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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楼头残梦五更钟(1)

    武府。

    武元衡凝视女儿,良久良久,才叹息着说:"容儿,世人都盼望成名,却甚少顾及成名后的烦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容若垂着头,道:"爹爹说得是。女儿原也没打算这样抛头露面,只是一时意气,再加上推却不了邵阳郡主的情面。"

    武元衡轻叹:"事已至此,也只得这样了。只是以后,行事要处处谨慎。"

    容若应道:"是,女儿记住了。"

    望着女儿离去,武元衡只得深深叹息。

    这个女儿出生时,他便知道她的来历不凡,可是无论怎样,他只知道这是他的女儿,是他要用一生去娇宠的人。眼看着她名动天子,他的心中却是忧虑更大于喜悦。明珠美玉的宝光,总是遮掩不住的,可是,盛名之后的风风雨雨,她能从容安然吗?

    十六年来,武元衡第一次期望能将女儿早日嫁出去。他只期望能平平安安地将她交到一个懂得爱护、珍惜她的人手里,让她在丈夫的呵护下,即使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小妇人也好。

    可是,唉,容若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她又为何向皇上讨了自主择婿的旨意呢?女儿的心思啊,他从来都猜不透,他能做的,也只是尽自己的全部努力去爱护她罢了。

    四周雾茫茫的一片,可是偏偏能看清楚那一个背影,穿着一件青色的袍子,远远地站着。没回过头来,也没说话,容若却知道他是谁。

    她想开口,声音却似乎被哽住了。想跑过去,却无论如何接近不了,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个峻峭孤单的背影。

    容若猛地睁开眼睛,胸口似乎沉沉地压着一块大石,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看见黑漆漆的帐顶,知道自己还躺在床上,刚才那只是一个梦。

    可是她旋即发现并非完全是在做梦,屋子里确实还有另外的人。虽然她还没看见,但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

    容若霍地从床上坐起来,放在枕边的短剑已经握在手里,低声喝道:"什么人?"

    一声低低的叹息声,让容若化身石柱。

    这一瞬间,容若几乎疑心自己还是在做梦,

    庄生晓梦迷蝴蝶。梦里不知身是客。春渚日落梦相牵。昨夜因何入梦来。

    容若握着短剑的手握得更紧。她并不是真的打算举起剑刺向那个人,可是却下意识地想握住身边的东西。

    两个人隔着黑暗,静寂的夜,冷月无声。

    容若忽然想起拜伦的名句,"假使我又见了你,隔了悠长的岁月,我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泪。"

    她知道她与他衡山一别并不久远,似乎只是半年前的事,可是却像比一个世纪都长。物是人非,恍如隔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容若缓缓放下短剑,取过床头的外衫披在身上,才开口道:"夜这么深了,王爷有何贵干?"

    那人并没有回答,好半天,才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无奈,矛盾,焦虑,痛楚,容若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叹息可以包含这样许多的情绪。可是今日,她完全感同身受。

    她明白她最好的应对方式是该客气而疏离地说一句"男女有别,瓜田李下,王爷请回吧。"可是不知怎地,偏偏出声不得。。

    那个人哑声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来干什么。只是来看看你。"

    他说的是真话。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回到府里,闭上眼,眼前却都是少女的白衣飘飘,剑光如雪。仿佛梦魇一般,他身不由己离开王府,来到这段时间里不知路过多少次、虽然装作视若无睹、却早已暗暗记在心中的武府后园。

    堂堂的大唐亲王,居然做了一回翻墙入室的登徒子,这样的行径如果被言官们知道了,怕不又是一场喧喧嚷嚷的大风波?更何况这次的主角居然是一向以沉着冷静淡漠著称的广陵王!

    如果让他仔细思量后,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可是待他清醒过来,他已经是在少女闺房之内了。

    他本该掉头就走,但是,房间内少女独有的淡雅清新却让他觉得无比熟悉的甜香,令他动弹不得。

    他静静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看似从容,其实却是不敢再向前再走一步。只怕这一步走过去,把持不住,之前的所有努力便都化诸东流。

    他低声问:"容若,你可怪我?之前的承诺,我一句都没有做到。"

    虽然黑暗里看不见,可是他还是知道容若笑了一笑,虽然笑容里不见得有欢欣的意思:"如果我是你,和你的选择也会一样。"

    她说的也是真话。

    即使江潇然的历史知识并不十分丰富,她也知道历朝历代围绕皇位所展开的斗争就是如此。儿女私情算得了什么?骨肉相残、兄弟阋墙也是最常见不过的了。翻脸无情,杀伐决断,冷静得近乎冷酷,该舍即舍,当断则断,这些都是成功的上位者所必须具备的条件。

    即使身为当事人,她也得公平地承认,李纯的选择并没有错误。他二十年来日日夜夜心中所惦念的,不过是一朝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该如何而已。在山清水秀间,轻风朗月下,耳鬓厮磨之中,他可以忘却现实中的一切,许下缠绵的诺言。而回到了现实世界里,又怎能由得他想怎样就怎样?就算他一时冲动,选择了她,放弃皇位的争夺,将二十年的努力抛在脑后,日后他们真的就能幸福快乐吗?

    就算是现在,她也清楚地知道,李纯心中有无奈、焦虑、痛楚,可是唯一没有的就是后悔。这是他做的选择。

    选择从来就不会令人愉快。因为你得到一样,就意味着必须失去另外一样。

    而容若的悲哀就在于,她也是想得太清楚太明白了,所以对他,是连恨都恨不起来。

    李纯轻轻吁出一口气。

    两个人之间,忽然充满了以前从未有过的了解。此时,他们已经不再是当日悬崖下,与世隔绝、卿卿我我、眼中唯有彼此的那一对患难情侣,而是十丈红尘里明白彼此心意的两个知己。

    李纯低声道:"容若,你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今晚麟德宫中,你太过出挑了。长安城中,大明宫里,有太多的明枪暗箭,令人防不胜防。"

    容若点了点头:"我明白。"她又苦笑:"今晚我爹已经说过我了,一时意气,不顾轻重。"

    "你常在大明宫出入,和琳琅走得近,我也放心些。还不会有人敢当面得罪邵阳郡主,只是背地里,也难免遭人嫉恨。"

    想起琳琅,容若不由得笑了笑:"琳琅对我很好。我也会照看她些。"

    "大明宫里,也有你需要特别小心的人物,譬如,"李纯微微停顿,又继续说道:"升平长公主,舒王,还有……洋川王。"

    "记住了。"

    两个人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只是这样沉默相对。

    窗外的夜色似乎有些泛白。

    李纯轻轻一叹,站起身来:"容若,我该走了。"

    容若也站起身,却停在那里,没再往前走一步。这一步走出虽然容易,可谁知道前面又有些什么呢?

    李纯略微停顿了一下,看见容若也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上前,心中也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

    望着李纯的身影消失在窗外,容若慢慢坐回到床畔。

    屋子里已经开始有些微光亮,这一个长夜已经过去。

    虽然是在长安,容若也仍然按照以前在成都府时的习惯,日常里无论是出城还是去大明宫找琳琅,都以骑马代步,而不是像大多数官家小姐那样,乘坐马车。

    今日里是琳琅早早就派人给容若送信过来,请容若去看她。既然本来也没什么别的事,容若便答应下来。

    长安的主要街道上都铺着细沙,便如张藉的《沙堤行》中所说的那样,"长安大道沙为堤,旱风无尘雨无泥"。马蹄踏在细沙上,发出细密的哒哒声,两侧绿树成荫,便有什么心事,一时也不由得抛在脑后,且放开胸怀,欣赏这古都胜景。

    远远地一阵喧哗,容若不由得勒了勒缰绳,让出云放慢了前行的速度。

    这是长安城里的一条主干道。由于长安城实行里坊制,整个古城由东西南北纵横的要道分为数十个坊,家家户户住所均是朝着坊内开门的。真正来到长安,容若才知道,原来从前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熙熙攘攘的情形是只能出现在坊内的,而不可能出现在联系坊间的要道上。

    平日里这条主干道上,也就是供车马行人往来,可是今日里却有个人正站在道路中间捶胸顿足。更奇怪的是,经过他身边的人都行色匆匆,偶尔驻足片刻,看这个人一眼,听他哭喊两句,也立刻转回头去,急急地走开了。

    容若皱了皱眉头。

    父亲武元衡的嘱咐还言犹在耳,李纯所说的话她也没有忘,为着谨慎,她原该绕开这条路。可是这条路却是她此刻的必经之路,而且,究竟是什么事呢?让这么多人避之唯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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