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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泰拉大陆南部边陲,是被称为热沙地带的一大片不毛之地。它的面积甚至比整个闪光丘陵与好运海岸相加还要更为广阔。没人知道在那茫茫朱红色沙海的尽头是什么,是无垠的海洋抑或另一片全新的大地?即便那些经验最为丰富的古巴沙索游商们,也无法彻底穿越这片广袤而荒芜的严酷沙漠。

    无论在大毁灭之前或者之后的漫长时光里,这里都堪称是生命的禁区。神圣联邦迦德塞王国最大的一处监狱却正设立在这片酷热的荒漠之中,热沙监狱这个名字,千百年来都足以让最穷凶极恶的罪犯闻之色变。

    曾经的摄政王汉弗莱已被羁押在此多年。

    因阴谋篡夺皇帝之位而身负叛国罪等十多项指控,汉弗莱的余生都注定无法再踏出监狱大门半步。

    当野心之火磨灭,当诅咒谩骂亦无济于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面对交替轮转的永恒昼夜,以及一成不变的茫茫沙海,由始至终都被严密看押的汉弗莱最终还是沉寂下来。

    噢,这一切怪只怪我运气不好。仅仅只在皇帝的宝座上徘徊了三天就被赶下台,曾为此耿耿于怀,发誓定将报复的汉弗莱已经学会这样安慰自己。

    他已经老了,过往的雄心壮志,那些狂风暴雨般交织而成、难以遏制的膨胀*,也似乎都随着躯体的衰老渐渐离他远去。

    被褫夺亲王封号,沦为囚犯失去自由,但古艾科王族的血统仍然令汉弗莱免于像其他重刑犯那样从事繁重的苦役。面对每日单调枯燥的铁窗生涯,这位擅写十四行情诗而曾深受王庭贵妇们喜爱的前任摄政王又重新拾笔,开始著书。

    相较于亲王莫特利声名远扬的学者身份,很少有人知道从小就具备浓厚竞争意识(尽管这只是单方面的),什么都不肯输给他那位异母弟弟的汉弗莱,在历史、文学、诗歌方面拥有的深厚造诣。

    命运之手在上——

    少时发育迟缓个子瘦弱的莫特利,以及事事都要强压他一头的汉弗莱,兄弟两个人会走上如此截然相反的人生道路,这在许多年以前,又有谁能够预料得到呢?

    “这可真不公平。”汉弗莱自言自语着,握笔的姿势没有变化,除了笔尖接触纸张的沙沙声,只有他嘟嘟囔囔抱怨的声音依稀在囚室当中回荡。

    整间圆形囚室全由坚固的岩石筑成,虽简陋却还算整洁宽敞,除了一侧厚重紧闭的铁门外,对面另一侧墙上无法企及的高处还开了一扇不大不小的窗户。在防卫森严的监狱高塔上,这扇窗足够让囚室内的人看清昼夜交替,日升月落的变化。

    曾经高大强健的身躯伏在案边,斑白的头发被简单扎于脑后,尽管坐得笔直端正,却不可避免已经有些佝偻。单凭这样一个背影,谁也无法想象这曾是一度触及庞大的迦德塞王国权力巅峰的男人。

    汉弗莱在等待。

    漫长的牢狱生涯,只有一个人会定期在每年的首个月份前来探望他。

    当丽媞与拜鲁坦唯一一次同升共落的那天来临,他的兄弟,深受赤金学院师生们爱戴的大院长莫特利,就会踏着清晨朝阳的霞光出现。在带来上年外界五花八门的消息及情报之余,再带走他一年积累下来的手稿,年年如此,从未例外。

    在他失势倒台之后,作为接替他担任摄政王一职的最终人选,莫特利现如今已是王国内硕果仅存的一位亲王。

    每一年两人的这次会面,似乎已成为他和莫特利之间无需言明的默契。

    从第一年的不敢置信和恼怒,到之后每年的如期而至,汉弗莱冷嘲热讽过,抵触过,甚至不断地猜疑过对方真实的目的。但时间是最可怕的武器,不知不觉中,它令懵懂无知的少年成长为一代铁血帝王,让意气风发的野心家变成了今天的糟老头子,甚至连带莫特利那副怏怏不快,忧愁苦闷的模样,如今汉弗莱都已能平静相对。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时间不可改变的呢!

    汉弗莱很清楚,按照王国律例,背负十数项重罪在身的他无法传递任何文书到外界。这么多年,除了将各种资料带进狱中,也只有莫特利能够凭借亲王身份,将他的手稿最终在外整理成册。

    而这一天,从日出坐到黄昏,他等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汉弗莱隐隐有些焦躁,那人第一次失约了。

    晚上就寝后他做了一个荒唐的梦,梦里他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冬泉宫内缠满金锦花枝的游廊上,莫特利瘦小的个子在另一端与他遥遥相望,长久的沉默后,那个寡言的少年忽然嘴唇翕动,无声地对他说——

    “再见,哥哥。”

    手里的笔‘啪’一声滚落在地,他从不详的梦魇中惊醒。

    一把老骨头在酸疼之余,汉弗莱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趴在一堆手稿间睡着了。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只是个梦——

    环顾这整间囚室,魔焰符燃起的光亮在墙壁间跳跃,深深地吁了口气,汉弗莱揉了揉额头,尽管皱纹布满了他整张脸,但凌厉深刻的五官仍依稀可辨当年的模样。

    距首升日(注一)还有五天左右,而在这一年里,汉弗莱能够明显感受到他的精力正大幅衰退,像刚才在书写的中途昏睡过去,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时刻提醒着他,躯壳的衰老正朝着不可逆的方向进展,然而眼下,却有某种更为紧迫的焦虑感盘旋在汉弗莱心头。

    午夜的梦魇,如同一个不祥之兆,在五日后新年第一天的清晨最终成真。

    “他去世了。”

    来人开门见山,仿佛死亡使者带来了噩耗。

    汉弗莱盯着眼前这位一大早就让监狱看守们手忙脚乱的女性,而对方也正在离他仅几步之遥的地方注视着他,明亮的黑色眼睛里隐含哀思,更多的却是坚定不移的光芒。

    身材娇小,眉目秀丽的女性,背后那柄缠满深红色焰纹的巨剑正散发出异常强烈的龙威。她的面孔对于汉弗莱而言全然陌生,却曾无数次出现在他记述的笔下,作为他侄子安奇罗·迦德塞此生的灵魂伴侣,南方之刃的最高领袖,帝国的皇后,促成了联邦与同盟真正意义上和平时期到来的重要人物之一,众多的身份集于一体,汉弗莱与这名传奇女性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的短暂会晤,充满了悲情沉重的基调。

    “在临终前,他托我向你转告——也许我们的出身注定了我们的孤独,过去这么多年,你是这世间我仅剩的兄弟,以往每年你都问我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还没放弃,憎恶也好,厌烦也好,说得再多,也许都是因为无法轻易放手的缘故。很遗憾这次我要失约了,抱歉,保重。”

    听着对方用悲怆的语调将那人临终时的遗言复述完毕,汉弗莱花去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消化了这些入耳的信息——

    那个人死了。

    那个每年都如期而至的人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个从小到大,总被他嘲讽‘你怎么还没死’的莫特利,这一次是真的……

    汉弗莱站在那里,他必须借力依靠着身后的桌案才能尽量站得笔直,尽管他仍竭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高傲顽固的王族,但与所有步入迟暮之年的老者一样,日渐衰败的躯壳早已无力承受灵魂之火的重量。

    直到很久之后,陌生尊贵的访客最终离开,整间囚室又再度恢复成原本的死寂,汉弗莱才双手微颤,一边摸索着书案的边缘,一边缓慢地坐倒下来。

    他一言不发,线条严厉沧桑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冗余的表情,又经过很长一段时间,这名在未来许多年里被谑称为三日帝王的落拓囚犯,才哆嗦着捡起桌上的笔,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为他和他未完的故事续上最终的结尾。

    《他的名字》

    当他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身边的小孩子们总是吵吵嚷嚷,不断地提出各种稀奇古怪,令他头痛的问题。

    “种子为什么会想睡觉啊?”吮吸着手指,身边的男孩头顶着他胖乎乎的小狼崽弟弟,眼巴巴地问。

    “笨!”另一个满头银发的小男孩,一口吃掉了手里汁水饱满的甜梨,口齿不清地咕哝:“利姆爷爷说过,就像我们一样,种子要长大发芽的话,就得先睡过一个冬天才行!”

    “可我们不需要睡一个冬天啊……”第一个男孩讷讷的,他头上的褐色毛团也甩着尾巴,发出呜呜的回应。

    “你好笨啊!都说是打比方啦!”

    “是这样哒哇?”

    “……”面度这群擅自开始天马行空,根本已经不怕他的小鬼,他又开始头疼了起来。记得最初的时候,他们明明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呢。

    一只沾满梨汁香甜气息的小手,这时触摸到了他的额头印记处。然后那个揪着他头发,爬到他背上撒欢的小女孩就奶声奶气地问:“大人,你为什么会是女孩子的名字啊?你是女孩子呀?”

    他摇摇头,心想这是那个人为他取的名字。

    那时的他还很小很小,就像眼前这群小家伙一样活泼懵懂。他还记得那人动作很轻,柔软的手指抚过他头上的花苞,带起一阵温暖的微风,对着他笑眯眯地说:“从今天开始,狄璐就是你的名字了。”

    这么久过去了,遥远的记忆却鲜活得如同昨日,他还在这里,而那个人却早就不在了。很多人老去,离开,他仍然记得那天,那人摸着他的头,最后对他说的话语——

    “如果累了,就回家吧,狄璐。”

    他想,他应该回去了。

    回到那片温暖的海洋,再看一次靛蓝海面上那些连片盛开,既清纯又冶艳的美丽花朵。

    可能是跟着那个人久了,他其实并不太愿意回去,那里的所有生物都害怕他。他们中的许多家伙,都已经不知道曾经的毒鱿哈亚兰是谁,他们只知道魔兽狄璐,并在他的脚下瑟瑟发抖。

    他仍在流浪。

    曾经那个人经过的每一条路,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他都重新走过了一遍。时间流逝,其中的许多地方已经面无全非。如同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局那样,当到他走完记忆中的旅程时,回去的愿望却是一天赛过一天变得强烈。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正牵引主宰着他的意志。

    真正站在那片诞生之海的波涛中时,深蓝的巨大光团下,正纷纷扬扬飘着金色的暖雪,成群结队的眠鸟飞翔于天际。

    花期未至,海莲还未绽开洁白的花瓣,但一切都将结束了。

    体内的本能让他知道,遥远又陌生的故乡正召唤着他。

    通路开始关闭,仿佛铺满一整片天空的蓝色光团,逐渐收拢起它旋转的光臂,这个被泰拉地上的人们称为海中之海的古老裂隙,迎来了与所有泰勒斯之眼一样的终局。

    这次,他随心所欲,服从了本能的意志,开始放声呐喊了起来。

    穿透天空与海洋,不知道在世界尽头的另一边,凌霄他是否能听到他的歌声呢?

    当最后的时刻来临,这个既美丽又危险的海之妖魔,心中所想的,仅仅是这样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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