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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亡秦者胡也

    一年以后,凭燕人卢生一句“亡秦者胡也”,始皇便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天下震动。市井间或有传唱“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的颂德之声,几年下来,终于在这一年戛然而止。

    暮霭沉沉,清冷的晚风扫过寂静的街道,带起的一片落叶,便成了加上唯一的行人。任平素如何热闹,下邳供士子们高谈阔论的酒肆近日来也萧瑟了下来。只因随着北方战事而来的便是沉重的徭役、与赋税。

    正因如此,前些日子她亲眼目睹了因为上缴了赋税后再无吃食,两家人不得已易子而食的惨状。前世常常看着书里什么“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什么“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描写,她总觉得自己也能体会其中的悲哀,后来她也以为自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可当这些场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知道,那些句子中饱含的哀恸不是随随便便吟上一吟,背上一背就能真正体会得到的。甚至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亲眼见着了,竟会生出那样彻骨的寒意,会震得整日吃不下饭,会惊得整天找不回说话的能力。

    不得已来到了这个时代,总是抱怨的她终于发现自己是那样幸运。即便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得简单平凡,但是至少相比那些苦苦挣扎只为吃饱穿暖的人幸运太多,况且如今她已经有一个家了……

    “那树可有特别之处?既然物格知至,子房不妨说说有何体会。”

    见她出神太久,抚完琴曲好一会儿的颜路瞧着她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出声打趣她,这才将她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

    “啊?树……特别……”

    正疑惑着,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被他打趣了,她微微一笑,佯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回答道:

    “特别么?嗯……这树高大挺拔,一看就比师兄正直;枝叶繁茂造型独特,一看就比师兄好看……还有啊……它……”

    颜路嘴角一勾,缓缓地向她走去,他那样子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很危险,忙将一旁的洞箫拿在手上,赔笑着岔开话题道:

    “师兄不是好奇良那日哼过的一段《梅花三弄》吗,想不想听全曲?”

    颜路瞧着自家师弟眨巴着凤目一脸讨好地瞧着自己,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

    “也好。”

    她拿起洞箫敛了心神,按着以前听过的琴曲曲调试了起来。一遍下来虽然曲子被她吹出来断断续续完全没有了美感可言,但颜路却将曲子记了下来,随即将双手扣上琴弦,流畅地将曲子奏了出来。

    她学洞箫说起来只是觉得方便,琴并不适合演奏好些前世听过的曲子,但用箫却不一样,她喜欢的曲子大抵都能奏出,因此出于怀念,这么半年在学琴不落下的条件下,她在颜路的指点下开始学起了洞箫。

    “这原是琴曲罢?”

    以一个泛音结束了全曲,颜路问道。她有些错愕,随即佩服地点点头。

    “的确这《梅花三弄》原本就是琴曲,用的指法、意境虽与师兄的不尽相同,却也各具神韵。”

    颜路淡淡地说道:

    “这曲子我改一改指法,你就用洞箫练着,待你练好了,我们大可来合上一合。”

    之前她与颜路倒是合过几回琴曲,她那琴技还算勉强听得,而琴箫合奏却是头一回,想到这里开始隐隐期待了起来。

    这时偏巧阿桑走进小院,这才想起到了阿桑修习剑术的时间了。待阿桑恭恭敬敬地向颜路行了一礼后,她向阿桑招了招手让他过去。孩子怯怯地瞧了瞧颜路,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当得了默许,颠颠地向她跑了过去。

    见了这个弟弟她的心也跟着柔了起来。看着他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凤目和微红的脸蛋,她忍不住漾起了微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阿兄,头发。”

    孩子可怜兮兮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佯作可怜的看着她,那可爱的样子惹得她一阵好笑。

    说起剑术……

    几个月前,

    阿桑突然跑到小院,有些怯怯地看了看颜路又看了看她,随后深呼吸一口气,突然向颜路跪下,认真地说道:

    “求先生教阿桑剑术。”

    她很是疑惑地看着孩子,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有了要修习剑术的想法,但看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定定地瞧着颜路又不像作假,于是看向颜路。

    颜路瞧见她看向自己,朝她微微一笑随后将视线调整到跪在地上的孩子身上似笑非笑地问道:

    “为何?”

    这时孩子看向一旁的她,好似想起了什么令他害怕的事情捏了捏拳头,不再是初时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坚定地看着颜路,却依旧没有说话。颜路心下了然,顿时敛去了平素温和的样子,神情严肃地看着孩子,又问:

    “很苦,还要继续么?”

    孩子点点头。

    “好。”

    颜路悠悠地说道。

    站在一旁的她从孩子的一系列举动中也看出了些什么,心下动容。

    这个说要保护她的弟弟不也是家人般的存在吗?打从那次她出了事,阿桑就比以往来得更加懂事,不再每天缠着她要去哪里玩儿、要吃什么东西……如今更是趁着颜路身体大好,求他教授剑术……

    木剑划破空气带出的响动让她找回了思绪,这才发现阿桑已经握着木剑按着颜路示范的招式有模有样地挥动了起来。

    听说这是以前张良自创的招术,她也沾着阿桑的光见着颜路舞了一回。看着那些英姿飒爽的招式让她十分神往,摸了摸自己手上的茧,顿觉有些可惜,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听了颜路的拆解她才知道,那些招式竟然融合了百家之长。或许在别人看来这些招式足够华丽足够飘逸,甚至会被人误会是花架子。但据说这些招式用以克敌,却是招招致命。

    张良虽为儒家弟子,研习儒家书籍之余,却也不忘研读别派的经典,凭着博闻强识的本领,在博取众长之后,自创了这一套自成体系的凌虚剑法,不得不令人钦佩。

    颜路肯教授阿桑学习以前张良的招式让阿桑异常地高兴。但是对于自家兄长为何不亲自教授,又或是自家兄长为何失了所有的武功,他却从未问过。而且这孩子对于自家兄长为何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也从头到尾只字未提,就那样看似很自然地接受了现在的她。

    她不道破,孩子也乖巧地绝不去提。其实她明白,生活在这个时代有太多无奈,要想生存,便是小小年纪也要学会些人情世故。于她而言,只要这个弟弟真心拿她当兄长对待,她便也会将他视作自己的亲人。

    此刻她看着阿桑小小的身影,又看了看悠悠闲闲从旁指点的某人,突然觉得,其实若要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也不错。

    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少子胡亥爱慕请从,上许之。

    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按说往年小院里的梅花都是一月以后才会开放。而今年十一月便能闻到袅袅的香气,这让她不由地想到了李商隐的这首《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梅花早秀,不等来年报春,诗人对梅花的悲痛,也正是对自身遭遇的悲痛。然而她的悲痛何来?

    少子胡亥爱慕请从,上许之。

    上许之呢……

    这话在别人听来或许会赞上一句父子情深,可在他听来……

    小心翼翼地看向安然侧卧在软榻上的颜路,她心里不是滋味。这么些年下来她对他越发了解了。偶尔心里难受极了的时候,他就会有轻轻抿着唇瓣的小动作。

    早年因为对郑姬母子的宠爱,加上利弊的权衡,嬴政都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郑姬用手段打压其余的儿子。然而自博浪沙刺秦那一年开始,嬴政对其他儿子的态度似乎渐渐有了起色,尤其是少子胡亥,据说是嬴政在郑姬手上救下的,至此郑姬的动作开始有了收敛。

    后来据说嬴政让赵高做了胡亥老师没多久就犯了事,让蒙毅依法处理,蒙毅其人刚正不阿要处死赵高,后来经赵高巧辩和胡亥求情终是赦免了赵高。为此赵高还和蒙氏兄弟结上了梁子。

    明眼人都能从这些事中看出嬴政虽然对扶苏的爱丝毫不减,但对其他儿子的态度开始有了起色,只是对颜路这个弃子,连性命攸关的解药都不会给呢……

    其实他和他的父亲何其相似,他父亲那样的人很难对什么人动情,但一旦动情便是专宠,扶苏母子是最好的例子。而他很少在意什么人,一旦有了在意的人便可交付一切,她何其幸运,成了那个他在意的人。

    想到这里瞥见他微抿的唇瓣,心中一痛,不由走过去从身后主动将他拥住,将下颔轻轻抵在他的头上,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静静地站着。

    起初颜路被她拥住有些意外,明显身子一僵,然而很快就放松了下来,闭上眼睛,往后面轻轻一靠,任由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然后抬手拉过她的一只手,放在唇边在她的手背上轻轻烙下一吻,最后转为与她十指相扣。

    不再需要任何言语,对方的心意彼此都明白了。

    此时此刻这二人一青一白相依的身影,顿时暗去了一旁红梅的颜色,在薄雪掩映的小院中,成了最亮丽的颜色。

    任它一年之后这天下会被搅得如何地覆天翻,彼时二人仍能相守,便什么也不怕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腿站得有些麻了,正准备放开他,他却猝不及防地睁开了好看的眸子,称她晃神之际手上轻轻一带,她整个人便趴到了他的身上。她用上了他教的防身术想要脱离他的掌控,若是普通人便也罢了,可是对上了颜路,她这么做却是半分也不讨好。不仅刚跑了一步被抓回去,这回还由趴在他身上改为被他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身下。

    她欲哭无泪地看着颜路俯身压低了嗓音在她耳边揶揄道:

    “看来子房还要跟着阿桑多加练习啊,不过……”

    说道这里还故意顿了顿吊她的胃口。

    “难得子房这样主动,我也不能辜负了子房的好意。”

    她急了,这青天白日的这人不但不加收敛,还越发地……这会儿快到她和阿桑一起习剑的时候了,阿桑说不定……唔……某人的唇瓣压了下来,打断了她所有的思绪,脑子“嗡”的一声停止了运转。

    片刻过颜路似是听到了院外的什么响动,复又闭上眼睛不悦地加深了这个吻,只是就在那响动到了离院门十步之遥的地方时,终是停了下来。看着她凤目微醺,双颊通红的样子心情大好。于是从她身上离开,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皱褶。

    这时她也听到了响动,惊得慌忙站起来,阿桑进来时就看到她心虚地在拍自己衣服的模样。阿桑看了看一脸惊慌的她,又看了看一旁云淡风轻的颜路,最后将视线锁定在她比平素鲜艳的唇瓣时,十岁的孩子竟然生出了恨铁不成钢的心态。

    一早知道自家兄长和颜先生……起初他也震惊过,只是阿兄常常和他说一些奇怪的话,他的接受能力早已被练得很强了,况且两人都是他喜欢的人,这也就罢了。只是怎么看自家兄长都是被欺负的那个吧?真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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