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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曹姽这样一想,顿时豪情万丈,大步跨到万钧神弩前,抢过弓箭手所执的铁锤,向着城垛视窗一指:“给我把铰链转起来,本公主亲自上阵,也让孙平贼老儿尝尝厉害,待我过了把神弩之瘾,再死不迟。本公主试过的弓弩不知凡几,这弩机,今日也定要沾一回血!”

    庾倩连忙抹了抹泪,看着曹姽模样,突觉得这样死了留名青史,也是一件快事。他豪兴上来,脱了上衣亲自帮着鲜卑部曲给曹姽上铰链,不到一会儿,少年白皙的胸膛上就挂满了汗珠,薄薄中衣透出湿晕来。

    大虎、小虎都看着脸红,蔡玖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望着眼前一对浴血的妙龄少年,有种恍然之感。

    曹姽和庾倩却浑然不觉,须知曹姽疯性上来,哪还顾得了其他,更不要说教化礼仪。

    她见弩机铰链绷紧,竟也不瞄准,抬脚就把万钧弩机踹得晃了晃,堪堪对准那片广阔海域,也不犹豫,手上铁锤对着机簧便砸下去,箭矢脱弦飞去,就像一只展翅大鹏。

    这比射箭有意思多了,虽震得虎口发麻,曹姽嘴里却不停催着身边大汉们换矢,铁锤挥得不亦乐乎,倒像在太极宴殿里敲打编钟乐舞一般,几乎就要手舞足蹈起来。

    就算下一刻城池塌了,垛被烧了,里头的人要被乱军都捅死了,这一刻因为曹姽这番作为,所有人竟然似乎都忘了已然架到了脖子上的利刃。

    外面的喊杀阵阵都渐渐远去了,就剩城垛这方寸之地的欢欣愉悦,直到庾希颈子上缠着布条冲进来:“外头攻势停了!停了!你们在做什么?”

    曹姽兴奋得几乎被额头上滴下的汗水糊住眼珠子,她看着脖子上拖着一根长长布条的庾希问道:“我们在射弩啊,庾老儿,你的脖子怎么回事?”

    庾希突然扶墙嚎啕大哭起来:“老夫都打算要殉城了,某这个会稽太守,守不住会稽城,就该一根白绫吊死在城楼上,可是……可是贼兵他们退了呀!退了呀!”

    看着歪在墙上且哭且笑的老头,曹姽突然记起庾希冲进来时的 第 030 章 安港,他们面前只有两个选择,抱着满怀的珠宝,死在会稽人仇恨的刀下,或者跳海逃难,做孙道首口中的“水仙”。

    总之,就是一个“死”。

    会稽得救了,庾希慢慢地像是解了千百年的缚锁一样解开自己脖子上的白绫,突然捡起脚边一块墨黑而中央微凹的石头,对曹姽说:“公主,您今日挥金如土,还望给老夫留下这块三足青瓷龙尾古易砚。”

    这方砚台是谢重爱物,名声在外。据传其石坚润,抚之如肌,滑不拒墨,涤之立净。就是庾希见了,也难免与城下俗人一般,不得已向曹姽开口讨上一讨。

    曹姽怔了怔,似是看到庾希终剥下了那层出世面貌,如个普通老儿,她看着就觉得快活:“庾太守说什么,本公主听不明白,这里哪有什么易砚呢?”

    众人默默看着庾希坦然地把砚台塞入怀里,皆会心一笑。曹姽更是笑不可抑,她越笑越大声,笑得眼睛都睁不开,如今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曹姽昏了过去。

    会稽满城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里,贼兵楼船退却的速度很快,甚至都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无人有精力去深究为什么,会稽城得以保全,所有人都是功臣,铺天盖地的喜悦里,只有谢重被麻布捆在太守府里,不得感同身受。

    曹姽醒来的时候月色清朗,小虎睡在自己脚边,蔡玖却靠着门框瞌睡。

    耳边传来细细水流,正是大虎打了温水在拧巾子给曹姽擦脸。

    曹姽拥着锦被坐起,迷茫得还以为自己在临秋斋:“天还没亮?”

    大虎笑着给她抹抹脸,又换了条巾子给她擦拭脖颈双臂,见曹姽惺忪双眼已复清明,才笑道:“公主睡糊涂了,大战得胜已是一日前的事情。小虎、阿玖都撑不住,我歇了一觉才来换他们,庾太守叔侄还在外候着呢!”

    听到这许多人等着自己,曹姽扶头揉了揉额角,又吸了些交趾进贡的醒神香,缓缓下了床榻,梳头整装,去了外间会客。

    庾倩先头不觉着,这会儿见了曹姽神清气朗地出来,比初来之时瘦削憔悴一些,却莫名多了坚韧慑人之感,不由想起自己在城垛里脱衣的不敬,忙低头掩饰颊上红晕,不敢抬头看曹姽。

    蔡玖还以为这庾主簿折了的手臂痛起来,不由关怀备至:“主簿可是患处疼痛,不如传医官再来看看?”

    这样一说,反引得众人都看过去,庾倩大窘,忙用完好的那只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

    庾希冷眼看着,突然开口关照庾倩道:“永嘉陷落,近日已有流民涌入会稽乞活,你且关照守军善加处理,另外不要忘记顺道打探陈家的消息。”

    庾倩想起遭了大难的陈家和生死不明的未婚妻,至今杳无音信,顿时脸上一白,站起来恭恭敬敬答了声“是!”

    见这年轻人尚识时务,庾希转身朝曹姽一揖,细细看她脸色道:“公主今次受累了,足足睡了一夜一天,方才醒转,老夫很是担忧啊,只是不便探望。”

    曹姽带着淡淡困倦轻声道:“庾太守和庾主簿也辛苦了,赶紧坐下。本公主不碍事,略感疲乏而已,如今会稽城可安定下了?”

    庾希也不客气,他老胳膊老腿的始终隐隐作痛,当是用力太过的缘故。情势危急之时,真如年轻了十岁,健步如飞,庾希一叹:“会稽一战,我方虽胜,却是惨胜,驻兵几乎全部消耗殆尽。若不是敌军突然望风而逃,定要玉石俱焚了。如今南面的流民涌入,会稽各县又才遭灾,要让这块地界安定下来,不比打仗容易啊!”

    曹姽却只关心一件事:“我睡过去的这段时间,你们有没有弄明白贼兵突然撤退的原因?”

    庾希的表情突然很微妙,但他仍觉得曹姽该见一见那个女俘,便道:“尚不明白,因为会稽城情况本就不容乐观,下官擅自做主不留战俘,逆贼就地格杀,以作警示。不过……有人从海里捞出一个奇怪的红衣女子,因听贼兵说是贼首孙平内宠,老夫就将她留下来了。”

    曹姽一听便来了兴致:“人呢?本公主要见见这个女人!”

    丹娘腰侧肿了老高一块,跪在那儿一手捂着腹部十足狼狈。她一身红衣,此时已是破烂脏污,因无人理会她,她的头发还因坠海潮乎乎地贴在脸上。

    曹姽看她年岁不轻,寻常人家这种年龄的女子当人祖母的也不稀奇,但她眉目婉秀,眼角皱纹细细却并不显扎眼,红衣裹身,竟也压得住这艳绝的颜色,隐隐有些气派。

    庾希变问道:“说罢,逆贼为何撤退?若是据实以告,老夫或许还留你一命。”

    丹娘那双沧桑的眼睛斜着瞥了一眼庾希,想着这庾老儿在此根基深厚,怕是已经识穿自己身份,便爽快道:“自然是孙平死了,”她伸出染了鲜红花汁的手,猛地张开:“天外飞来一根巨矢砸中他的头,‘砰’一下,就没了。”

    她挺直了腰背被人按着跪在地上,嘲讽道:“庾希老儿你也摸把话说满,留不留我的命也不是你能决定的。”她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一转,偏落在曹姽身上:“若我能活着一日,也叫你们不得安宁,”

    实则大军溃逃时丹娘的表现可没有现在这般淡定,她正与孙平倚在一块观战,海风冷冽透骨,孙平胸膛还很是暖和。丹娘正志得意满等着曹姽城破之后被拖到自己的面前,就一瞬的功夫,她被孙平脖子上喷出的血浇了个湿透。那血朝天喷出三五尺高,她方才紧贴的男人颈上只剩一个碗大的窟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丹娘红衣被染了个正着,顿时被浸润成一件妖异深诡的血衣。

    扎在甲板上的那根巨矢,足有人的腰身粗,一箭射来,就是辽东林间的野猪猛虎也受不了,何况孙平血肉之躯。

    孙立见状都快疯了,眼前触手可得的大好河山,顷刻就像他爹那颗如西瓜般红馕四溅的脑袋,瞬时就大厦倾覆了。孙立扔下那些攻城兵士,扬帆北上,他将父亲惨死迁怒于丹娘身上,觉得她是妖异不祥之人,揪着丹娘的长发把她扔进海里,最后便被会稽人所俘。

    曹姽看她那双凌厉怨毒的眼神,却并不怵,反而将她视为无物,转头问庾希:“你们认识?”

    “怎么不认识?这些世家大族都是墙头草,谁有权有势就舔谁的脚,哪里知道什么叫忠义之心?”丹娘猛地挣开按住自己的大虎、小虎,风姿万千地扬起潮湿的袖摆,撩开覆脸的额发,朗声道:“河东裴氏嫡女裴红丹,乃东海王司马越正妃,元帝司马睿的婶母,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还不与我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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