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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章 不要花瓶

    “我失业了。”电话里林杨的声音有点失真,完全不同于平时爽朗明快的大嗓门,轻飘飘软绵绵的,毫不着力。

    我吓了一跳:“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狗屁,你脑残啊。谁拿这个开玩笑?”她粗鲁地回嘴。“我们公司这半年多亏得厉害,最大的分公司都关了,也不再需要这么多算帐的。”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你说起?”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犯得着到处广播吗?”林杨的话里透出一股子自嘲和颓废的味道。

    “这跟光不光彩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开除。”我不理解林杨的逻辑思维,也不想她沉缅于负面的情绪,先抓住问题的关键:“你有没有开始找工作?”

    “见过好几家中介,都两个多星期了还没听到回音。现在经济不景,哪这么好找?说是在恢复中,还不是很多公司都在裁员。特别像我这种IntermediateLevel的,高不成,低不就……”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格外沮丧。

    “那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等着呗。反正有失业保险,又饿不死!”

    “要不你趁着现在闲下来去CGA(加拿大普通注册会计师协会的简称)报个名,修两门课……”我忙着给她出主意,她却不由分说打断我的话:“我才没这个干劲。你当人人都像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没读够,累不累啊!”

    “我也不喜欢读书,但拿到注册会计师,找工作的选择更多,将来也有更大的发展。”

    “那得多少年啊?等考到手,我一早饿死了。不,坟上铁树都开花了!”

    “你还能饿得死?”我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却仍然苦口婆心地劝她,“我说的只是一个长远规划。就算你短期内没资格考,报个名接受CGA的评估做在读学生都好,起码让未来的雇主清楚你的程度和个人的发展意愿。”

    她随口敷衍:“再说吧。你帮我问问你那些同学有没有哪家公司在招人的就行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眼前一亮。上个月我们部门的票据文员离婚,搬去另外的城市,随后我的助理又找到更好的工作,一时间空出两个职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忙得我晕头转向。

    “有话快说,有屁就放。”林杨有点不耐烦。

    迟疑了片刻,我终于开口:“你想不想到我们公司碰碰运气?”

    “你们公司缺人?”

    “你运气好,不但缺,还缺得厉害。”

    “你不早说!”她埋怨我。

    “小姐,我怎么知道你在找工作?你提都没给我提过!”

    她干笑两声:“你们家于海天出差了?”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诧异。

    “要不你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你还好意思说!我好歹给你打过两三次电话,留了两次言。你呢?从接你下飞机到现在,整整两个月时间,你有主动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吗?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就算你跟岑启明小别胜新婚,也该偶尔关心一下老朋友是不是还好好活着吧?”我愤然回嘴。

    “老佛爷息怒,奴才知罪了。”她怪腔怪调地说,声音却还是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我安慰她:“你振作一点,别想太多。我先把我们公司的招聘广告发给你,你对照着修改一下简历和求职信,给我发一份过来,我帮你先看看。虽然最后的决定权不在于我,有我在总能起点作用。”

    “先谢谢你了。”她闷闷地说,并不怎么兴奋,“对了,你们公司情况怎么样?我可不想没干两天又被裁掉,还不如在家安心领失业保险呢!”

    “马马虎虎,现金周转还是很紧张,呆账坏账也有增无减。我们给客户的信用期限已经比以前足足延长了一倍有余,给予客户的付款方式也远比以前灵活,总要跟大家共度时艰嘛。不过营业额开始回升,短期内看不出裁员的危机。”我实事求是地回答。

    她挑剔地说:“看在你的面子上,可以考虑。好,我等你的电邮。”

    “替我跟你们家岑启明问好。”我的话音未落,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她已经收线了。

    心底隐隐有点不安。我向来不介意与朋友做同事,但担任自己的下属又是另一回事。就像我不愿和好朋友做室友一样,某种程度上,友谊如同爱情,往往需要一定的距离才更容易维系。但鉴于目前的状况,工作难找,我们公司的待遇也还不错,我当然首先考虑林杨。

    接下来的一周,我忙得团团转,也根本没有时间再东想西想。

    我站在一个陌生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棵树,绿荫如盖,深红色比李子略小的果实结了满树,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甜香,中人欲醉。

    “来,尝一颗。很甜,你肯定没吃过。”是谁在跟我说话?黄昏半明半暗的天色里那动听的声音似曾相识。

    我走近一步,想看清那张藏在斑驳的树荫下的脸,胸中莫名其妙激荡着紧张,恐惧而又兴奋的情绪,明明迫不及待又有点犹豫不决,仿佛等待了好久,像谜底终于可以揭晓却不敢面对结果,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一步,近了,近了……电子闹铃不甘寂寞地响起,我睁开沉重的眼皮,发了三秒钟的呆,无奈的爬起身按停了闹钟。

    窗外的天色和我的心情一样阴沉。已经入夏,但下雨开窗睡觉还有点凉。猛然想起昨天的新闻提到有位喜欢由露台入室犯案的强奸犯假释出狱就住在我们这个区,引起附近居民集体抗议,我赶紧关好玻璃窗。尽管家住六楼,还是小心为妙。

    不想开车,懒得满世界找停车位,又没人接送,我只有认命的翻出积着灰尘的雨伞。

    一杯牛奶下肚,机械地往嘴里塞了两片难以下咽的面包,我打着呵欠出门。轻轨列车上人满为患,让我回想起当年在国内挤公共汽车的盛况。车厢里无比闷热,人人面露倦容呵欠连天,混着刺鼻的香水味和体臭口臭乃至屁臭,还有隐约的咖啡香气。可见大家都在为生计奔忙,不够睡的岂止我一人。这样一想,我的“起床气”平复了很多。

    基本上我属于那种头一沾枕头就失去知觉的人,恨不能一天能睡上十二个小时。人家说人生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出国之后,从我在超市当收银员开始,到成为会计,数钱数到手抽筋这个梦想基本算是实现了(虽然都不是给自己数),睡觉睡到自然醒那一天却依旧遥遥无期。

    雨很大,从车站到公司才几步路,裤脚就全湿了,半高跟皮鞋进了水很不舒服。

    一进门碰到老板兼老总,他照例热情的同我打招呼,我也堆上刚好露出六颗牙齿的标准笑容:“早上好。”

    进办公室换了一双舒适干爽的平底鞋开始工作。其他人陆续进门时,我已经察看完公司银行各个账号里的金额,做好了今天的现金收支预算。

    和大部分华裔同胞一样,我一向上班比谁都早,下班比谁都晚,申领加班工资却比谁都少,简直把咱中国人民勤劳却不见得勇敢的作风在加拿大发挥得淋漓尽致。

    所谓勤能补拙,自打我担任财务部主管以来,我们部门的表现有目共睹,即使在一下子缺了两个人的情况下也让人挑不出大毛病。一想到这,我心里不禁涌起几分自豪感。不过,这份自豪感的代价是什么,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

    扫一眼今天的日程表,我拿起电话拨号:“到了吗?”

    那头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到了。”

    我问:“点一点东西都带齐了吗?”听到对方的回答,我终于露出笑脸:“记着我跟你说的,别紧张。呆会儿见。”

    冲杯咖啡,接到秘书来电,通知说安排在八点四十五分面试的应征者已经到了。

    我和人事部经理玛丽,我的顶头上司财务总监莎娜一路说笑着走进小会议室。随着敲门声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出头,高挑个儿的华人女子,一头精干的短发,戴无框眼镜,白净秀气的鹅蛋脸上笑容稍显局促,看到我嘴角上扬,悄悄吐出一口长气。这就是林杨,我最好的朋友。

    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家庭条件太好,读书就业都一帆风顺,没体会过生计艰难,对很多事不大放在心上,还时不时迟到。大我一岁的人了,办起事来总让我有点不放心。说过她无数次,每次她都勇于认错,态度那叫一个诚恳,却从不见弃恶向善的迹象。就说这次申请工作吧,她一直表现得意兴阑珊,心不在焉,反倒是我追着她逐字逐句为她修改履历表和求职信,连打印的字体都是我帮她选,很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味道。

    为了避嫌,她的简历是通过中介公司递进来的。以她的条件,当然顺利通过人事部的筛选和电话初试,入围第一次面试。还好今天这女人争气,从她走后玛丽和莎娜满意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也不枉我这几天晚上陪她做面试的准备,忙得觉也不够睡。幸好海天出差不在,要不然又会抱怨我重友轻色。

    今天六个面试都是应征会计助理的。林杨后面的几个都表现平平。一轮面试下来,玛丽和莎娜渐有倦色。同样的问题问过四五遍,答案往往大同小异,不免感觉有点乏味。这也是我让林杨选择八点四十五分头一个面试的原因。

    伸了个懒腰,我端起咖啡杯吞了一大口咖啡,刚翻到最后一份履历表,就听到吸气的声音。

    抬起头,我发觉两位女士正目不转睛盯着门口,脸上是掩不住的吃惊。可惜我的座位在最里面,向内打开的门遮挡住我的视线,直到门全部推开,我才看到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一刹间阴暗的天色仿佛都晴朗起来。

    是个二十四五岁上下的白种人,轮廓很深,相貌极其俊美。他没穿西服,连领带都没系,一身中规中矩最简单不过的白衬衣黑西裤就无比清爽悦目,让人眼前一亮。其实我们公司是做高级成衣的,有自己的模特和拍摄班底,来来去去也见过不少年轻漂亮神采飞扬的男孩,却极少有人能像他这样把平凡穿出个性,把休闲穿出正式,把随意穿出格调。

    他对引路的前台接待罗拉微笑道谢,温文尔雅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我身边的两位专业人士才回过神来,起身和他握手寒暄,先是关心公司的地址好不好找,又询问停车方不方便,淋没淋雨。也怨不得她们过分热情,学会计的本就女多男少,外型这么出挑的男人就更少见。

    我心情有些复杂。冷眼打量他,身材不算太高,且略嫌单薄,配上他比古希腊雕塑更完美的五官却恰到好处,增一分嫌太长,减一分嫌太短。他的肤色不同于洋人常见的那种肉肉的粉红,也不是他们最喜欢刻意晒出的浅棕色,而是绝大多数亚洲女性一生孜孜以求的白皙光洁。深褐色的头发被雨打得稍稍有点湿,有一缕贴在额上,两相对比,更显得肌肤莹润,如同上好的细瓷,近看都没什么瑕疵,真叫人羡慕。从我们同事的反应可以看出,真正出色的皮相能够超越中西审美观的差异。最特别的是他身上有种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洗练从容,仿佛一颗钻石经历生活的打磨,折射出多角度的的美。

    轮到我了。“我叫莫莉,财会部主管。你可以叫我Molly,或是莉。”我对他客气的微笑。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因为他应征的职位正好是我的助理,他幽深的褐色眼眸蓦然闪过一道光芒,如流星划过暗黑的天宇,再看却只有平静澄明的两汪活水。

    “我叫Mark。很高兴认识你。”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柔和,略带磁性,嘴角浅浅的微笑不卑不亢恰到好处,左边脸颊隐约现出个小小的酒窝,洋人里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有酒窝的。

    先让他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一听完我就提了个问题:“你学的是机械工程,还拿了UBC的硕士,以前工作的那家公司又是行内翘楚,职位不差,薪水不低,为什么你会辞职转行做会计?”

    他微笑解释:“工作后才发现,我对机械工程缺乏热情。我发现会计是我兴趣所在,希望自己从事的是一份自己热爱的事业,而不只是一份谋生的差事。”

    能把工作当事业来做,真是个幸运儿。

    我也是学机械的,出国前晋了中级职称,移民时也作了工程师认证。刚到加拿大也曾雄心勃勃想干回本行。就是Mark以前工作的那家公司与他相同的职位,我前后申请过三次,三次都被拒。所以一看到他的简历我就抽了出来,想看看这个雀屏中选的幸运儿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也奇怪他干得好好的为什么情愿前功尽弃,非要挤进想当会计的百万大军。像我是为了生计,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专业,干过餐馆,进过工厂,当过收银,兜兜转转成为一名会计师,也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面试的结果出人意料,尽管只修过一年的会计证书班,干过半年的应付(AccountsPayable),他的表现依然出类拔萃,十五分钟的问答很快延长到二十五分钟。良好的应试技巧加上过硬的综合素质让他增色不少,最让人刮目相看的是他对这个职位表示出的浓厚兴趣和志在必得的决心。看得出他对公司取得的成绩,发展的过程,企业文化,长远目标,甚至对老总的个人奋斗史都下了一番功夫了解,闲闲几句就讲得莎娜和玛丽连连颌首。

    又是我单刀直入问了个相当尖锐的问题:“如果你被录用,作为你的上司,我的学历没你高,又是个女人,同时英语也不是我的母语,你是怎么看的?”

    他面不改色的回答:“我会很庆幸能和你一起工作。我相信公司选择你作为财务部主管是因为你的能力能带给公司最大的利益,而不是因为你的性别,种族和学历。我们肯定能合作愉快。在这个国家虽然号称一切平等,实际上女性或少数族裔要取得成功,往往需要比周围的白人男性付出更多努力,比他们更加优秀才可能脱颖而出,因此更值得我尊敬和佩服。我相信三位美丽的女士都是如此。如果硬要区分女性上司和男性上司有什么不同,那也是女性的细心认真在会计这个行业中具有先天优势。”

    可真会说话,含蓄而得体的恭维,态度又如此诚恳,一时间空气里似乎飘浮着粉红的泡泡。我看看玛丽和莎娜的表情,一股凉意涌上,该不会就选他吧?我暗暗叫苦,下班回家都还在闷闷不乐。

    并不只是为林杨担忧。其实我是个浅薄的人,注重外表,贪恋美色,从不看那些缺少俊男美女撑场的电视电影,但血的教训告诉我与美人共事并非一件愉快的事。

    远在国内的经历就不提了,就说我的前任助理,也是一位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一早就发现我们的人事部经理偏好以貌取人,所以我才这么担心)。人很聪明,知道自己的优势,工作效率也不算低,但美人通常交际广,朋友多,尤其是异性的。在她顺利通过试用期之后,每天八小时之内最少有两个小时是耗在与友人电话聊天里。

    因为使用同一间办公室,我被迫收听了她和上一任男友几分几合,最终闹到向法庭申请禁制令的诸般细节,以及她与众多追求者之间的*逸闻。如果不是秉承华人不喜欢砸人饭碗的传统美德,我早就把她炒掉。结果美人终究是美人,还没等到我忍无可忍终于不忍,人家就另有高就。我差不多想敲锣打鼓庆祝。

    老天作证,我不是嫉妒,我只是想要一个真正能帮我做事的。本人一向的宗旨:绝对不要中看不中用的。就像我听歌,从来不管歌星的长相。想当年赵传一度是我的最爱。

    说到赵传,你就该猜到我的年龄。用钱钟书的话来说,本人已经到了希望别人记住我生日而忘记我岁数的年龄,而今天恰好就是我的生日,母亲的受难日,也是我一年里心情最差的一天,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两个人却都不在我的身边。老公海天出差也就算了,开机想跟我远在国内的女儿丫丫聊天,公公婆婆却说她去小朋友家玩了。

    没胃口,也不想做饭,我气闷的推开窗户,看着阴郁的天空发愣。丫丫已经三岁半了,跟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却不足八个月。在这种时刻,女性天生的软弱又爬上心来。值得吗?我问自己。

    电话答录机闪烁的红灯提示我有留言,打开听到那把久违的声音吐出“莉莉”两个字,我就按下了删除键。

    原来那些久远的回忆从未忘记,大概永远也忘不掉了。

    我钻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洗着我疲倦的身体,也仿佛冲刷着我心底的积郁,人渐渐觉得轻松起来。关了水正在抹香皂,我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什么声音。

    “海天!”我扯着嗓子大叫,一阵惊喜。这家伙,昨晚打电话还说这周都赶不回来……

    没听到回音,我又叫了两声,依然悄无声息。是我神经过敏吗,认识海天十几年,他的脾气我还不清楚,哪有这么浪漫?我苦笑着刚要拧开水龙头,浴室一下子陷入黑暗。

    出国至今还没遇到过停电,家里连蜡烛都没一根。

    突然之间,莫名的寒意从背脊上升起,我想起打开的窗户和昨天的新闻,该,该不会是是露台强奸犯吧?老天,这也太方便了吧!赤身露体,还没有任何武器。浴室里除了海天的剃须刀,连金属都没一片!

    顾不上冲掉满身泡沫,我围了块浴巾,赶紧去锁浴室门。手刚摸到门把手,把手却转动起来,难言的恐惧让我全身僵冷,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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