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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九章

    “既如此,还请主公手书一封,约同刘玄德以皇叔之名,一同兵发长安。嘉即刻启程,送往徐州。”郭嘉的声音中隐隐含着兴奋之意,又渐渐在王妩耳边清晰起来。

    曹操沉吟片刻,却略有迟疑:“若刘备起疑,不肯前来,又当如何?徐州外只有三万兵马,如若强攻,粮草之继怕是日渐艰难……”

    郭嘉朗声而笑:“主公放心,刘玄德自号皇叔,天子有难,他若是袖手不管,他日又如何有面目再称汉室宗亲?主公只需去得一信,他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主公只需在长安备下兵马,等他送上门来,合围了拿下就是!”

    他语声一顿,似又想到一事,忙又添了一句道:“只是主公切记,刘备此人,纵英才天纵,可杀可囚可用,却万不可放!”

    放虎归山的道理,曹操自然懂得。

    更何况郭嘉这句话,在那段真正的历史上,曹操放刘备远战袁术之后他就是如此劝过。只不过那时候,曹操一时大意,刘备遁逃已远,追之不及,终成后患。

    他又不是不知刘备何许人也,岂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曹操欣然应允,正事已定,他立刻起身要走:“如此,我先回帐写信。”行得两步,忽又回头故作头痛地像郭嘉抱怨,“还要顺便见一见陈长文,方才才一进营,他就拦着骑队嚷嚷你‘言行不检’。看这架势,我若是不见见,下回他就能冲上来抱着马腿不放!”

    郭嘉一怔,旋即想起那日陈群陈长文强行闯进自己帐中的情形来。放在膝头的手不由自主地抚到腰侧,足足过了六天,那里的皮肉按之仍隐隐生痛,衣衫下的淤青也尚未褪尽。

    他的唇角轻轻扬起,似那浅浅的痛楚勾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一般。然而片刻之后,那笑容却又晦涩复杂起来。

    “嘉素来疲懒,倒叫主公受累了。”郭嘉轻叹一口气,拂袖长身站起,向曹操长长一揖。

    这一回却是认认真真一揖到底,毫无半点草率轻慢,看起来倒是真心歉然。

    曹操素知郭嘉行事由心,是个半点也受不得拘束之人,也早就习惯了他淡然不羁的样子,陈群的话,他也只是随口一提。如此打趣玩笑,他二人平日里相处也是不少,相互之间亦知之甚深,却不想郭嘉突如其来,居然一下子如此一本正经地向他赔罪。

    一时之间,倒是闹得曹操哭笑不得,连连挥手:“罢了罢了,好在能教我受累的,天下也就只有你郭奉孝一人耳。”

    “对了,还有一事险些忘了。”曹操边说边走,脚步不停,正转身要去掀帐门,却又突然顿步回头,“赵子龙领了三千骑兵解了公孙瓒巨鹿之围,前去狙杀的虎豹营伤亡如何?”

    提及赵云,王妩心头猛地一跳。

    赵云到底还是和剧县的精骑汇合,北上巨鹿,先去解公孙瓒之围!

    在这一瞬间,王妩的脑中轰的一下,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了稍许。

    这下,公孙瓒的算盘可要落空了。毕竟赵云领兵救了公孙瓒,众将士人人可见,他若是再有什么动作要对赵云不利,又要如何服众?

    可欣慰之余,她却发现自己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极淡极淡的失落之意,自心头慢慢浮现。萦萦绕绕,说不清,道不明,竟有些百感交集的意味。

    这个念头草草在脑中一过,王妩心中一凛,赶紧将它压了下去。

    曹操和郭嘉既然谈及了赵云,她唯恐自己稍一多想,就会走神错漏了什么要紧的信息过去。

    放走赵云,郭嘉早料到曹操会有此一问,捏在手中的竹片紧了紧,又放松开来,左手执着一头,另一头在右手手心里轻轻一敲:“虎豹营无恙,主公放心。只是嘉深觉,赵子龙若是命陨荒野,顶多引人一句可惜之叹,若是死在公孙瓒手里,方能寒了幽州铁骑千万将士之心,也绝了其他人投奔公孙瓒的打算。”

    很有说服力的解释,就连郭嘉自己听了,也几乎要相信当时他叫停放箭,现身放赵云于山林全是出于这一条离间之计,一点私心也无。

    “卧龙跃马终黄土,美人帐下犹歌舞。”想起王妩当日在高密酒宴上的一句气死人的歪诗,郭嘉突然有些唏嘘。却不想这句诗最终还是要应在赵云身上。

    何人冲杀在沙场,百战不言悔?何人设宴看歌舞,一言定生死?任凭你金戈铁马,战功赫赫,最终也抵不过那宴上高坐之人,记过不念功!

    他在剧县城下张狂无状,固然是要故意引人注目,为那一石四鸟的连环之计做足声势。却又何尝不是真的想立刻就见一见那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里,磐水破袁绍,声名鹊起的年轻将领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北海一战,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策本就是出自于他手!

    北海一郡,拘于孔融的声名威望不能加之武力兵戎。于是他便费尽心思,引袁绍之兵先行攻城。待北海城破,那逼杀孔融之恶名便尽数由袁绍背负,而曹军则趁袁绍立足未稳之时,做那一只枝头黄雀。

    他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能掐准了时机,浑水摸鱼,令他好端端的一只黄雀一眨眼间,生生变成了那夺食不长眼的螳螂!

    令好好的一场螳螂捕蝉的戏码,变作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与赵云相交不深,却也能看出他为人坦荡,重信诺,轻生死。当他递上那一柄青釭剑时,当赵云接过青釭剑时,谁又知道,他是真心希望看到这柄剑,能挂在赵云身上。那一刻,他甚至心念飞转,遥遥想了一下,若是有朝一日,虎豹营能由郭奉孝定计,赵子龙领兵,那才叫是天下无敌!

    就是这样的一个顶天立地的铮铮男儿,就连他自己也不信公孙瓒能被他说动自断臂膀,可见其心胸狭窄,毫无容人之量。

    郭嘉的心绪沉沉,他一向奉行各为其主,一向奉行慈不掌兵。唯独这一次,他突然追究起了自己亲手导演这一场离间连环计究竟是对是错。

    或许,若是用别的法子……

    在这一瞬间,郭嘉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到了公孙瓒图穷匕见的时刻,赵云会不会后悔之前没有接受曹操的示好,会不会对公孙瓒彻底死心……若是那时候派虎豹营潜入公孙瓒的军营之中去将赵云救出来,赵云会不会改变主意,投入曹操麾下?

    郭嘉心思电转,顷刻间已将得失权衡了一遍,眉宇间的黯然陡然消散开来:“主公,嘉有一计……”

    然而他话还未出口,抬眼之间,郭嘉却陡然发觉曹操盯在他面上的目光阴沉而冰冷,探究之中,竟还有几分凛冽狠厉,哪里还有半点说笑的随和模样!

    郭嘉心头猛地一惊,他素来擅察人心,事曹操又一年有余。固然曹操有时所做的决定他一时不得甚解,却自问对自家这位人道喜怒无常的主公知之甚深。

    曹操这是动了杀机!

    可这又是为何?莫非是因为没杀了赵云?

    郭嘉不解。他自信那个借口足够好,好到哪怕曹操和赵云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也足够令他放手,把赵云留给公孙瓒处置。

    毕竟,在一条通往整个天下,大好河山的道路面前,区区私仇,又能重几何?

    郭嘉百思不得其解。

    普天之下,只有王妩知道曹操的杀机从何而来!

    因为郭嘉方才不自觉吟出口的那两句原本她用来嘲讽他帐下歌舞,却被他视为“歪诗”的句子,不单单是歌词。

    这两句话,前一句出自杜甫笔下,后一句则是唐代诗人高适所作,都是脍炙人口,流传甚广的诗句。而那“卧龙跃马”也不是字面的意思,跃马固然是西汉末据蜀称帝的公孙述名号,“卧龙”却说的是现在还远在卧龙岗上的诸葛孔明!

    就算那曹操不曾听过那首改编的歌曲,就凭他对历史的了解,也断不会不知道这两句诗!断不会不知道“卧龙”所指何人!

    偌大的军帐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王妩感觉到自己的耳膜被心脏跳动的声音震得嗡嗡耳鸣,又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的心口。她紧紧咬住下唇,惟恐自己一时不觉露出丝毫生息,舌尖齿根隐隐弥漫了一丝铁锈气的血腥味,却觉不出丝毫痛楚。

    直面曹操的杀机,而不先思考如何化解,反而去想为何,这天下间,怕也只有郭嘉一人能做得到如此。总之,王妩是万万做不到的。

    她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嘴,扣着两颊颊骨,不让牙齿敲击出声。却似岔了气一般,连腹肋处都随着颤抖的呼吸岔了气一般隐隐生痛。

    她一边想曹操下一句要是直接问这诗出自何人之口,郭嘉会不会立刻报上她的大名,让她从此位列曹操追杀黑名单之首。一边却又在担心公孙瓒纵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对赵云不利,然而赵云现在身上还带着伤,只要继续让他带兵打仗,不拖去一条命,以后也要落下后患来。

    一时之间,她心里好像猫抓毛线,乱作一团,全身的肌肉筋骨却在这时候不听使唤地打起颤来。王妩闭上了眼,极慢极慢地努力做了两个深呼吸。

    “说得不错,故而我在巨鹿见了赵云后便立刻鸣金收兵。若我军攻势不减,公孙瓒目前麾下无人可用,必将要倚重赵云。只有我退了兵,他才有心思琢磨如何自断了这一条臂膀。”沉默了许久,只听曹操突然开口,接的却是郭嘉前两句说的话。就好像郭嘉中间那两句自语感叹,之后的献策之言,他都根本就没听见。

    曹操开口的瞬间,郭嘉只觉得肩头一松,那股无形的杀机悄然散去。

    而曹操却收回了伸出去要掀起门帘的手,慢慢踱步回到帐中。一边说话,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走到矮榻前,目光一扫。

    王妩下意识地缩了一□子,却见曹操俯身将那片写着简体“龙”字的竹片拾了起来,藏入袖中。

    郭嘉背负了双手,侧过身去,只当是曹操是写了错字不好意思被他发现。而他也担心自己若是跟上去反而会引得曹操起疑发现了王妩的行迹,因此也不阻拦,反而站得远远的,只作未见。

    至于那一时的杀机……郭嘉想了想,最后归到了公孙瓒头上。

    毕竟,曹操看重赵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甚至解了随身的佩剑相赠,最后如此人才落得这么个毫无远见的人手中,就连他都不待见公孙瓒,更别提花了那么多心思的曹操了。如此英才葬身宵小之手,英雄末路,岂能令人不怒!

    然而,这么一缓,郭嘉却又想到,他现在再去救人,怕是非要和公孙瓒狠狠打一仗了。而他们当务之急,却是要去长安迎天子,又要和刘备拉锯徐州,实在无力再和公孙瓒纠缠!

    郭嘉长叹一声,最终还是将心里的一念冲动压了回去。无奈地摇摇头,将曹操送出帐门。

    曹操走到门口,脚步却又是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郭嘉一眼:“那两句诗不错。”

    “嗯?”正自唏嘘的郭嘉不由一怔,停了一停,才反应过来曹操说的是“哪两句诗”。

    他不禁挑了挑眉,这前后根本不搭边,上下完全无过渡,除了用作气人就别无用途的歪诗……不错?

    每每想到当初酒宴之上,他执剑而舞,洋洋洒洒的凛冽剑势,居然被说成了是“美人歌舞”……本是要好好看一看那常山赵子龙,却不想他郭奉孝也有被人气得不知长剑脱手,不知该怒该笑的一天。

    然而曹操已然大踏步地走出营帐,头也不回。

    虽有些疑惑,却总算是送走了曹操。郭嘉倏地放下帐门,转身快步回到榻边打开箱盖。然而王妩却没有如他意料之中一样一下子从木箱里跳出来。

    郭嘉微微一怔,斜飞的眉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只见遮在最上面的薄被全部拱在王妩肩上。王妩半蜷着身子,缩在箱子的一边,箱盖猛地打开也一言不发,甚至连头都没抬起来一下。

    “这是怎么了?”郭嘉扯开薄被,想去扶她的肩膀,可手伸到一半却顿了一下,停在半空,又慢慢地放下来。

    王妩仍是没有抬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伸出一只手攀着箱沿,清了清喉咙,闷闷地回了一句:“腿麻了。”声音飘忽着打颤。

    任谁在如此逼仄的箱子里呆着躲着,都会两腿发麻,一时站不起来。郭嘉也没有多想,只是凝神对着那木箱子望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了一句:“也是,该换个宽敞些的。”

    话音未落,突然俯身,往王妩腰后腿弯间一抄,竟是将她从箱中抱了出来。

    王妩强压着心里的惊惶,心绪未平,冷不防身子一轻。

    慌神之下,草木皆兵。

    她一直抚着小腿的手倏地一抬,郭嘉只觉一道寒光自眼角乍现,习武的身体已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手腕于一沉一振间抽身急退。

    王妩的身子在半空中失了依凭,折了个方向,生生摔了下去。“砰”的一声闷响,正摔在矮榻之上。

    一柄七寸短刀,在木箱外沿留下一道深刻曲折的划痕,在短促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中,一同摔落在王妩身侧。

    这把短刀,还是她当日和云姜坐船赶去黄县时带在身上的,这回事急,赵云又不放心她,就和那小弩一同带了出来。而遇上郭嘉之后,许是要避人耳目,不便牵扯太多的人进来,又许是对她的反应还存着些许顾虑,他也不曾派人搜身,除了射杀过人的小弩被他手下拿走,这把一直没露过面的短刀却是始终藏在身上。

    直到今天……

    王妩确实是腿麻了。但有曹操的身份在前,她已是慌了神,方寸皆乱,心神紧绷。任何一个风吹草动,都足以令她立刻慌张起来。在这种时候被郭嘉这么突然抱起来,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头一个反应就是将小腿腿侧的短刀抽出来自卫。

    时值夏节,郭嘉虽还留着薄被防早晚寒凉,而除却这个,木质的矮榻上就只剩了一层草篾而已。

    半边身子磕在生硬的木榻上,王妩一阵头晕眼花,筋骨钝痛,几乎用尽了全力,才总算没让手里的短刀脱手。她侧了侧身子,却趁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活动了一下手臂上僵硬的肌肉,将短刀握得更紧。

    坚实的木料上划痕清晰,郭嘉的脸色沉下来。从他将王妩抱起来,到王妩拔刀,只是眨眼之间,然而就是这么短短一瞬的接触,他却清晰地感觉到——王妩在发抖!

    胸膛起伏不定,脸色煞白,碎玉似的一小排牙还咬着下唇,唇角微颤,隐隐透出一丝刺目的殷红。握着刀的手在抖,单薄的肩膀也在秫秫发抖,从郭嘉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还能看到长长的眼睫颤动得厉害。

    她在害怕!

    郭嘉皱了眉,即使那天晚上,他携腥风血雨,赵云重伤昏迷,百余随从尽亡,大地成血染,人和马尽皆尸横于侧。这个女子依然可以挺直了背脊和他讨价还价,对答自如,纵然声音发抖,纵然脸色发白,却好像一枝迎寒轻放的白梅,倔强地和他对视,含嘲带讽,半步不退,毫不示弱。

    而现在,她却在害怕……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木箱箱盖一阖一开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只曹操来过而已!

    “主公不也是一双手一双腿,一个鼻子一张嘴的寻常人,有那么可怕么?”不知不觉,郭嘉的脸色缓和下来,说话的语气也故意带了几分不以为然的轻快。

    然而王妩却没有接话,握着刀的手反而又紧了紧。

    她确实害怕,却又不单单只是害怕。

    “好了好了,人都道公孙瓒的女儿重义重信,英武非凡,不亚男儿,谁想竟如此畏死!”郭嘉一反常态地开始说好话,只是不知为何,人前谈笑风生,可轻狂,可泰然的郭奉孝,此时语气却有些不自然地僵硬。

    郭嘉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挑了挑眉,笑了笑,在矮榻上侧坐下来,声音里带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和:“放心,我既然将你藏在帐中,自然会护你周全。就算真被主公发现了,我也有法子保你无恙。”

    王妩的身子微微一震,突然就想起了那一身白衣如战神临世,策马银枪,百战浴血,却好像每一次在她纷乱无措百无头绪的时候,都会笑容温和地挡在她身前,用一种和战场,和兵戈决然相反的柔和语气告诉她别慌,告诉她一切有他,他定会护她周全……

    王妩的眼眶发酸,好像身体里所有的水分突如其来一齐涌了上来。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发疯似地想念一个人,明明身在虎穴,明明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坚强,却软弱得不想再思考,不想再挣扎,好像心口喉咙口被什么东西哽住,堵得她呼吸不畅,恨不能放声大哭一场,却只想见到他。

    王妩一手握着短刀,一手扯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拼命地眨眼,却始终眨不去盈于眼睫的水汽。

    郭嘉才缓和了的脸色骤然冷下来,深幽不见底的一双眼中像有一团细密的火苗,明灭不定,丝丝缕缕,看得人心中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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