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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晋江独家正版

    李廷恩在一个单独的牢里见到屈从云的时候,屈从云穿着一身藏青色交领锦裳,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打坐。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他面容出人意料的从容,唇角微微上翘,瘦了不少的两腮上原本浅浅的酒窝印痕明显了许多。

    站在牢门外打量了屈从云片刻,李廷恩示意牢头来开了门。

    屈从云在李廷恩迈进来的一刹那睁开眼。阴暗的牢笼中,灰屑斑驳的墙壁上方一道光从牢室里唯一的窗口折射进来映在他微微有些发蓝的瞳孔上,让他看着李廷恩的目显现出一瞬间的锐利。

    李廷恩将手里的食盒放在地上,低声对点头哈腰的牢头说了一句,很快牢头就吆喝人搬进来张老木桌子和两张油光光的四脚凳。

    牢头用袖口使劲儿在桌子上擦了擦,又叫人拿来两个干净的坐垫子放在四脚凳上,给李廷恩赔笑,“李公子,都是咱这些粗人用的,您凑合使使。”

    “有劳。”李廷恩递给牢头一个沉甸甸的锦囊,牢头暗中颠了颠,点头哈腰的出去了,顺便将牢门虚虚关上。李廷恩使了个眼色,一直站在身后的长福就出去站在远远的通道口,发现牢头几人的确不在,他这里也听不见声音后,向李廷恩那里示意了一番。

    李廷恩将食盒里的几盘酒菜和一壶酒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给自发坐在对面的屈从云倒了一杯。

    屈从云一直用兴味的目光看着这一切,他端起李廷恩推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笑道:“廷恩,你可真是不简单。以前的袁县令器重你,如今连我们县的吴县令也给你七分薄面。”

    “大姐夫用一纸未写的休书把我引来,就是为与我说这个?”李廷恩心知肚明吴县令看重的是他背后的石家,对屈从云的打趣不以为然,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别见怪。谁叫你这个妻弟着实不好算计,我手里能拿着的也只有这点东西了。”屈从云笑了两声,放下酒杯后神情就变了,“廷恩,说实话,四年前我就不想招惹你,四年后我更不愿得罪如今的你。不过,我别无他法。”说罢,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李廷恩冷笑,“凭你的本事,想要拦住屈从安,多的是法子,你是想借我这把刀!”

    屈从安戏谑的看着李廷恩,“彼此彼此,你又何尝不是想用我这把刀。”

    李廷恩没有回答。屈从云也不以为意,他笑道:“李廷恩,你迟早会青云直上,可眼下么,就是你再得人赏识,你也还缺乏一样东西。”

    见李廷恩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屈从云觉得有些无奈,他语气低沉下来,“你缺乏根基。这回屈家的事,你没弄明白,就是证明。我说过,我不想算计你。我的确想将从安压下去,可我起初并没打李家的主意。”

    自从几年前帮郑大夫对付郑家大老爷和二老爷后,李廷恩就一直注意郑家与屈家的动静,所以他能在四个月前发现屈家的药材供应出了些问题。可正如屈从云所说,他目前一切的关系网看起来广泛,其实都是别人看在他的潜力上做出的投资。这些都把握在别人手里,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他自己的。屈从云说他缺少根基,并没说错。正因缺少自己的力量,他对屈家的事情,只能查到一些表面的东西,加上自己的推测。这件事看起来并不复杂,牵涉亦不广泛。他原本以为,这是屈从云无法再忍受屈大老爷与屈大太太的偏心,有意纵容屈从安的结果。等事发后,屈从云再利用李翠翠,逼迫自己将他捞出去,把屈从安坑在里头。然而,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李廷恩看着屈从云,扬了扬眉梢。

    屈从云疲惫的揉了揉鬓角,“五个月前,一个男人找到屈家,愿意出十万两银子,只要屈家帮他办一件事。”他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他要借屈家的药田养一种虫。”

    “你的意思,屈家那批药材都被虫咬过,并非是屈家没有种乌头的经验,以致将虫害蔓延到其他药田,而是有意如此?”李廷恩隐隐觉得事情背后没那么简单。

    “不。”屈从安摇了摇头,“我爹他们的确有意答应。毕竟十万两银子,至少抵得上屈家三年卖出药材的价钱。你也知道,屈家卖的药材,都不是金贵东西。可那人提出一件事,要在指定的药田中养虫,而他所求的药田,全是屈家帮郑家种的药材。我爹他们虽看重这十万两,但郑家是屈家最大的雇主,为了十万两,断掉往后的生意,还是值不得,因此,屈家拒绝了。这一拒绝,那人先后抬了三次价,最后将价钱加到十五万两,我爹他们颇为动心,我察觉那人有些古怪之处,就去了一趟黑石山。”

    “黑石山?”李廷恩这次是真的有些糊涂了。黑石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乃是河南府一个盘踞近百年的响马盘踞之所。他不明白,屈从云作为一个富家公子,怎会在发觉有不对劲的情况就跑去黑石山。

    见李廷恩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困惑,屈从云得意的笑了,“你不知道罢。我并非屈大太太亲生,我的生母,乃是黑石山寨主虎大威的女儿。屈家当年从外地运药材回河南府,路上遇到流匪,祖父他们命在旦夕,结果被我外祖救回了黑石山。用外祖的话说,做响马,也有做响马的规矩。屈家本本分分做生意,常年施药,他们这些响马是不该碰的。也因外祖讲规矩,所以这么多年,朝廷一直没有派官兵去围剿。后来祖父为了报恩,就让家父在黑石山上娶了家母。祖母她老人家听闻这件事后,与祖父大闹一场,还立即就给家父另外定了一门婚事。家母本来就想留在黑石山上跟着外祖过日子,就借着这个不愿意下山去屈家。不过隔一段时日,家父会悄悄去黑石山跟家母小聚,他们约定,若家母生了孩子,就跟在生母身边,随母姓。屈大太太嫁到屈家的时候就知道有家母这个人,但她兴许是觉着眼不见心不烦,从未将这事放在心上。谁也没想到家母会在生产的时候难产去世。黑石山上都是大男人,有女人也是些来历不明的。外祖不敢将我交给这些女人,无奈之下,把我送回了屈家。祖母要将我记在家父一个妾的名下,祖父执意不肯,压着屈大太太的娘家人来劝屈大太太,最后我成了屈大太太亲生的嫡长子,比我小两岁的屈从安,成了嫡次子。”

    李廷恩这才明白为何以前听向尚说过,屈大太太似乎因屈从云是寤生,一直对屈从云不喜,屈家因此将屈从云在外面养了一年多才接回来上族谱。而且屈从云的五官也带着点异域人的味道,与屈从安更是一点不像。想来前者是屈家为掩人耳目想出的说辞,后一条么则是因屈从云的生母有点异域血统。不过目下不是关心屈从云血统的时候。

    “你是想找黑石山的人帮你查探对方的来历?”

    “没错。”屈从云点了点头,“外祖虽把我送回屈家,这些年却时常叫人来探视我,否则我也活不下来,毕竟,我是嫡长子。”他笑意看上去有几分凉薄,“我去了黑石山,外祖一个手下看了我悄悄藏起来的虫尸后,告诉我,那人有可能是苗巫。”

    “你说什么!”听到苗巫二字,李廷恩一贯沉稳的脸上立时变色,他失态的站了起来,望着对面的屈从云,竭力压低嗓音,“你确定是苗巫?”

    屈从云脸上全是苦笑,“你也怕了。我当初听到这两个字,比你还要怕。苗巫,这可是苗巫。我吓的当时就揍了说话的那人一顿,可外祖告诉我,他这个手下,就是苗人,若他说这虫子是苗巫所养,那人就必然是苗巫。”

    片刻后,李廷恩僵硬的坐了回去,他连喝了三杯酒,面色才渐渐缓和下来。虽恨屈从云将自己拖下水,可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知晓怨恨屈从云无济于事。看着一脸无奈的屈从云,李廷恩语调森冷,“将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

    知晓这回是将李廷恩得罪深了,屈从云也不敢再跟李廷恩绕弯子,老老实实道:“我确定那人是苗巫后,怕走漏风声,不敢跟家里任何人提起,原以为那人已经走了,事情便到此结束。没想到外祖叫人告诉我,说屈从安背地里与那苗巫接上了线。无奈之下,我只能先在家中的药田里让人养了些药材上容易生的虫子。”

    “你是想以此来让苗巫不再打屈家的主意?”

    “没错。”屈从云使劲揉了揉脸,这几日哪怕他看起来在牢狱中都过的怡然自得,实则他比屈家任何一个人都更提心吊胆,知者自然有畏。

    “其实种药材,难免会遇到生虫的情况,还有许多病症,需要以虫入药。有人种药,自然有人养虫。有些药材,跟一些能入药的虫子养在一起,反而会增添药效。所以当初苗巫上门说要在药田养虫,屈家上上下下都以为这是一桩划得来的生意。我却以为他开价太高,想必养的虫子不是一定和药材相合的。不过就是损点药效,看在十万两银子的份上,这都无妨。大药铺大医馆挑剔,小的却不会。若不是他最后一定要屈家帮郑家种药的药田,屈家又知晓郑家一贯在药材上十分看重,怕断了长久的生意,就是我察觉到其中有关窍,也阻止不了这事情。”

    李廷恩闻言冷笑,“你断得了你爹他们的念头,却断不了屈从安的。”

    说到这个,屈从云更无奈了,“他从小就被屈大太太养在身边,怎会真心恭敬我这个大哥。何况这些年家父渐渐将屈家的生意都一点一点交到我手上。这新添的一百亩药田,其实是屈家拿来安抚屈大太太与他的。家父唯恐他不经事,才有意叫我在边上把把关。我本意是在一百亩新添的乌头药田中少放些虫,只要打消苗巫的念头就行。谁想他背着我又买了许多药苗,以致乌头药田损失惨重,还牵累到别的药田。”

    李廷恩淡淡道:“苗巫要的药田是乌头田?”

    屈从云否认了,“不是。不过我从外祖手下口中得知,世人所知的苗巫有大能,以为这种蛊虫无所不能。其实蛊虫弱小的很,很怕受到旁的药性搅扰,更容易被其他虫子吞食,天敌极多。因而苗巫们养虫放虫都会事先精挑细选。所以我选择在新添的乌头药田中下手,乌头药田虽是屈家新添的,却毗邻屈家一直代郑家种植药材的大片药田。屈家从未种过乌头,乌头种植中出现差错不会轻易让苗巫怀疑。而乌头药田一出现意外,怕自己所看中的药田被影响,连带让蛊虫坏了药性,苗巫就定会另外选人。”

    “而且你熟悉屈从安的个性。你知道屈从安不会甘心失败,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这批坏了药性的乌头卖出去。郑家这些大医馆大药铺能很快察觉到这乌头有问题,不是他们手底下负责挑选药材的人都眼力老辣,是你有意漏了口风。以此逼迫屈从安将药材拆分卖给专做穷人生意的小药铺,如此一来,即便这乌头吃出人命,屈家也担得起。你唯一没想到的,是惠民所会有个京中正五品官员的堂叔在那里做不入流的司库。”李廷恩目色如刀,狠狠打在屈从云身上。

    屈从云笑呵呵夹了筷子菜吃,叹息道:“人嘛,总有算不准的时候,就是你这样的星宿降世,这一回不也没把事情给算全了。好在我这人虽不怎么机灵,却习惯给自己留条后路。”

    李廷恩冷冷的道:“你所谓的后路,就是让李翠翠去给一个有身孕的丫鬟灌药,让李翠翠以为你真要休她,躲回娘家,好将我拉下水。”他看着屈从云嗤笑,“我只是个解元,你以为我担得起苗巫这件事?”

    “你担不起。”屈从云放下筷子,正色道:“苗巫这事,谁都担不起。我说过,我不想得罪你。当年你与郑三老爷联手设计让郑大老爷以为茧丝子会大涨,害的郑大老爷亏损郑家一大笔银子,丢失了家主的地位,连我爹出去一趟都断了条腿回来。那时候我就明白,我惹不起你,否则我何必撅了我姑姑的颜面,去求娶李翠翠。”

    说起这事儿,李廷恩脸上的神色有点微妙,“当年令尊运程实在不好,陪郑大老爷出门囤货,谁想独屈大老爷一人摔断了腿,回家后就再无精力料理家业了。外面有人说是郑三老爷有意敲山震虎,可我清楚,这事儿,与郑三老爷无关。”

    屈从云的脸阴了下来,他闷头喝了一杯酒,片刻后淡淡道:“是么,看样子我爹的运程是不怎么好。”

    “呵。”李廷恩嘴里嗤了声,没再纠缠此事,“你既然知晓我担不起苗巫这事,你还用李翠翠逼我来,是想我将你保出去?”

    “这对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屈从云笑吟吟的看着李廷恩,“石大学士做过三届主考,门生遍天下,更别提收的几位弟子皆是钟鸣鼎食之家,姻亲故交无数,一位更是当今天子。惠民所的司库,不过是那中书舍人的族叔,想来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下石大学士的颜面,你可是石大学士最爱重的关门弟子。再说,屈家的乌头是否就是害死那司库的元凶还不知晓,就算乌头因虫病加剧本身毒性,屈家也可给中书舍人一个妥善的交待,何必非要将屈家全都拖下水。”

    他说着话锋一转,“只是苗巫这事么,太犯忌讳,不弄清楚,我着实放不下心。正如我所言,你缺乏根基,我手里头能用的其实也就是外祖与屈家这点人手。廷恩,你我亲戚一场,你可否去找石大学士借借势?”

    虽说是探问,但李廷恩分明从中听出了笃定的味道。

    大燕太祖逐鹿天下时,曾经纳过一名生活在岭南山岭中的苗女为妃。正是这苗女,将原本只在岭南百姓中口耳相传的苗虫带到中原各地。民间相传,这苗女曾经带领善用苗虫的族人帮太祖对付各路敌军,也是在那时,苗虫被许多闻名而丧胆的敌军称之为蛊虫。太祖立国后,苗女被封贵妃,苗人大量迁出岭南山中,开始在中原四处定居,以豢养苗虫为人驱邪治病的苗巫也受到大燕百姓追捧。直到高宗时出了一桩惊天大案,高宗发现自己的生母孝惠皇后与发妻文嘉皇后及嫡子都是死于苗虫之下,做下此事的正是后宫中的苗人女子。高宗震怒,下旨将后宫中所有苗女赐死,皇室宗室从此不得再纳苗女,又让各地驻军搜捕苗巫,砍杀大半苗巫后,剩下的寥寥数十人被赶回岭南山脉之中。许多与苗巫有牵连的世家大族都因此灭门。自此苗巫在大燕绝迹,更成为大燕上下的忌讳。

    作为览阅了不少书籍的解元,李廷恩很清楚的记得,高宗昭和年间的这场昭和血案,无论在朝廷文字记载还是民间的口耳相传中,都包含着累累白骨。若不知情就算了,偏偏这一趟来,屈从云事无巨细的将事情始末告知了他。若有一日找屈家办事的苗巫果真回来,他也将毫无疑问的被牵连进去。

    既然已经被算计,李廷恩并非是个输不起的人,这世上,毕竟没有一个人可以算无遗策。他目色幽深的看着屈从云,“你外祖手下那苗人如何了。”

    屈从云回答的很快,“你放心,他绝不会透露一个字。”他顿了顿,脸上有点黯然,“他不识字,告诉我来人是苗巫后就自己吃了哑药。”

    对屈从云语气中的难受李廷恩有点诧异。一个能让贴身丫鬟有身孕又算计着让正妻去将孩子打掉的人,居然会对外祖的手下心生怜悯。不过这是屈从云的事情,他不想去管,此时他心中对一直以来被人讳莫如深的蛊虫更有些兴趣。

    前世也有苗人,苗人也有蛊,蛊虫也能治病,也能杀人。他曾经应买主要求,去苗人聚居的地方试图收藏一些少数民族流传下的古董,因此接触过被一些人神话了的蛊虫。在他看来,蛊虫其实是利用虫子体内的特殊生物激素施加影响,不同的蛊虫,能够在不同的环境中改变不同的生命体的细胞结构。用的适量,就是治病,用的不得法,就是毒药,例如砒霜。说的直接一些,就像是上一世西医里面的青霉素,本身是病菌,一样可以救人,但对青霉素过敏的人,可能会要命。至于人们所说的有的苗巫能用蛊虫蛊惑人的神智,那或许是携带神经性毒素的蛊虫配合上一定的催眠术所导致的效果。

    李廷恩不畏惧蛊虫,不害怕苗巫,但他清楚,至少自高宗以后,大燕上下对苗巫与蛊虫畏之如虎。这件事,如屈从云所说,若就此放过,谁也不清楚那苗巫何时会杀个回马枪,不如彻底弄明白消失已久的苗巫会重新现世,盯上屈家给郑家种药的那片药田又是为了什么。有所准备总是好得多。

    他很快拿定主意,沉声道:“老师那里我会去说,屈家的药田,你要看牢。”

    屈从云逼于无奈算计李廷恩这么一回,行的是险棋。他心里明白的很,这一回他能如愿以偿,一个是因李廷恩的确根基浅,手上不足够的势力让李廷恩做出了误判,以为这只是一桩屈家兄弟争产的事情。另一个是李廷恩看重名声,不愿为李翠翠被休的事情害李家受牵连。

    可也只能有这么一次,以后,更加小心和势力发展飞快的李廷恩,是绝不会再被他当刀用了。他不愿与李廷恩撕破脸,语气十分诚恳,“你放心,屈家上下靠的就是药田活口。药田四周昼夜都有人带着猎狗巡守。那苗巫只身一人,除了蛊虫,他并没有比别人厉害的地方,想要看住药田,不算难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出十五万两银子来让屈家松口。”

    看屈从云十分有把握,李廷恩就暂时没多言。这件事关碍太重,他无法完全信任屈从云,打定主意去石家的时候再想法子让自己的老师安排几个好手在屈家周围。

    不过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屈家帮郑家种的那些药,到底有什么古怪的地方。”见屈从云犹豫不决,李廷恩漠然道:“事到如今,还有何不能说的。”

    屈从云闻言苦笑,“没错,事到如今还有何不可说。”作为只能在河南府薄有家底,近两年才随着郑家打出去点名头的屈家人,屈从云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朝廷禁令中的苗巫扯上关系。连事关抄家灭族的苗巫都招惹了,还有什么其他的不能说?

    “郑家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我只知道郑家虽不再是太医,郑家炮制的药依旧有许多达官贵人喜欢。我听姑姑说过,郑家的茯苓与天麻常被一些人买去后送给宫中贵人服用。天麻不能种植,郑家将一片盛产天麻的地都给买了下来。而屈家,种茯苓的松林就在乌头药田不远。不过那苗巫指定的药田并不包含松林。”也是因此,屈从云才觉得自己一直拿不定主意。

    李廷恩听完后默了片刻,“也许郑家并不只有茯苓与天麻被人看重。”不过屈从云的揣测,李廷恩也有些同意。屈家能被苗巫选中,应该是为了郑家。而郑家会牵连进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关于宫中了。毕竟苗巫最恨的,就是皇室中人。

    事关重大,李廷恩也不敢贸然下决断,他嘱咐屈从云先安分在牢中呆几日,待他从石家回来再说。

    屈从云原本就打定主意在牢里关一段时日避过这段灾祸,自不会反对。只是他想了想,还是提起了李翠翠。

    “你先想法子将人拘起来罢,她不是屈大太太的对手。等惠民所司库的事了了,我就将她接回屈家。你放心,我以后会看住她,不会再叫她给你添一丝一毫的麻烦。”对于当初权宜之计娶的这个妻子,屈从云感觉颇有些复杂。只是虽无夫妻情深,到底是原配发妻,屈从云并不希望李翠翠一再触怒李廷恩从而丢了性命。既然这个妻子阴差阳错被老天配给了他,他还是希望能就此生儿育女,将日子过下去。

    李廷恩闻言睃了一眼屈从云,想到李翠翠误会屈从云写休书的用意后整日在家泣涕不止,以泪洗面,他唇角挂上嘲讽的笑意,“你放心,她终究姓李。”

    看着李廷恩转身而去的利落,屈从云眼中泛起淡淡的忧愁。

    连夜快马加鞭赶到永溪的李廷恩事无巨细的将事情告诉石定生后,以石定生这样历经三朝,坐看风云起落的人物,也在一瞬间变了颜色。

    “苗巫,苗巫又出现了。”石定生喃喃几声,扶着桌案身子晃了两下。李廷恩见状,急忙上去扶着石定生坐下。

    “唉,老了。”石定生拍拍李廷恩的手臂,慢慢坐了回去,他的脸色逐渐平静,语气颇为沉重,“廷恩,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也是家世最差的一个弟子,有些事,你并不清楚。”

    李廷恩立时就明白过来石定生是在告诉自己,苗巫这件事还有内情,他不由道:“高宗时,老师是在中书省罢。”

    “不错。”石定生赞赏的看了一眼弟子,眼中隐隐夹杂着一丝怀念,“大燕立国以来,便是中书出诏令,门下掌封驳。昭和四年为师考中会元,殿试之时,高宗闻及为师出自永溪石氏,便钦点为师做了状元,当堂赐以正六品中书省承旨一职。为师便在高宗皇帝身边写了三年的圣旨,一直到昭和七年,宫中出了一桩大事。”

    李廷恩脸色凝重的看着石定生。

    想到年轻时候那件往事,石定生依旧克制不住流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昭和七年,康妃所出的五皇子病重垂危,五皇子天性聪慧,乃高宗最宠爱的皇子。太医院数十名太医对五皇子的病情毫无办法,高宗大怒,七日连斩十名太医,无奈之下,有人向高宗举荐了太宗年间便被贬谪的太医令郑济民。”

    听到此处,李廷恩心中一跳,他仿佛觉得有些事情快要连接起来,答案呼之欲出。

    “五十年过去,郑济民自然早就死了,可郑济民的后人还在世。高宗下旨让掌管天子亲军麒麟卫的沈闻香带领三十个麒麟精兵,连夜赶到河南道,将郑济民的独子,得到郑济民所有真传的郑南生带入宫中。郑南生给五皇子诊断后告诉高宗,五皇子乃是被苗人蛊虫所害。而且,他还告诉了高宗一件事。”说到这里,石定生长长的叹了口气,“郑南生对高宗说,高宗生母,孝惠皇后以及高宗同胞兄长,太宗追封的安王都是被蛊虫所害。”

    李廷恩大吃一惊,身为一个想要考科举的人,宫闱秘史自然不须知晓,但历代天子的出身是必要记清楚的。根据朝廷给出的文字记载,孝惠皇后的确是高宗生母,可太宗所封的安王,仁和十五年死去的三皇子,应该是太宗的桃妃所出。

    见到李廷恩的模样,石定生脸上的沉重之色反倒消散不少,他笑道:“仁和初年,孝惠皇后并非元后,她是定妃。太宗宠爱桃妃,桃妃进宫五年未育有皇子,看重孝惠皇后所生的三皇子,太宗便将三皇子在玉牒上记名为桃妃之子。三皇子十岁夭折,孝惠皇后大病一场,缠绵病榻,桃妃却在那时发现有了身孕。后来太宗将孝惠皇后从定妃晋为贵妃。十五年后,孝惠皇后年过四十意外又生下了高宗。太宗自知不起时,下诏高宗继位,孝惠皇后正位中宫。谁知孝惠皇后因昼夜侍奉病重的高宗,突发暴疾,三日便药石无效崩逝而去。高宗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谁想郑南生竟告诉高宗孝惠皇后不是重病而亡,乃是中了苗人蛊毒。高宗头一个怀疑的自然是桃妃,可桃妃早就在三年前病逝了。龙威震怒的高宗下旨清查后宫,却意外查出在桃妃死前一个月病逝的文嘉皇后与懿明太子都是被蛊虫所害。此事一出,高宗暴怒,下旨将宫中所有苗女赐死,又让麒麟卫在民间大肆搜捕苗巫。太祖年间,有许多开国功臣都与苗人联姻,因此事,数十家世袭国公被连根拔起。为师还记得,朝廷上曾有人进言,让高宗不要如此牵连,以免人心惶惶,结果这些人全都丢了性命。为师当时随在高宗身边,每日光是写抄家的诏令,便要耗费数个时辰。”

    事情的来龙去脉,石定生似乎都隐晦的说明白了。甚至就连苗巫盯上郑家,也有了合理的解释,不过有一点,李廷恩百思不得其解,“老师,郑南生当年为何要这么做。若是郑太医在太宗时就看出病情有异,却隐而不报,这一样是大罪。他就不怕高宗迁怒郑家?”

    石定生其实也曾疑惑过这件事,不过后来他从高宗口中听到了答案,“你又怎知郑济民没有告知太宗。唉,一切皆因美色之祸。”

    “老师的意思是太宗……”李廷恩也不知心中此时是和滋味了。

    石定生点了点头,“高宗并非嗜杀之人,对苗人大开杀戒,未尝不是因此之故。郑南生那时已六十多岁,他跪在高宗面前泣涕连连,说他父亲郑济民当年为了他这个独子接受太宗皇帝的恩典,回老家开起药铺。可只要一想到过世的安王,身为医者,明知有异却隐瞒真相,简直没有一夜能够安宁入梦。后来听到孝惠皇后暴疾去世,郑济民偷偷赶到京城,找到几个以前在太医院的故友并翻看了孝惠皇后的病情记载,发现真相后更加郁郁,回到家便一病不起,临死之前,将所有事情以及如何治疗蛊虫之毒的方法都告诉了他。要他有朝一日一定要将真相给告知天子,郑家世代行医,决不能为了生死而埋没医者之心。看郑南生满头白发,还跪在地上哭的连个孩子都不如,高宗心中戚戚,就将郑南生放了回去。可郑南生兴许是了解了一桩心事,到底也只过了三个月便去了。”

    “而如今,消失五十年的苗巫,又出现了。”弄清楚苗巫与郑家之间的关系,却依旧有无数迷雾在中间。苗巫盯上郑家的药材,绝不仅仅是为了报复郑家,按屈从云所言,应该是与宫中有关。可不管是根据自己所知,还是根据老师所言,苗人,的确是自高宗后就在宫中绝迹了。那么苗巫是选中了后宫的谁,还是意图随便扼杀几个皇室中人泄愤?

    想到这些,李廷恩只觉心头发沉。

    “这是大事儿。”石定生也觉得此事十分棘手,他疲惫的按了按眉心,倦怠道:“这事也急不来,你让屈从云看紧药田是对的。只要他们一日找不到机会下手,我们就还要时间顺藤摸瓜将人抓出来。但愿此事无关前朝……”不知想到什么,石定生的脸色分外凝重。

    被石定生最后一句话提醒,李廷恩忽如醍醐灌顶,他试探的道:“老师,您是不是怀疑此事与太后有关。”这个想法其实颇有几分天马行空,偏偏李廷恩直觉其中有些关联。

    石定生震惊的看着李廷恩,半晌他笑着摇了摇头,“你啊,真是比你师兄他们机警多了。”说完这一句,他却不肯再给李廷恩提示,淡淡吩咐道:“这些事还不是你管的时候,此事为师接手了,你回去好好念书就是。原本为师打算让你歇个两年再去考会试,你年岁太小,很容易就站在风口浪尖上。可看如今的情势,也罢,明年太后六十千秋,皇上过不久就会下旨在明年开一恩科,你就去给为师中个状元回来。”

    李廷恩隐隐然已经猜到石定生不肯再往下说的原因,他躬身应了是。

    看着面前眉目清俊一派君子之风的关门弟子,石定生目中满是疼惜之色,却又有些惋惜,“为师已是古稀之年,护不了你几年。奈何如今的大燕,面上锦绣繁华,内里却已腐空。为师只愿多与老天挣几年命,无论如何,要将你扶上去。”

    虽说当初拜石定生为师的确是另有盘算,可李廷恩能感觉到,石定生对自己的确是如儿孙一般看待,甚至犹有胜之。秦先生收自己为弟子,或许中间还夹杂着旁的考虑,但面前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真的就只是拳拳爱才之心。

    “老师,世人多有过百岁犹体健者,您如今尚无痼疾,定能再将徒孙都教养成才。”李廷恩语气有些凝滞。

    石定生哈哈一笑,朗声道:“廷恩,你是个睿智冷静的孩子,何必做此痴儿之态。天下人都说吾皇万岁,可大燕除太宗做了六十年的皇帝,自高宗以下,都是壮年驾崩。为师能活到这个岁数,已是上天眷顾。唉,若非皇室男儿不振,怎会有阴月凌日之事。”

    李廷恩很明白石定生所说的阴月凌日是指的何事。他其实对太后摄政并无何特殊感觉。谁主政谁做皇帝,天下的士子都是一样的做官,只因他们都需要士子帮忙治理天下。不过似石定生这些人,是很难接受一个女子长期把持朝廷的,尤其天子已行了冠礼。也许,这就是大燕目前看似锦绣繁华,实则内里腐空的原因。就连没有利益纠葛的士子们都无法忍受太后长久摄政,身为大燕太祖之后的各地藩王,又怎能容忍当今太后重用外戚,打压宗室。

    李廷恩默默的站在石定生身边,透过书房内八格木棂窗望着外面的天空,上面一片阴云密集,一如此时的暗流涌动的大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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