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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楼头残梦五更钟(3)

    "后来皇上又召来判度支苏弁,问他的意见。苏弁言道,京城里有许多人游手好闲,没有谋生手段,还要仰仗宫市往来交易,才能糊口。皇上听苏弁此言,以为有礼,从此以后再有人劝谏宫市的,都一律不听。"

    容若一怔:"难道太子和亲王们的话都不行?"

    李纬轻轻一笑:"这里面倒也有别的缘故。上回我父王太子殿下也与侍读们说起宫市这事,太子殿下一时激愤,怒道:'我见了皇上,当极力劝谏这件事。"侍读们倒也众口称赞,都说太子贤明。可是,"李纬嘴角微微一抿:"其中有个叫作王叔文的侍读,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太子殿下心下觉得奇怪,便待众人都退走后,特地叫王叔文留下,问他为何一言不发,难道不觉得宫市弊端甚多吗?"

    容若点头道:"是啊,难道这王叔文另有看法?"

    "王叔文回道:'叔文蒙太子信任,有所见解,哪敢不说出来。但本朝制度,太子的职任,只应当关心皇上的寝食安否,不准干预宫外的事。皇上在位已久,如果有人乘机挑拨离间,说殿下收揽人心,皇上怀疑起来,殿下要辩白也难了。'"

    李纬眼望马车窗外,悠悠地道:"太子殿下听了王叔文这一番话后,恍然大悟,感泣言道:'若不是先生提醒,我还想不到这一点。'从此之后,太子对宫市之事也再也不置一词,反而对王叔文更加尊重,极为信任,东宫里的一切事情,都依靠王叔文裁量决定。"

    容若听罢,心下十分感慨。这便是帝王之家,即使亲如父子兄弟,也免不了步步为营,处处提防小心。想起那个人,他,便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李纬转过头来看向容若:"现在,武姑娘可知道为何宫市肆虐,却无人出言进谏了吧?连太子殿下都是如此,其他人又有什么好说?"

    容若点了点头:"多谢洋川王为我解惑。"

    李纬伸了伸手臂,舒展了一下筋骨,笑道:"不过是我知道,刚巧武姑娘又问起来罢了。"

    容若微微一笑:"原来洋川王如此坦诚,对一个初相识的人也知无不言。"

    李纬也不答话,双目明亮,望着容若的眼睛,脸上还是带着那样不羁的笑容,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真正放在心上。

    正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一个随从走到车前行礼道:"王爷,已经到了宫门。"

    容若开口道:"多谢王爷一路相送,武容若告辞了。"

    李纬含笑点点了头。

    容若下了马车,马车又载着洋川王向另一道宫门驶去,车上的竹帘垂下来的一瞬间,容若听见李纬悠悠地叹了口气,低声说了一句话。

    琳琅在水晶盘子里捡了个梨子,递给容若,又自己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才问道:"武姐姐,你今儿来得晚了些,可是怎么了?我还当你烦我了,不乐意进宫来看我呢。"

    容若想了想,便将今天在路上的事情跟琳琅讲了一遍。

    琳琅听得张大了眼睛,问道:"那樵夫不过就是失了一担柴禾,怎么这样当街叫骂呢?回头再去山里砍一担不就好了吗?"

    容若啼笑皆非,叹道:"琳琅,你这简直是'胡不食肉糜'的邵阳郡主版。"

    琳琅再少不更事,也知道晋惠帝的典故,不由得嘟起嘴来:"武姐姐你笑我!"

    容若安抚地拍拍她的手,道:"琳琅你是不知道民间疾苦。那样一担柴,卖的钱要养活一家老老小小,如果他今天卖不到钱回去,可能这一天他全家人都要饿肚子了呢。"

    琳琅"啊"了一声:"那幸好他遇到武姐姐你了。"

    容若叹道:"我这也只是能救得他一时,而且也只能救得他一个,却没有办法从根本上改变。杜子美有诗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蔽天下寒士俱欢颜'。"

    琳琅也不由得跟着叹了一口气:"救得一个,总比一个都救不得要好些。"

    容若摇了摇头:"我的力量又能有多少?要不是今天遇到洋川王,还不知这件事该怎么收场呢。"

    听容若提到洋川王,琳琅抿嘴笑道:"我这个二哥啊,素来也是不爱管闲事的。这次竟然破了这个例,可见是看在武姐姐的面子上。"

    容若道:"是吗?可我看洋川王为人却似乎古道热肠,对百姓疾苦也知道不少。"

    琳琅张口欲说什么,又闭上嘴。

    容若向她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琳琅先看了看左右宫女,娇嗔道:"怎么就这两样水果?岭南新进的荔枝呢?"指了指其中一个宫女:"你去看看,端些上来。"又指了指旁人:"我想和武姐姐下棋,去看看皇后新制的那套云子可在?说我要用,借了来。还有,这茶也要换一换,沏壶君山银针。"

    几句话,便把身边的宫女都打发走了。姿态偏偏又自然,仿佛天经地义便应该如此一般。容若突然发现,原来天真如琳琅,也有盛气凌人、颐指气使、不好相与的另一面。

    容若笑道:"好了,没别人了,你要想说什么便说罢。"

    琳琅先是一笑,又叹了口气:"其实这事儿,宫里头不少人知道,只不过都不敢说而已。我这二哥的娘亲,是以前的太子妃。太子妃,是……."琳琅自然而然放低声音,身体也向容若这边倾过来:"郜国大长公主和驸马萧升的女儿。十年前,郜国大长公主被以行厌胜巫蛊之术和……"琳琅的脸又微微一红:"秽乱宫闱的罪名幽禁,皇上盛怒之下,萧家的几个儿子都被流放,太子妃也被赐死。"

    容若心中一震。原来洋川王的身世竟然还有这样的曲折。

    容若忍不住问:"难道太子没有为太子妃求情?"

    琳琅叹道:"武姐姐,你是不知道我父王这个人。他是个好人,仁慈宽厚,但是又胆小怕事,尤其是这是皇上的旨意,他避之还唯恐不及呢。不过呢,太子妃死后,我父王再也没有立妃,现在东宫里也不过是以我大哥的娘亲、良娣娘娘为尊,这也算是我父王对太子妃的一片深情了。"

    容若默然。

    帝王之家里的深情也不过如此而已。再伉俪情深,大难临头时还不是各自飞去?事后,即使临风洒泪,感慨怀念逝去的伊人,又有什么用呢?

    琳琅又道:"因为这原因,我这二哥也就不怎么受皇上喜欢,倒是我父王,对我二哥宠爱得紧,大概也是因为太子妃的缘故。不过这两年,皇上对我二哥似乎又另眼看待了些,二哥有些出格的地方,也不加以责怪。我自己琢磨,大概是时过境迁,皇上想起当年的事,嘴上虽然不说,心里也会有些悔意。"

    容若再叹。

    即使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又如何呢?芳华正盛的红颜早已逝去,这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琳琅摇摇头:"反正,无论皇上还是我父王对他态度如何,我这位二哥一向都是我行我素惯了的,听说外面有人在他的封号之前又再加了两个字,背地里称他为'自在洋川王'。"

    容若恻然。

    十年前,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面临这样的巨变,他又该是怎样的无措和无助啊。在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外表之下,他的心又该是怎样的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呢?

    琳琅看了看容若:"所以我说啊,我二哥这次居然开言帮武姐姐你,可是破天荒的事。"

    琳琅又笑道:"不过凭武姐姐你这样的才貌,我二哥有这样的出奇之举,也不足为奇了。"

    容若摇了摇头:"长安城里出类拔萃的女子何止千百,我又算得了什么。"

    她不禁想起马车将行时,洋川王低声说的那句话来:"能吟出'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样句子的人,应该懂得吧。"

    同样是这一天,在大明宫深处的一处院子里,俱文珍和刘光琦正对坐着喝茶。

    刘光琦放下茶杯,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这宫市的事怎么又和洋川王扯上干系的,京兆尹犯了难,居然一层一层报到我这里。俱公公,您看如何?"

    俱文珍双目微合,抿了一口茶,才道:"底下的那帮兔崽子们最近也确实闹的不像个样子,也该整治整治了。"

    刘光琦一怔,道:"可是……"

    俱文珍睁开双目,看向刘光琦:"刘公公,这些日子朝里宫里可都不太平啊。长公主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舒王呢,又不肯善罢甘休,这往后的风风雨雨可大着呢。在这个关口上,又何必横生枝节?"

    刘光琦皱紧眉头,思索着。

    俱文珍又闭上双目,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宫市啊,五坊啊,虽然都是上承皇上旨意,可是毕竟还得考虑考虑民间的反应不是?要是有心人想拿咱们开刀,在这些事情上寻隙,虽然不至于真的掉块肉,倒也是个麻烦。所以还不如自己动手,倒显得咱们铁面无私、深明大义,皇上心里不也喜欢?"

    刘光琦看了看俱文珍,心中十分钦佩:"俱公公说得有理。我这就去办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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