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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曾经草长莺飞

    在这府里的时候,曾氏就算不在跟前,也自然是掌握全部动向,陈七刚走,曾氏的大丫鬟香兰就跑进来比手划脚的笑着回了这件事,听说是在那装病等婆婆,周宝璐先笑道:“在二门等了一个时辰?哈哈哈,我就该去看看的!”

    曾氏笑着嗔道:“大姑娘了,哪有你这样笑的,你可收敛点吧,不然叫你娘看见,又说你没规矩,又要叫你抄佛经。”

    周宝璐笑嘻嘻的坐过来,顺手把陈颐娴抱过来搂着,玩她的小胖手,一边笑道:“我娘不会啦,如今我娘觉得我说话可有道理了。”

    曾氏见她恢复那般开朗开心的样子,也不忍再说她,只是跟她说:“这次你还是住我这里头屋里,前儿南边送了些新鲜花样首饰来,我给你留了几件,回头打发人给你送去,衣服你们家裁了不少,我就不另给你做了,这眼看万寿节要到了,你跟我一起进宫去还是公主打发人接你去?”

    周宝璐托着下巴,想了想说:“我不去了吧,宫里怪无聊的。”

    曾氏却说:“你是大姑娘了,这种要紧场合也不去,外头人说不准有什么闲话,何苦来呢,我知道你不耐烦这个,可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你又是大的那个,有些事不能凭你喜好,你总有你那份责任。”

    这句话说中了周宝璐的心事,不由的沉默的低下了头,好半晌才说:“嗯,我知道了。”

    曾氏摸摸她的头,说:“有些东西,平日里看不见,可若是真的有要紧了,实在不一般,说不准就毁在上头了,你是个明白的孩子,我知道你想的明白。”

    周宝璐眼圈又红了,看起来分外楚楚可怜。

    曾氏想了想说:“你这样大了,有些事也可以慢慢的跟你说了。说起来,在我做姑娘的时候,有一个表姐,比我大两岁吧,是我表姨的女儿,我表姨嫁在冯家,虽说不是什么要紧的勋贵人家,也是金山银山堆着养大的,长的雪团儿似的好看,性子也开朗活泼,我们处的好,常常来往。只是有一年过年,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才十三岁,跟你差不多大,上元节一家子的女孩儿去看灯,人人都欢喜的很,不过到了后来,快散了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她跟她表哥偷偷在一处石狮子的阴影底下说话。”

    曾氏怅然的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那个时侯:“后来到了下半年,我听说她跟她表哥私奔了,还没出城就被抓了回来,因她家中分家早,规矩也不大,我表姨也疼她,实在舍不得,便想着索性叫她嫁了她表哥也罢了,因她表哥家中清苦,便多陪些嫁妆与她,没承想,她表哥的娘却不肯,因着她表哥家原是书香门第败落的,家中讲规矩,她表哥又有个秀才的功名在身上,他娘说表姐淫奔不洁,不肯叫儿子娶她,后来……后来她哭了两日,悄悄的上了吊。”

    “啊!”周宝璐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轻轻掩住嘴,曾氏说:“女孩子,最要紧的是名声,而且,男人的话,其实信不得。”

    周宝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飞起两片可疑的红晕。

    屋里一时安静,只有周宝璐怀里的陈颐娴不耐烦了,‘啊啊’的叫着,手舞足蹈要挣扎着出来。

    曾氏便把陈颐娴接过来抱着,好一会儿,周宝璐才挨近了曾氏,悄声问道:“那……舅母在和舅舅成亲前,有没有……嗯,有没有什么……别的……”

    纵然她一向磊落爽朗,到底还是个闺阁女儿,就是对着最亲近的舅母,这些话问起来也结结巴巴的不好意思。

    曾氏笑了:“傻孩子,这种事情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虽说有违礼法,可到底还有人伦不是?又是孩子,能有多要紧,只要不出格,谁家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是这样吗?周宝璐还是很困惑。

    陈氏是最规矩一个人,虽说不上日日都在念叨,但这种事,对她来说那就是大逆不道,这种女孩子,也就是毫无廉耻,这些周宝璐都是听说过的。

    只是舅母怎么却说的如此通明透达,跟娘的说法颇有不同。

    而且比起那些教条的规矩,周宝璐自然觉得还是舅母说的比较合理。

    曾氏说:“若是家底都差不多,两个孩子又都有心,家里常常是成全的,成亲前多几分愿意,今后夫妻情分上也强些,谁家爹娘不疼孩子呢?别说远了,就看你常来往的几家人家,这眼看着,也常有亲上加亲,表兄妹做亲的,论起来,这其实也是常见面的,从小儿一起笑闹过来的,情分上就与别的人不同,成亲后的和睦也不一样,这些都是有例的,并没有多少要紧,只一件,女孩儿不比爷们,多些警醒是好的。别的不说,有时候,有些不安好心的人拿住这样的把柄作伐,原本在私底下容得下的,闹到明面上来,就成了麻烦了。”

    周宝璐点点头,这一点她能想的明白。

    不过她的大眼睛依然期待的看着曾氏,就好像先前那个问题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可,曾氏就笑了,搂着陈颐娴摇一摇,见她有些困了,便叫了奶娘来抱下去哄着睡。

    回了头,屋里一个别的人没有,曾氏才说:“大概是我十四岁那年吧,家里来了一位世交,暂住了三个月,他有一个儿子,比我大两岁,我叫他安哥,安哥读书很好,那一年就是要进京考试的,如今想起来,他长的有些像你家哥哥那样子,高高的,眉眼儿不顶像,但感觉上很像,说话做事都很爽利,他爱吃核桃酥,每次上街都会买一盒回来给我,金陵大街上那家鸿福记的核桃酥,做出来的味儿就是和家里的不一样……”

    曾氏俏丽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微笑来,时光似乎缩成了一小束,把她二十八岁的这一年重新连到了十四岁的豆蔻年华,那一年草长莺飞的时节,有一个穿着淡蓝色衣衫的少年曾经经过她的窗下,放下一枝盛放的桃花。

    周宝璐的手托着圆润的下巴,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曾氏,舅母这笑容真好看!

    曾氏回过神来,见她这样,就伸手摸摸她的头,周宝璐便说:“后来呢?”

    “后来,安哥就随世伯走了。”曾氏说。

    “就这样?”周宝璐觉得十分失望,故事十分不完美。

    曾氏说:“元嘉十八年的秋天,安哥进京述职,还曾来过咱们府里,他的夫人温柔贤淑,正是良配,公子小姐也都聪慧懂礼。”

    周宝璐十分失望,这并不是她期待中的故事,故事太平淡,并没有惊天动地。

    曾氏又笑了一笑:“世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的,期待太多才会失望,只是那年我生了长子,你舅舅写了几个字要我给儿子挑名字,也不知怎么的,我一眼就挑中了安字。”

    她又摸摸周宝璐的头:“这个你可不能跟你舅舅说。”

    周宝璐立刻保证:“不会不会,我嘴可严了。”

    然后又加一句:“安哥儿我也不跟他说!”

    曾氏失笑,周宝璐想了想,又问:“那你跟舅舅成亲,你甘心吗?”

    “有什么不甘心的?”曾氏笑道:“你舅舅与我年貌相当,又有前程,自己肯出息,且知道规矩懂的尊重,就是在侯爷和夫人跟前也是多有维护,从来没叫我为难过,在咱们院子里更没人能越得过我去,成亲四五年,待我生下青哥儿,有了两个嫡子,才停了姨娘的药,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周宝璐却觉得这里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想了半天才说:“要是……要是舅母嫁给那位……嗯,伯伯呢?会不会不一样?”

    然后她立刻又申明:“当然我可不愿意舅母嫁给他,我就随便问一问。”

    曾氏笑道:“能有什么不一样呢?我其实也没有怎么想过,似乎……”似乎春风中的少年和过日子的男人是格格不入的,她宁愿一直记得那年的春天,而并不想把那个笑容爽朗的少年拉进现实里面来。

    只是这个年龄的周宝璐并不能理解这一点,她只是睁着大眼睛,好奇的等着答案。

    曾氏却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她只是说:“我是家里的大姐,那个时候,我们家需要我嫁到帝都来,成亲之前,你舅舅也曾亲自到金陵来拜见我爹娘,我见过他,也并没有什么不甘愿的。我当时最烦恼的就是,我要嫁到这么远来,我院子里亲手种的牡丹是带不走的了。”

    周宝璐顺着曾氏的目光看出去,这甘兰院并没有种牡丹,只是两株西府海棠亭亭而立,也是娇艳动人。

    她似乎就明白了一点。

    曾氏轻声说:“我们受家族供奉,金尊玉贵的长大,该为家里出力的时候,也没什么不甘愿的,若是因缘际会,能叫你嫁给你心心念念的人,那是你的造化,若是不能,就算留个念想,也没什么不好,璐儿,你要想的明白。”

    周宝璐怔了半晌,轻轻点点头。

    她想起那一日宫里祖母的表现,皇帝的目光,想起帝都的种种猜测和蠢蠢欲动的局面,想起周家的日渐衰败,祖母日渐老去,宗室的身份眼看就要消逝,祖母正在殚精竭虑要把周家重新拖上正轨……

    这些她都很清楚,也都知道意味着什么,就是不甘愿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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