪大了眼睛使劲儿点头，“真的，真的，你信我。”
“谙达！”其其格一声喝，那老太监到底是没了动作，便是气的牙根儿痒痒，也只能作罢去外头侯着，边走的时候还边回头朝那狗崽子瞪着眼，可天养压根儿瞅都不瞅他，只跟那其其格说：“你那骡子走了，你不走？待会儿要是栽这院儿里，给人知道了，又要赖我头上。”
“你！你！你！我抽死你我——”
天养歪嘴笑笑，“甭老扯上狗，你还不如那狗，狗能揍出崽儿来，你揍都没根儿揍！”
“你！你！你！看我今儿不打死你个霉催的狗揍玩意儿！”
“老骡子！你骂谁！我是狗养的，你他妈就是狗生的。”天养呲牙骂着，也不真恼，痞子似的歪嘴笑笑，该掸扫帚掸扫帚，该扫雪扫雪，那模样儿兹给那老太监气的冒了烟儿。
“可格格，这狗养的……”
“谙达，你去外头等我。”
“你个狗养的，跟天借了胆了，敢这么对格格！”那老太监扶了一把其其格，气的便要上前去踹那小奴才个好歹，可才一动，胳膊就被人抓住。
“滚开，瞎你就别出来挡路。”天养一扫帚扫的那红红的小羊皮靴子主人一阵踉跄。
僧王府厨房院子里，三个萝卜高的天养正拿着五个萝卜高的大扫帚扫着雪，边扫边咒着那缺德婆子吃土豆子噎死，正扫着，只听那由远及近的吱嘎吱嘎踩雪声，他抬头瞥了一眼，像什么都没瞧见似的，接着扫。
……
“呦，可使不得啊……格格！诶，别跑，别跑啊……诶，您可慢着点儿……我的小祖宗诶！”
“我的小格格啊，这乌鸦是黑的，鸽子是白的，老话儿怎么说来着，天下乌鸦一般黑……诶！小主子，您这是去哪儿啊……您慢点儿！可别摔了诶……”老太监赶紧追了上去，却见那小丫头回头朝他甜甜一笑，伸手指头比了个‘嘘’，“谙达，我要去看天养！你要替我守着秘密，不许告诉额娘！”
小丫头又瞪大眼睛使劲儿看看，“哦，对，先生说过，乌鸦比鸽子大上许多呢！”
“呦，我的小格格，那个啊，是乌鸦。”
她四处指着，“那是亭子，那是长廊，那块是灵壁石，那个是……鸽子！”
僧王府的西苑某处，一身披雪貂氅子的六七岁模样的丫头站在一片雪地之上四处望着，身后的奴才都被这亮堂蛰的睁不开眼，唯那丫头连眼都不曾眨过一眨，好半晌之后，银铃般的笑着回身儿去拉那老太监：“谙达，今儿这天真好，我能看见好多东西呢！”
太阳如锅，雪似白面，东风一揉，西风一拉，成线，丝丝缠在金光中，天地亮堂的扎眼。
今儿写的我喜欢……倍儿喜欢……
－－－－－－题外话－－－－－－
可奇怪的是，这个晚上，他居然打了半宿的喷嚏。
想着明儿那睿亲王要给他送回僧王府，便在心里头连祖宗带坟头儿的掘了那王爷半宿。
那天晚上的天养，并没因为骂了睿亲王挨了什么板子，可也没因为见了这睿亲王就挪出这间冷屋子，道是逮他那太监还算有点儿人性，给他送了一床被子，可他裹着被子，从那窗户缝儿里瞧瞧那月光，倍儿亮。
……
老七眼儿一横，在心里头说：小子，不能这么跟你爹我说话！
天养又挨了一闷子，“你老削我脑门子干啥！”
啪！
“操！那你说那废话干什么！”天养一嗓子骂出来，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反正要见阎王了，还管个屁！
可那生路说：“不过我不准备放了你，不仅不准备放了你，还要给你送回僧王府。”
想着有可能真的活命，天养那长条眼都瞪圆了，就那么瞧着自个儿现在的唯一‘生路’。
不会吧，审他一个小贼还轮到这睿亲王来审了？
天养这下咋舌了，心都扑腾扑腾跳起来了，不是吧，他是睿亲王？可再仔细瞧瞧，却是穿的好，生的也好……
“我是主子，还是这府上最大的主子，我说放了你就真能放了你。”
“你信咋的？你是主子？你能现在说放了我就放了我？”天养一脸瞧不起，却见那厮当真点点头。
“我信。”老七点点头，小胡子瞧起一头儿。
“懂咋的？”天养哼哼，“我现在能活么？我告诉你那些东西不是在你们王府偷的，有人信么？”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懂不？”
“别文邹邹绕圈儿放屁，矫情，小爷不识字，听不懂！”天养觉得眼睛跟前儿都开始冒星星了。
琏珏嗤笑，“识实务者为俊杰，小子，记住这话。”
才说完，又挨了一记闷子，天养的牙都呲成了狼样儿。
天养气的直磨牙，“你能不能像样儿点打，老照我脑袋削什么？”
“站着说话不腰疼。”天养白他一眼摸摸脑袋，只觉那一下抽的倍儿疼，可才揉完，又挨了一闷子。
“送死的不是英雄，是狗熊。”
“我知道我今儿肯定保不住小命儿了，要杀要剐随便儿，别看我年纪小，我哼都不带哼一声儿的。”天养噤噤鼻子，一副小爷儿不畏死的牛逼模样，可紧接着，他脑瓜顶上就挨了一记闷子。
想到要死，他也不怕了，反倒有啥说啥。
这下他有点相信这‘傻子’是来送他上路的酷吏了。
就算笑着，都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是我想活就能活的么？”天养赏了这人一记看‘白痴’的眼神儿，这屋子里黢黑，加上眼前这人身量有高，把有限的月光挡了个七七八八，他其实看不清他长啥样，不过他看得清那两双格外晶晶亮的眼睛，哦、不，是冰冰凉的眼睛。
老七蹲下来，还比坐着的天养高出一个脑袋，“这么横，你不想活了？”
“我说你要问啥就抓紧问，不问吧，你就走，别跟我这脑袋顶上笑个没完，笑的我尿都快出来了。”天养不懂，这府上怎么养了这么个傻子？
老七已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这小子简直是从某人身上扒下来的，不过再看看这小子的模样儿呢，他又笑了。
“要放屁好好放，要说话就好好说，‘噗嗤’‘噗嗤’的耽误小爷吃鸡的心情。”天养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反正不交待呢，死在这睿王府，交待呢，就得把他送回僧王府，那头一条命等着他，左不过都是死，那为啥不死的直挺点儿？
琏珏‘嗤’一声笑，还真让这小子给噎住了。
“啥叫出息？”天养仰着一张嘴一圈都油滋滋的小脸看他，那狭长的眼儿全是不屑。
天养想：这人可真没劲。
吃完鸡脖子，再掰个鸡爪子，从手指头啃起，一直啃到骨拐，啃了老半天，终于把那鸡爪子啃的骨膜都不剩一块儿，只瞧着那双大脚还跟哪儿一动不动。
轻飘飘的嘲弄声从脑袋顶上飘下来，天养终于发现眼么前杵了一人，不过他只扫了一眼那比他大上许多的一双脚，便再也不看，理都不理，只吃自己的鸡。
“就这点儿出息？”
琏珏就那么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小子，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就是吃鸡、吃鸡、还吃鸡。
天养把那鸡脑袋揪下来丢一边儿，盘腿儿坐着啃上了那鸡脖子，什么皮啊，肉啊，骨头缝儿啊，吃的那叫一个仔细，一处都不肯放过，就连眼么前儿嘛时候杵了个那么老长个人影儿，他都没发现。
琏珏进炭房的时候，天养已经把刚才陪他谈心的鸡头连带鸡脖子上掘了下来，想着反正十之**要死了，为啥不做个饱鬼？
……
琏珏扫了一眼于得水那眼泪鼻涕混成一片的脸，“你在外头侯着吧，我自个儿进去。”
“爷，听听，小主子多懂事，吃这么多苦还懂得为爹为娘的不容易……”
于得水知主子不是说笑，又听那屋里头的孩子跟烧鸡的对话，他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可琏珏却轻轻笑笑，“历练历练也好。”他还真怕像那烈货说的，吃的好，穿的好，成了个白吃饱儿。
“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于得水呜咽着狠狠给着自己巴掌，他恨不得自己替苦命的小主子活一回。
炭火房的外头，矗这两道人影，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抹着断了线的泪儿，高的站的笔挺，两条小胡子向上翘着，一双狭长眼里藏着的笑意，是从心里。
“……”
“傻鸡啊……”
“哈哈，瞧我这话问的，忘了你小时候是蛋了。”
“傻鸡啊，你见过你爹娘么？”
“所以我猜啊，不知道是我娘撇的，还是我爹撇的，这撇我的人挺精。”
“又说了，那北京城有几个僧王府这么大的地儿啊，咋就赶巧不巧让僧王福晋给我拾了呢？”
“再说了，撇河里，撇沟里，撇哪儿不成啊，还非得给撇庙门口？”
“恨不恨他们？嗨！有啥恨的，你看不着我这模样儿生的多好啊，这么个大胖小子，要不是有苦衷，谁能给撇了啊？”
“啊？你问我爹娘是谁？我哪知道，我是在庙门口给福晋拣回去的。”
“你问我啊，我能有啥，你不知道我叫啥啊，我叫天养，天生天养的，天养不起就不养了呗。”
“诶，那傻鸡，你死之前都有啥遗愿？”
“哈哈，死了也成，至少拉上那死婆子黄泉路上给我垫背了。”
“道是可惜那傻丫头给我那堆好玩意儿了，本来想着以后还她的，你笑啥，我一大小子，还花人家丫头的钱？那他妈不是吃软饭的么？”
“你看看，我也要死了，但我肯定不能像你死的那么窝囊。”
“傻鸡，你说死你都死了，还非得死的这么憋屈。”
看着那脖子别在咯吱窝里的鸡脑袋，他居然还没心没肺的跟它唠上了。
天养窝在旮旯里，哆嗦着打颤，瞧着眼么前那跟他一块儿给丢进来的那半只烧鸡，心里头诡异的不慌了。
夜里的炭房，阴而凉，唯一的好处是，那坏了一处的窗纸上，能瞧见外头照进来的白月光。
……
“先把这小子关进炭房，再冻上一会儿，看他说不说！”
“大人日日外头侯着辛苦，这等小事儿便交给咱家就是了。”于得水说罢，见那达答海也没再表态，怕再过一会儿他又变了心思，于得水忙咬咬牙一嗓子喝道——
心想着，于得水霎时冷静下来分析着，想这达答海也不过是进来瞧瞧，是什么样的‘贼’，而这么小的毛贼，他其实并不上心。
不行，绝对不行。
就是她不打小孩子主意，万一说要让七爷把小主子送进宫里头‘陪’她呢？到时候非但小主子身陷囹圄，甚至连爷都多了制肘……
要知道淳伽贝勒可是西太后自小带在身边儿养大的，既然这都能做到那般，那如今要是给她知道七爷有了后，谁知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恁是人人不说，可谁不怀疑是西太后下了毒手？
当年二爷家的小贝勒，说是先帝殡天痛哭至闭气，可这可能么？小贝勒身子多么硬朗，谁会不知？
可不？
于得水赶紧揽在达答海前头，使了全身的劲儿才稳了口气，“这小贼一身的排骨，大人又何必咯着自个儿的脚。”只说着于得水都觉得心尖儿滴血，他这会儿脑筋一团乱，他想不明白小主子怎么会落得到这地步，他也想不明白小主子是打哪儿来，可他想的明白一个事儿，就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这是他们睿亲王府的小主子，尤其这达答海还是太后的人。
这两脚哪是剜在天养身上，那可是剜在于得水的心尖儿上啊！
“什么惊动不惊动的，瞧公公说的，我达答海这张脸都不知道摆哪儿了，你说我们这些人成日守着，道是让一个小毛贼溜进来扰了爷儿！”那达答海一脸连毛胡子气的往上直翘，再一瞧那地上给剥的干净的小贼旁边搜出来那一大包金银珠翠，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儿就狠狠的踹了两脚，天养那又白又瘦的小身板儿上登时红了一片。
“不过一个小毛贼，怎么到惊动了大人。”于得水把腰压的老弯，他没自信能藏住过于激动的表情。
于得水感觉那心都吊在嗓子眼儿上了，可这时推门而入的达答海却让他生生把所有的热气给憋了回去，
于得水只觉得一股子热气使劲儿往眼珠子上涌，再瞧瞧那小子，那年纪，那鼻子，那眼睛，那嘴，还有那死不开口的性子……
那是……
那是……
那几个侍卫都惊诧这小贼居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顺了这么多金银珠翠的当下，于得水的眼睛却停在这小子那干瘦的脖子上那已经褪色的红绳子栓着的一粒木头珠子上。
可这不搜则以，一搜……
到后来，于得水也懒的跟他磨了，想来不过是一小贼，如今府上里里外外都紧张着，他也不想添乱子，便叫几个人扒了他的衣裳，循例搜搜还顺没顺别的东西便是了。
再再接下来，想是个偷鸡的小贼，于得水也没惊动主子们，只让几个人，抬到自个儿屋子审上了，可那小子也不知道是冻傻了，还是怎么着，那牙不打颤了，就死死的咬着，恁是他怎么吓唬也一个字儿都不说。
再接下来，几乎要冻僵的他被两三个侍卫从树上给‘摘’了下来，摘下来的时候，他蜷成一个卷儿，那牙始终‘咔咔咔咔……’的打着颤，可恁是如此，几个人上来扒他手里的半只烧鸡，还是没扒下来，天养攥的死死的，如何都不肯松手。
接下来，全院子都知道了。
于得水这一嗓子，让在这树上躲了一下午等天黑的天养，全部的功夫都白废了。
……
“谁！谁在上头！”
但瞧一狗崽子大小的人正在那树杈子上哆哆嗦嗦打着牙颤，横俩光亮亮的眼珠子也在看着他！
于得水哆哆嗦嗦的顺着那动静儿往上一看，好家伙！
他越害怕，他还越使劲儿听上了，他听着听着，只觉得是从身后那树上传来的。
他竖着耳朵仔细听着，那动静儿‘咔、咔、咔、咔……’的听上去像是从天上传过来似的，不大不小，却清晰脆亮，怎么听怎么慎的慌。
不对，不是他踩雪的动静儿！
正想到感性时，于得水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动静儿给打断了，他停下步子，又走了两步，又停下步子，又走了两步。
他于得水就想过一件事儿，不管爷是尊贵的爷，还是他日成了阶下囚，他都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主子，管他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他于得水是要跟着伺候一辈子的。
于得水挑挑眉，他想不明白，索性也不想，他一个做奴才的，恁是那颗心这些年日日替主子着急、焦心，也什么用都没有。
爷自是不用说，这些年的心思根本都不放在这上头，可那婧雅又是存的什么心？
于得水出了那小厨房，俩手在前儿婧雅赏的棉手捂子里舒服的攥着，想那侧福晋可真是个仔细的人儿，可又一想，又想不明白，瞧着她这些年对爷这般上心，百般照顾，可却是从没在夜儿个进过爷的屋子。
“诶，公公，您擎好吧！”听是给爷做的，婆子们更是仔细着分毫不敢出错，赶紧忙前忙后，寻上最好的，这一来二去的，人人都把丢了一只烧鸡的事儿给忘到了脑后。
于得水不买账，“去！咱家吃什么，给爷儿垫一口的，都给咱家仔细着点儿！”
“知道了，公公，您就等着滑您的肚子吧。”婆子一脸讨好。
日落之前，于得水去了趟院子里的小厨房：“蒸一碗蛋，扒些虾子剁成泥一块儿，炖的嫩嫩的。”
……
小天养正绞尽脑汁想着，正巧这时，他的视线落在了隔壁府上那几棵参天的树上……
怎么办呢……
怎么办……
怎么办……
除非他寻个地儿躲上一白天，晚上守卫松了再跳墙出府……可也不行，那史婆子的尸体日落之前肯定是要被发现的，到时候府上肯定是要搜人的，他躲哪儿不是都危险？
说是跑，可他跑哪儿去啊，这个时候怎么跑？别说他一个烧火的小子根本没什么由子出府，就是不走门跳墙，这白日里门口也都是守卫，他跳哪儿去不都得给抓住啊！
天养走在院子里，只觉得每个人都在看他，别人越是看他，他便走的越挺直，任由那寒冬腊月的风雪往他脖子里灌着，他也不觉的冷，反道是脑袋清醒不少。
出门的时候，还搓了搓手把自己吓的煞白的一张脸焐出了点儿人色儿。
一刻都没多停，天养捡起那堆珠翠，又把身上其其格刚给的那些都卷吧卷吧包到一个包儿里，脱了棉袄，在身上缠了一圈儿。待穿上袄子后才要跑，又思及要是给院子里的狗闻着味儿进来，他便跑不成了，于是又吃力的抽下了大炕褥子，把那血泊里的史婆子盖的严严实实的，这才出了门。
算了，没别的路了，跑吧！
小天养的眼睛四处乱转，最后停在那堆金银珠翠上——
咋办？
咋办？
心突突突的跳着，天养看着那外头的天，咬着嘴唇，不成，待会儿下午做饭的时候，肯定有人来这儿找这婆子！
天养去拖拽那婆子，可那婆子太肥，恁是他如何使劲儿也拽不动，咋办？
王府里头可是明令不让闹出人命的，要是让人给看见，怕是他真的活不成了！
不成！
还滴着血的铲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呆住的天养的手里掉下去，‘铛’的一声，敲回了他的脑子，他眼珠子左右来回高速转着——
难不成她……死了？
天养伸腿踹踹她，却是如何也没了动静儿。
天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砸了多少下，他就知道等他反应过劲儿来时，那史婆子满脑袋是血的摊在地上，那包袱里的金银珠翠撒了她一身。
……
铛！
铛！
铛！
“呸！”天养狠狠的啐出嘴里的灰，阴着一双狭长眼，死死盯着那肥婆子摇摇晃晃的背影，心中的火气说什么也灭不下去，正巧那手旁触及那挫炭的铲子，他咬咬牙，那股子胎带的狠劲儿上来，竟直接抄起那铲子，翻身就是照着那婆子脑袋一砸——
“滚开！”史婆子又是一记剜心脚，给小天养踢的脑袋撞到了装炭的篓子上，碰了一脑子的黑灰。
史婆子横眼儿冷哼，“识相的就给我闭嘴，我也不说，你也不说便就了了，你要非这么死缠着，我便去回了福晋，到时候瞧瞧你这皮子还能不能好好贴在身上！”
“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奶怎么了，老奶也给你这逼崽子奶到这么大了！你也不想想你自个儿什么操性！一个双断的煞货，还成日在这儿挑幺挑六的，要不是咱们王爷礼佛，不让出亏奴才的事儿，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跟我这儿咸逼淡话的没完没了！”史婆子气的一脸老褶子通红，懒得跟这崽子再惹气，拿着那包东西便起了身，可才迈了几步，裤腿子就给那倒在地上的小子死死攥住。
话没说完，那史婆子就狠抽了一个巴掌过来，那史婆子肥粗老胖，直抽得又瘦又小的天养陀螺似的转了半圈儿，差一点儿就栽到那炭火炉子上。
啪！
“你是我哪路子的娘？别不要你那老逼脸，不是为了贪我这份例银，你那老奶肯给我吃？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什么模样儿，你什么模样儿？你舔个老逼脸，也好意思往上靠？也不知你娘跟哪个骡子配——”
“哼，别跟我瞪眼，瞧你那狼崽子的样儿！我可是你干娘！喂过你奶的！当初要不是我管管你这小逼崽子，哪院儿的婆子肯留你这煞星！你到好，不只不好好孝敬我，还跟我这儿横吹鼻子竖瞪眼的！”
“哪拿的给我放回哪儿，然后滚出去。”天养听见了自个儿的磨牙声。
见他也不求她，那史婆子只好自个儿唱了这出戏，“咋了，你终于知道怕了？”史婆子剜了一眼，阴阳怪气的笑笑：“我这婆子什么人没见过，道是让你这小逼崽子给我耍了个团团转，上回顺了那宫里头来的姑姑的钱袋，还以为你这是饿急了，合着你还打了个障眼法，就为了护着这么些个好东西！”
天养死死的咬牙瞪着她，也不说话，他当然知道这死婆子现在打的什么主意。
史婆子阴阳怪气的哼哼：“好啊，你个小贼，还真没少偷啊，我这便去回了福晋，打折你这狗崽子的腿！”她只说着去，腿压根儿一步都不动，道是死死攥着那包东西。
“死婆子！你干什么动我东西？”天养一嗓子，吓的那婆子一个哆嗦，可一转过来就换上了那副仰脑袋歪脖子的刁钻嘴脸，却见她从他被卷子里拿出那个包袱，摊开，里头全是什么金银珠翠等等好玩意儿。
终于扫完那满院子的积雪，天养搓搓手焐着脸，缩着脖子往屋里头奔，可才掀开棉帘子，却见那史婆子正翻着他的被卷子。
……
那骂声从身后传来，其其格那小嘴儿又扯成了一朵花。
“你给我慢点儿！”
“我不——”‘要’字还没说出口，其其格已经跑远了。
“那我下次再来看你。”其其格不舍的说着，从脑袋上胡乱拔了一通，又把手腕的镯子使劲儿给撸了下来，往天养怀里一塞，“给，你拿着，给那些婆子换点儿好吃的。”
“看够了没？看够了赶紧滚，待会儿让人瞧见了，又是事儿。”天养往后稍了一步，脸上滚烫滚烫的让他倍儿不自在。
虽然，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好看。
像是根本听不着那坏口气，其其格破涕为笑，当真捧着他的脸瞪大的珠子看着，其实她还是看不太清，可即便只能看个模糊的五官，她也觉得天养生的真好看。
“别哭哭唧唧的，烦死了。”天养口气不悦，不耐烦的给她抹了把眼泪，翘翘脚，把脸往她眼么前一挪，“喏，看、看、看、你要看就快看，看完赶紧滚。”
“可天养……”
“可别，你别再捣乱了，王爷是个礼佛的人，给他知道了，肯定要不高兴福晋的，就你娘那脾气，倒头来还不是要拿我出气。”
“天养，要不我去求求阿玛……”
“天养……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其其格的眼泪说涌就涌了出来，原本就看不清，这下更模糊了，她伸手去摸那矮她的半头的脸，触感格外细滑却还是摸不着肉。
“你丫可甭坑我了。”天养边说着边又给她系上那带子，口气不善，“我用不着你赏我衣裳，你就自个儿顾好你自个儿，别着凉，别生病，别又给人由子拿我消灾，我就谢天谢地了。”
“干娘个屁！”天养翻翻眼珠子，瞧那正解着雪貂氅子的其其格，知道那傻丫头要干什么，赶紧去拍她的手。
这明明就是件旧的棉衣续了两个袖子啊！
觉得不对劲儿，其其格索性从他肩膀开摸，这摸了好一会儿似是反应过来了，“是不是你干娘又吞了你冬装的份例？”
天养哼哼着，抓着她的手又往上挪了半寸，“喏，棉在这儿呢。”
其其格扯了一个甜甜的笑，“不，今儿天亮堂，我要看看你变什么样了。”也不管天养怎么冷哼，其其格还是奔着那模糊的影儿过去，可才抓上他的袖子，突然被那单薄吓了一跳，“这都什么天儿了，你怎么穿了单衣就出来了？”
天养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一把推开那软丫头，轻轻嗓子道，“你快走吧，你这眼睛看不清东西，没事儿别瞎跑。”
偎在那比她矮半头的脑袋瓜儿上，其其格傻乐，“谁说你克我，你看，没了你，我不就摔在地上了。”
就知道他不会不管她。
不过没有预期的疼，因为天养眼尖的快一步接住了她。
其其格使劲儿摇头，习惯模糊的她本能的朝前抓着，才碰着什么，可天养往后一躲，她一失重便朝前栽了过去。
其其格一听，眉头一攒，嘴一扁，像是要哭了出来，她睁大了眼睛使劲儿盯着天养的肚子，可恁是这天再亮堂，也只能瞧见个模糊的影子，她往前走了几步想去去摸他，可天养却灵巧的朝后跳了一步，“诶，诶，诶，你干嘛？你是真不怕死怎么着？没听人家说么？我这命硬的克你！”天养撇撇嘴，语气里全是嘲弄。
“信你？你可别逗我了。”天养冷嗤，一手杵着扫帚，一手摸摸自个儿饿的稀憋的肚子，“上个月你丫着凉，我这一整个月没吃上一顿饱饭，今儿你要是在我跟前儿摔了，我这还不得活活给饿死？”
“你放心，这一次我会管住谙达那张嘴的。”像是怕他不信，其其格瞪大了眼睛使劲儿点头，“真的，真的，你信我。”
“谙达！”其其格一声喝，那老太监到底是没了动作，便是气的牙根儿痒痒，也只能作罢去外头侯着，边走的时候还边回头朝那狗崽子瞪着眼，可天养压根儿瞅都不瞅他，只跟那其其格说：“你那骡子走了，你不走？待会儿要是栽这院儿里，给人知道了，又要赖我头上。”
“你！你！你！我抽死你我——”
天养歪嘴笑笑，“甭老扯上狗，你还不如那狗，狗能揍出崽儿来，你揍都没根儿揍！”
“你！你！你！看我今儿不打死你个霉催的狗揍玩意儿！”
“老骡子！你骂谁！我是狗养的，你他妈就是狗生的。”天养呲牙骂着，也不真恼，痞子似的歪嘴笑笑，该掸扫帚掸扫帚，该扫雪扫雪，那模样儿兹给那老太监气的冒了烟儿。
“可格格，这狗养的……”
“谙达，你去外头等我。”
“你个狗养的，跟天借了胆了，敢这么对格格！”那老太监扶了一把其其格，气的便要上前去踹那小奴才个好歹，可才一动，胳膊就被人抓住。
“滚开，瞎你就别出来挡路。”天养一扫帚扫的那红红的小羊皮靴子主人一阵踉跄。
僧王府厨房院子里，三个萝卜高的天养正拿着五个萝卜高的大扫帚扫着雪，边扫边咒着那缺德婆子吃土豆子噎死，正扫着，只听那由远及近的吱嘎吱嘎踩雪声，他抬头瞥了一眼，像什么都没瞧见似的，接着扫。
……
“呦，可使不得啊……格格！诶，别跑，别跑啊……诶，您可慢着点儿……我的小祖宗诶！”
“我的小格格啊，这乌鸦是黑的，鸽子是白的，老话儿怎么说来着，天下乌鸦一般黑……诶！小主子，您这是去哪儿啊……您慢点儿！可别摔了诶……”老太监赶紧追了上去，却见那小丫头回头朝他甜甜一笑，伸手指头比了个‘嘘’，“谙达，我要去看天养！你要替我守着秘密，不许告诉额娘！”
小丫头又瞪大眼睛使劲儿看看，“哦，对，先生说过，乌鸦比鸽子大上许多呢！”
“呦，我的小格格，那个啊，是乌鸦。”
她四处指着，“那是亭子，那是长廊，那块是灵壁石，那个是……鸽子！”
僧王府的西苑某处，一身披雪貂氅子的六七岁模样的丫头站在一片雪地之上四处望着，身后的奴才都被这亮堂蛰的睁不开眼，唯那丫头连眼都不曾眨过一眨，好半晌之后，银铃般的笑着回身儿去拉那老太监：“谙达，今儿这天真好，我能看见好多东西呢！”
太阳如锅，雪似白面，东风一揉，西风一拉，成线，丝丝缠在金光中，天地亮堂的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